第二百九十章
蘇清桓臉色突變,掩不住的心虛,也不管有沒有梳頭了,起身往後退,意圖遠離她,尷尬地笑著,眼神慌亂:“姐姐……天氣不錯哈,我還是披著頭吧……”
趁此時,蘇清風無聲地開溜,誰想被蘇清寧頭也不轉地揪住了領子。蘇清寧看看他們倆,一副審犯人的樣子。
蘇清桓躲避姐姐的目光,轉身拿頭嗆柱子。
蘇清風眼見逃不掉了,幹脆招認:“誒呦,又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姐,我就跟你說吧,其實,其實是鍾離大哥約我們出去玩兒的,這魚也會跟他一起釣的,他說讓我們別告訴你……”
“鍾離?”她莫名其妙:“他幹嘛要找你們去釣魚?你們什麽時候跟他這麽熟了?”
蘇清風道:“鍾離大哥說他今天要去未央湖邊……做法事……但他一個人去會害怕,就找我和哥哥一起去,順便釣釣魚遊遊湖什麽的,我們也是好奇大祭司做法事是什麽樣的嘛,就去看看……不過真沒想到鍾離大哥釣魚那麽厲害!除了最後從船上摔下去了之外,他真的是太厲害了,太完美了!姐,你是沒看到他用桃木劍當釣竿的樣子,不然你肯定會愛上他……”
他不住地誇讚鍾離,蘇清寧卻失神了,心底忽起涼意,這五月天裏,額頭上滲出涔涔冷汗,她看向蘇清桓,蘇清桓神情也不一樣了,與她目光示意。
她道:“哦,原來是這樣。清風,你先去吧,父親在等你出門呢。”
蘇清風如獲大赦,應了聲,就跑開了。
蘇清寧和蘇清桓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他們的清風今日就將踏上仕途,涉足官場,自此以後就是禦林軍的一員,未足加冠之齡便做了六品副督,前途無量。
前途莫測。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選擇跟他們走同樣的路。
又或許有些不同。
畢竟,雖然他姓蘇,但他始終是蘇清風。
蘇清寧神思凝重,開口問:“你們去的是未央湖?”
蘇清桓走到她旁邊,任發絲隨風拂麵:“是的,鍾離大祭司就是在未央湖畔做的法事,說要超度亡魂。”
蘇清寧的指尖一顫,思緒縹緲,無有言語。
蘇清桓走近,有些擔憂地看著她,低下聲,問道:“姐姐,他,是不是知道盧遠澤死的真相?”
即使自己早已知道想到,然而聽他一問,依舊感覺有些悚然:“嗯,那晚,被他撞見了……你怎麽會想到這?”
他皺眉,似在憂慮糾結什麽,道:“首先是未央湖,我聽說這個地方就先想到死在那裏的盧遠澤,其次,在我問他做法事到底靈不靈驗時,他說,就算他能夠超度亡魂,也驅逐不了人的心魔,明顯意有所指。”
蘇清寧又陷入沉默,他深思了一會兒,問她:“姐姐,該拿鍾離怎麽辦?他知道這麽多……”
“你是覺得他是隱患?”她直問道。
他道:“難道不是嗎?姐姐你不害怕?”
蘇清寧難以應答,轉麵看向他:“我不知道……”
“可是我害怕!”他有些失控,好像有一股後知後覺的恐懼感將他包圍了,他像是在自責又像是在驚顫:“其實,他今天會掉下船去……是因為我……是我做的……我裝作站不穩,撞了他一下,把他撞下去了,那是在湖心,幸好他會遊水,幸好……”
聽到他的坦白,蘇清寧更加吃驚,“你?清桓!為什麽?你想替我滅口?”
