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殷齊修從羅紅閣帶走一女子?”


  江河川再三確認道:“是的,的確是殷齊修,芳姑親口告訴我的,就在羅紅閣解封的那一天,他看中那姑娘,兩人還在羅紅閣過了一夜,之後就給那姑娘贖了身,帶回他的侍郎府去了。”


  狎妓買歡這種事情在長安城的世家子弟中並不稀奇,但對於殷家來說就是十分不尋常的。


  殷家家教何其森嚴,殷家三兄弟哪個不是規規矩矩潔身自好的?從未聽說有誰沾染過此等不良習氣。加之,經過這麽長久的接觸,蘇青玄對殷齊修的品性已有了解,故而在聽江河川告訴他這件事情的時候,難免驚異了下。


  “芳姑說那姑娘是前幾日剛進閣的,原來是一大戶人家的丫鬟,被賣到青樓,幾乎前腳剛踏進來,後腳就被殷齊修贖走了,她也覺得奇怪,所以就向我提起。涉及殷家的事,我不好掉以輕心,便跟你說說。”江河川也是思慮周全。


  蘇青玄點頭:“嗯,多掌握一些消息是好。誒,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奇,殷齊修……”


  他還是覺得不用刻意注重這件事,遂托江河川讓芳姑留意一下殷齊修與那姑娘的動向,無事最好,有事也好盡早看出端倪。


  羅紅閣正式恢複營業後,江河川就對這個場所多加注意了些,平常還是隻與芳姑暗中往來,在背後打理生意,讓芳姑管理好手下的姑娘們,為他們提供有價值的消息。


  兩位老友都是難得偷閑,在江月樓頂樓的茶室裏小會一麵,方淺酌兩杯,張領事在門外通報道:“掌櫃,戶部尚書楊隆興楊大人攜其子禮部侍郎楊容安楊大人請見掌櫃,正在樓下的雅意齋候著呢。”


  房內的江河川與蘇青玄對視一眼,心下好奇。


  江河川明朗道:“那我去看看吧。老弟你要不要同去?你們也是熟人,一起敘敘?”


  蘇青玄隻笑,搖頭:“罷了,此時我與他見麵不便,老兄你自去應付他們父子就好。我嘛就在這裏多白喝幾杯你們江月樓的好酒。”


  “我去去就來,你別把這青梅釀一個人喝完了奧,這可是最後一壺了。”江河川叮囑一句後,轉身往門口走,打開門,隨口問張領事楊家父子可有說他們是來幹嘛的。


  張領事回道:“楊尚書帶來了媒人和聘書聘禮。”


  這話房內房外的人都聽到了,江河川回頭,又與蘇青玄目光相接一下,他未有多言,隻點頭表示自有主張,便關門去了。


  江河川去後不久,白玉壺中的青梅佳釀餘下一半,蘇青玄停杯,起身出了茶室門,立在頂樓的走廊圍欄前俯望三樓的雅意齋。


  目光所及的一樓,可見有人不斷地往江月樓裏抬紮著紅綢的箱子,不見停歇,隻擺在江月樓此時人少空曠的大堂上。


  這不是第一回了。


  “伯父……”


  江弦歌走了過來,她在琴閣正準備撫琴,聽說蘇青玄與江河川在此飲樂,方過來見見他,尚不知樓下的事。


  蘇青玄轉頭,對她親和淺笑,又將目光投到了樓下。江弦歌與他並肩站在闌幹前,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樓下的聘禮和媒人,和悅的笑意轉而變成懨懨之色,側目窺了下蘇青玄的神情。


  “又來了。”蘇青玄笑道:“我們小弦歌不出嫁,長安城裏的大戶就止不了瞎惦記的心。”


  聽他還在玩笑,她稍有心安,“不知是哪一家……”


  蘇青玄直道:“這次是楊家,楊隆興親自帶著他兒子楊隆興上門提親,你父親正在跟他們相談,這麽久了,真是難為你父親了。”


  他想想,歎道:“其實,若不說其他,楊容安也算是個好後生,年紀輕輕就做了四品侍郎,前途無量,與你又誌趣相投,要是真能成,也是一樁好親事……”


  不待蘇青玄說完,江弦歌旋即轉身而去,似有堅決主意。


  她一向溫柔,很少這樣,更別說是在他這個長輩麵前了,這樣漠然無言地甩頭而去還真是頭一回。


  蘇青玄喚了一聲:“弦歌?”