他痛苦起來,揉著自己的頭,咬牙道:“我不知道!姐,我也不知道!隻是聽他那樣說之後,我就心虛了,我就害怕了!我想到你可能……我就失掉理智了,鬼使神差地……我真不知道……幸好他沒事……”
蘇清寧頓頓地往後退了幾步,望著他,出神許久,之後,拍拍他的肩膀,微微搖頭,安撫道:“算了吧,沒事了,清桓……”
她扶他坐下了,輕撫著他披散的發絲,一綹一綹地梳起。
“沒事的,清桓,我不會有事。”
“或許就如他所說的,這會是糾纏我一生的心魔,會永遠地折磨著我,一次一次地揭起我的罪大惡極,但又怎樣?”
“我不畏過去,隻會前行,也會回顧,但不會後悔。”
……
蘇清風與蘇青玄去皇城南門崇安門的禦林軍總營見晉王,蘇清風正式成為禦林軍的副督之一,領了軍甲印綬,次日就職。
下午蘇清桓在家休息了半天,然後傍晚時出門去了,楊容安與殷齊修與他約在江月樓。
結交以來,他們玩了長安城的很多地方,不過還是第一次去江月樓聚會。
他原以為楊容安也許會叫上一些其他的官場同僚,把這次作為應酬也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他去了,才發現這次仍舊隻有他們三人,倒鬆了口氣。
他到江月樓之時,恰逢江弦歌為眾奏曲。
她的琴藝與她的容貌一般享譽長安,成為江月樓的招牌,不過後者是不輕易示於眾前的,就算她答應,江河川也不容許。
而前者,她願意展示出來,不僅是為了招攬生意,且是因為她始終有一顆樂者之心,她愛琴善琴,也想知道,這江月樓來往千萬人中,是否還有知音?
往日她隻是偶爾在琴閣彈奏一曲以助客人興致,每每琴聲起,江月樓上下皆會安靜下來,少有雜音,來這的大多是文人雅士,他們或是真為這琴音癡醉,或是通過這琴音對那琴閣之內的長安第一美人遐想連篇,總是不乏有入迷的常客。
而這些日子以來,她撫琴愈加頻繁了,但特意來聽她琴曲的人變少了。
因為她毀容的消息逐漸傳開來,或說是她有意傳出去,就此驅逐了很多虛偽聽客。
默默獨自走進江月樓,入神地聽著那琴閣上傳來的悠悠琴音,他想到自己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見弦歌了,他當然不是因為那個原因,而是因為尷尬,因為不知如何麵對。
垂頭走進三樓的雅間,一眼看到在內等候的殷齊修,卻不見楊容安。
他好奇道:“誒?容安還沒來?”
雖是上下級,但在私下,他們已經熱絡地直呼對方的名了,也不講究什麽虛禮,三個年輕人難得投契,相處自在。
殷齊修性子爽直,在官署朝堂上是一副冷傲鐵麵的樣子,在私下卻是最痛快的一個,也不似他父親兄長那樣多少有些以貴族自居,或是因為沒有成家的緣故,天性自然,隨性爽朗。
他飲著酒,靠倒在坐榻上,笑道:“他呀,你進來的時候沒看到嗎?那人都癡了,在廊上聽琴呢。”
楊容安愛好樂藝,尤善吹簫,極具文人雅士風骨,崇尚魏晉之風,總戲說自己是誤入仕途的樂師。
“聽琴?”此時琴聲已終,他還沒進來,蘇清桓愈加疑惑,略有思索。
殷齊修說著:“清桓,我也是今天才弄明白,容安每天散值後都溜得那麽快,你知道他是幹嘛去了嗎?他呀,就是來這江月樓聽琴了,每天都來啊,你說癡不癡?這人也是……”
“你怎麽了?清桓?”
他見蘇清桓臉色變得有些不對勁,疑惑問道。
蘇清桓回過神,搖頭道:“沒什麽,沒什麽,我去看看容安。”
他對殷齊修說著,還沒落座,便又轉向門口,出去了。
他在三樓的長廊上找尋著楊容的身影,並沒有看到他,於是蘇清桓繼續往上走,四樓也沒有,接著是頂樓,頂樓是不對一般客人開放的,然而他卻在那裏見到了楊容安。
“公子你又來了?不說了嘛,我們小姐是不見外客的,你就不要再來,也不要再送什麽東西了……”在通往頂樓的樓梯中部,他被江家下人攔下,跟他說話的是平日貼身伺候江弦歌的丫鬟棠歡。
他不惱不燥,對棠歡拘禮,搖頭,誠懇道:“不不,在下並無攪擾江小姐之心,隻是這樣東西並非一般的俗物,是絕世的古琴譜,在下想著隻有江小姐才配擁有之,故來相贈,別無他意,姑娘不妨拿去給江小姐看看,若她還是不肯受,再還給在下也無妨啊。”
棠歡怎不懂江弦歌愛琴之心?於是便留了他的東西,打發他走,她自拿去給江弦歌看。
棠歡去後,楊容安依依不舍地望著那已經空了的琴閣,兀自向後退著,都不看腳下,果然差點摔下樓梯,幸好被趕上去的蘇清桓及時扶住。
念及自己方才的癡樣或被蘇清桓瞧見了,楊容安有些窘迫:“清桓啊你怎麽……”
蘇清桓笑笑:“齊修都在那等你許久了,誰想你自個跑到這兒給佳人獻殷勤來了?”
他們往下走著,楊容安不好意思道:“清桓就別打趣我了,說實話吧,這江月樓裏的確有我思慕之人,未見其容,但聽琴音,我心便向往之,多番求見,苦無結果,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隻能這樣一天天地候著,都有兩年了吧,平日怕你們笑話,可從沒說過……”
蘇清桓不再看他,微微垂目,掩蓋眸中神色,歎道:“襄王空有意,神女但無夢,這江家小姐名滿長安,來江月樓,如你一般癡望之人不知多少,可見誰遂願了呢?楊侍郎,楊大人,聽在下一言,還是早些了了這個夢吧,別自找苦頭了,多情無益。”
楊容安一時不能察覺他言語中那掩蓋不住的寒意,以為他隻是笑話自己,“誒,清桓,你不懂,雖不能見佳人之麵,隻聞這琴聲,楊某便覺此生足矣,如何了了這心事?隻怕這一世都有為這妄念受苦了,倒甘之若飴……”
兩人走回三樓,與張領事正麵相遇,張領事與蘇清桓相熟,便跟他招呼見禮,習慣稱他蘇公子,蘇清桓也是自然地向他回禮。
這卻看傻了楊容安,他眼睛直直地望著蘇清桓,問道:“原來清桓你認識江月樓的人?”
蘇清桓道:“豈止認識,是相熟。”
張領事見他如此坦言,就也應道:“蘇公子與我主人家可是親似一家人。”
“那你也,也認識江家小姐?”楊容安有些誇張地驚道。
蘇清桓隻笑笑,沒答話,表示默認。
張領事笑道:“又豈止是認識?蘇公子與我家小姐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
楊容安激動起來,看著蘇清桓的眼睛都亮了,多麽癡迷失魂的人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那清桓,你你能不能幫我引見一下?隻要能見江小姐一麵,我必對清桓感激不盡啊……”
蘇清桓麵色有細微的變化。張領事沒想到會有這一出,他又是知道蘇清桓對江弦歌的意思的,見他略有停頓,便懂了,插話道:“真是不巧,這位公子,我們小姐方才出去了,見不著了。而且我們小姐是從不見外客的,你要蘇公子引見,不是讓蘇公子為難嗎?這事可行不得,我們小姐會不高興的。”
楊容安的心又黯然消沉下去,瞬間沒了神采,“也對……”
誰想棠歡此時跑了過來,急忙忙道:“楊公子,楊公子,我家小姐有請!”
真是峰回路轉,楊容安心中起伏澎湃,難以置信耳邊所聞。
張領事沒想到這麽快就被戳穿了蹩腳的謊話,年近半百的人還臉紅了一陣。
但楊容安哪還蘇得了其他?一聽棠歡這樣說都快樂上天了,趕忙跟著棠歡往樓上跑去,將什麽蘇清桓,什麽殷齊修都給拋下了。
蘇清桓滯愣在原地,望著楊容安的背影,目光愈冷,麵色十分難看。
張領事尷尬地看向他,他不語,拱手作別,轉身進了雅間,二話不說,從殷齊修手裏搶下酒壺就往嘴裏灌。
殷齊修又怎懂得他心中苦悶,隻能陪他一起喝,兩個人都喝得酣酊大醉。
殷齊修是喝酒的行家,加上腰包闊綽,便與蘇清桓盡品江月樓的佳釀,他是在細品,怎奈蘇清桓是在求醉。
後來天將晚,殷府有人來找殷齊修,道殷濟恒急找他回去,他不得已向蘇清桓告辭。
蘇清桓任他去了,隻留下一桌案的瓶瓶罐罐,他注定一人醉倒。
不知喝了多少,不知過了多久,蘇清桓終於醉得失去神智,身體也酸疼難受,大腦嗡嗡爭鳴,天旋地轉,他覺得自己要窒息了,活不成了……
他支撐著縹緲虛無的身體,提著一壺酒,走出了雅間,依舊往嘴裏灌著,搖晃了幾步,眼前一黑,摔在廊道上……
蘇清桓完全不知後來是怎樣,他再抬開眼皮時,眼前卻是江弦歌。
“……清桓不善樂,但他的詩文從來都是一絕,自小天資非凡,小時候,我識字還不多的時候,他就熟讀四書五經了,總當我們的小先生,教我和清寧清風認字讀書,清風總故意逗他,他說《楚辭》最好,清風就非讀《詩經》,他說孔聖人的《春秋》,清風就非說《論語》,氣得他直哭,那會兒他可都十歲了,還愛抹眼淚,被姐姐弟弟氣得沒法了,就往我家跑,還怎樣都不肯回家……”
她側坐在自己躺的榻旁,對誰笑說那些他們的童年往事,蒙著麵,卻依然能感覺到她的盈盈笑意。
“哭?清桓還有這樣的時候?真是太有趣了。”
是誰?是誰同樣在榻側,共她談笑風聲,洽洽相應?
是楊容安。
他睜開了眼睛,無聲望著江弦歌。
楊容安注意到他醒了,喜道:“清桓,弦歌小姐你看,清桓醒了!”
江弦歌也轉麵看他,雙眸中有欣然歡愉的笑意,拿開他額上搭著的毛巾,直接用手探他額頭的溫度,蹙了一下眉,擔憂地怨道:“還是很燙啊。清桓,感覺怎麽樣了?你真是胡鬧,怎麽能喝冰梨酒呢?你明明知道自己碰不得梨的,還喝那麽多?得虧是在江月樓暈倒的,要在別處,誰能救你一把呀?你呀,太胡來了,我非向伯父告狀去……”
聽著她這怪嗔的聲音,看她為自己擔憂的模樣,這久違的關切,這久違的溫情,讓他的心終得一點安慰。
值了,值了。
天生對梨過敏,吃一個便能丟小半條命,但不久前殷齊修說要點那壺梨酒的時候,他什麽也沒說,而且自蘇自喝下了小半壺……
終於讓她看到了自己,恰如幼時,他但有委屈,就跑來找她作陪,她總這樣溫柔照顧自己。
有時不如姐弟引她注意,自己被冷落了,就故意摔一跤,生閑氣,跟清風拌嘴……
不過是想她來到自己身邊,說一句:“清桓,別哭啦,清桓最好了,才不是清桓的不是,我相信你啊……”
所以,他不能讓任何人,奪走他這小半生最大的一個夢想,一個執念。
他要看她,要愛她,要與她相伴。
哪怕代價是傷害自己,也值得。
傷害別人,更不足惜。
……
是張領事先在廊道上看到暈倒的他,見狀況不對,急忙將他送到江家後院的客房安置,江河川當時不在,他就跑去通曉江弦歌。
就此打斷了江弦歌與楊容安的首次會麵。
江弦歌了解了他暈倒的原因,派人去請大夫,又親自來照顧他,楊容安也不放心,留了下來,幫她照看蘇清桓。
他的情況穩定後,他們就在這裏等他醒來,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因為興趣相投,互相欣賞,又加上蘇清桓這個中間關聯,兩人交談愈歡,隨和無間。
蘇清桓醒後他們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到他身上,江弦歌為他前前後後地忙著,哪還蘇得上跟楊容安談什麽琴譜樂藝?
後來楊容安問起是否要將蘇清桓送回顧府,暗示留在這裏於禮數恐有不妥。
蘇清桓始終不吭聲,從從容容地臥著,享受江弦歌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頭腦昏沉,側躺在枕上,蜷著身體,麵無表情,似睡似醒。
就像一個身體不舒服便使性子不理人的小孩子,無聲地抗議,實則是無聲的炫耀。
江弦歌回應楊容安的話:“無妨,清桓是家人。他現在情況還沒有好轉,不宜顛簸,還是留在這兒比較好,我已讓人去知會蘇伯父了,想他父親姐姐不過多時便會來這兒……天色已晚,楊公子還是先歸家吧,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清桓的。”
楊容安尷尬地笑笑,不想自討沒趣,囑咐蘇清桓好好休養,等身體大好了再回部裏署事,之後他向江弦歌告辭。
這個了了一件長久心願的年輕人,又多了一重心事。
江弦歌回到客房內,給蘇清桓替換降溫的帕子,輕拭他的麵頰。
蘇清桓漸漸抬起了眼簾,深邃的眼眸,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那個人……是誰?”他開口了。
江弦歌以為他是在問剛走的楊容安,一邊扶他靠坐起來,一邊笑說:“清桓真病糊塗了?那是楊公子啊,你的上級,禮部侍郎楊大人,這都不記得了?”
棠歡將藥湯送進來了,江弦歌端起,用瓷勺細濾置涼,準備喂他服下。
屋中隻餘他們二人,蘇清桓再次無力地出聲:“我不是問他,我是想知道……你心裏的那個人是誰?”
江弦歌手一抖,瓷勺落在碗裏,濺起苦澀的藥湯,她搖頭道:“清桓,不要亂想,我心裏沒有什麽人……”
她沒有直視他,就是心虛了,她的確騙了他。
蘇清桓固執道:“我不信……弦歌你喜歡上別人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肯嫁我……”
江弦歌掩飾道:“不要這樣,清桓,你想多了,沒有那個人……不要胡思亂想了,先把藥喝了吧……”
她舀起藥湯,遞到他唇邊,他卻別過臉去,虛弱的麵上滿是倔強和不甘。
她再試,他就再轉,緊緊地抿著唇,愣是把喝藥弄成了喝毒藥的場麵。
江弦歌了解他骨子裏是個多麽強的人,加上病重如此,完全不蘇了理性,自己不給他交代,恐怕他是一滴藥都不肯喝的。
她不再嚐試,而是放下了藥碗,“清桓……”
他看向她,探尋她眼中的真誠。
“如果我跟你都沒有可能的話,那我與別人就是更無可能,所以你不用擔心……”
他應該感到高興嗎?還是透徹的悲哀?
她否決了自己,也否決了天下人,她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他更加看不清,想不明。
“楊容安呢?”他問。
她笑,搖頭:“清桓你誤會了。”
“我可能誤會你了,但不會誤會他。他愛上你了,弦歌。”他漠然地說道。
“不,他不會。”
江弦歌解下麵紗,露出全貌,那道柳葉形的長長傷疤,已經脫痂,變成了粉紅色,成為了一道更加根深蒂固的痕跡,成了她麵容上的一部分,劃破了美貌,讓傾世之容當然無存,礙眼而傷人。
“今日我就是這樣見他的。清桓,如今我隻要解下麵紗便能將那些口口聲聲說傾慕我的人嚇走,比任何拒絕都管用。你覺得見了如此尊容的男子還會對我動心?”
“見他不過是想感謝他的心意……以及打消他的幻想。”
看著她如此篤定的樣子,他笑了,就像在笑一個天真的孩子:“弦歌啊弦歌,你還是太不了解自己了……”
他費力地抬手,輕觸她臉頰,用指腹輕撫那道疤痕,“疼嗎?”
她垂眸,“已經不疼了。”
“可是我很疼……”他凝視著她,深情毫無遮掩地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卻讓她不堪重負。
“見到你,心就很疼……”他的另一隻手覆到她的手背上,拉過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弦歌,你總是讓我心痛……”
她努力壓抑自己,努力不露聲色,亦不肯給自己半點喘息的餘地。
手掌貼著他單薄的中衣,清楚地感知到這血肉之軀下有一顆怎樣火熱的心,在向她表白多麽強烈的愛意。
可是她不能受。
她的那句“對不起”說出口之前,敲門聲響起。
“清桓?弦歌?”
聽到這聲音,她整個人一顫,瞬間抽回了被蘇清桓握著的手。
“伯父來了,我去開門。”她有些慌亂地起身,一麵戴上麵紗,一麵向門前快步走去,心裏實是如釋重負。
打開門,見到蘇家另外三人,她隻做如常:“伯父,清寧,清風,進來吧,清桓就在裏麵……”
蘇青玄往裏走,這才明白過來,方才屋裏隻有弦歌與清桓二人……
想到自己可能攪了兒子的大好機會,便心下懊惱不已。
所以之後,他也沒打算把蘇清桓接回去。
江河川回來,了解了這個情況,更不讓蘇家人將他接走。
他們都想給蘇清桓創造機會,好一陣撮合,找了各種理由,同心協力地將蘇清桓留下了,蘇家人還都拜托江弦歌好好照顧他。
於是蘇清桓就待在江家調養身體,大夫說他挺嚴重的,江弦歌也不敢馬虎,隻能盡心照顧他。
江弦歌還是猜錯了,楊容安對她根本沒有死心。
反而一發不可收拾。
以探望蘇清桓為名,他幾乎是日日來江月樓,跟江弦歌探討樂理,彈琴吹簫,小心翼翼,費心費力地接近她,試圖打動她。
江弦歌待他一般,不過是欣賞他較為清雅的為人與高超的樂藝,又敬他是蘇清桓的上級,與他隻作尋常交往。
……
在江家住了幾日,蘇清桓得閑,時時聽曲看書,消了許多剛入官場的躁性,內心漸為平和,心性沉澱,反思種種,人又成熟了幾分,算是過了一段較為安適的日子。
暫別官場,落得自在。有時,在江家後院看著弦歌煎茶撫琴,看著她的輕紗拂風妙影恬淡,他也會失神地想,不如就這樣吧?爭什麽功名利祿?猜什麽偽實人心?
不如這樣平靜自在地過完一生。
真的,他總是想,隻要弦歌開口,隻要她點一下頭,他就願意拋卻這一切,毫不猶豫地選擇長留在她身邊。
他們誰也不會受到傷害,誰也不會難過。
此一生,清風朗月,絲弦伴墨,紅袖添香,也是快意。
可他知道,她不會,她永遠都不會。
她也許會選擇這樣的生活,但不會選擇他。
弦歌,弦歌……
黃昏日晚,江月樓上琴音繚繞,一曲《花月夜》清亮悅人,使人心神隨之飛揚,絕妙的是樓下忽起蕭聲相和,客似雲來江月樓,人間絕唱琴簫曲,若說長安城內有桃源,那定是在這一曲樂音中。
他還有些虛弱,或是之前飲過毒酒的緣故,這次病得深重許多,一直難大好,手執一本書卷,獨自倚在江家後院的臨水圍廊上,閉目養神,靜聽曲聲。
“清桓,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