  她在幾步外頓足,止了一晌,爾後緩緩回身,讓他看到自己眼眸中平靜溫和的笑意:“伯父入閣獨飲,弦歌願彈奏一曲,給伯父解悶如何?”


  蘇青玄輕抬廣袖,做出禮請的姿勢,對她微笑頷首:“好。”


  江弦歌自去,走進不遠處的琴閣。


  蘇青玄回到茶室,淺斟一杯清酒醉釀,青玉杯微晃,品味酒香。茶室閣門大開,與對麵的琴閣咫尺相望。


  一方琴閣紗幔四合,白紗輕揚,其內美人妙影綽綽,若有若無,若靜若動。


  琴聲起,若浮雲流水,漸入人間,低喚世中人……


  雅意齋內,江河川與楊家父子對坐,他待楊隆興隻作場麵應酬,恭敬尊稱楊大人,互相往來客套寒暄。


  難得的是楊隆興今日也盡顯謙謙之態,對江河川甚是和氣,一片誠心誠意的樣子。


  不過他的確是誠心想跟江河川做親家的。


  兒子楊容安對江家女兒的癡迷之情他也有所了解,本來還不以為然,聽楊容安說起他有向江家求親的打算甚至有過反對。


  但在聽楊容安說過江家與蘇家的親密關係之後,他立即改觀了。


  更深入了解,發現江河川這些年的生意也是做得十分紅火,在長安商賈間地位愈高,而他如今是戶部尚書,掌管“振業司”,要應合殷濟恒治商的新政弄出一番作為,他必要與長安商賈打交道,且要有深厚的影響力。


  如此情形下,若跟江家結親,未嚐不是一件於他有萬分好處的事。


  所以,他就主動提出帶兒子到江月樓來提親,也是下血本備了豐厚的聘禮,媒人聘書無不鄭重正式。


  而此時坐在他對麵的江河川卻在絞盡腦汁想法子推辭他的提親,也真是為難。


  楊容安隻覺得緊張,他真沒做好準備,心裏雖高興期待,卻還是隱隱擔心著……


  當琴音起,一片起伏跌宕的樂聲自高閣盤旋而下,進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心中。


  前奏便入清響,音頓音起,恰如一個喝醉的人在空曠的廊上踉蹌前行,步聲回響,淩亂而清越……


  連綿交錯,琴音轉而輕快流暢,若斛籌交錯,又如擊案獨酌,一派癲狂中孤獨……


  琴上空弦散音切切,緩入渾濁激蕩,是已酣酊,人世顛倒,若醉若癡……


  一路高起,卻顯孤零淒怨,若一種避世的無奈,似萬千隱忍的醉語……


  楊隆興不會聽琴,隻知彈琴的是江弦歌,忙不迭地要開口誇讚江弦歌的琴藝,卻被楊容安製止,示意他噤聲。


  於是他們便無言地靜聽琴聲。


  隻見楊容安麵上忽有寞寞之色,不悲自傷。


  琴音落,一曲既畢,他方抬首,沉沉道:“算了……父親……”


  楊隆興莫名奇妙:“算了是什麽意思?你不是想娶她嗎?今日可是給你提親來了!”


  楊容安搖頭,起身對江河川拱手作禮,道:“晚生凡俗庸人,配不上令千金,不敢妄念,這場提親,就此作罷,還望江伯父原諒,另擇佳婿,隻當我們父子從未提過,請讓令千金放心,晚生絕不癡擾,縱有遺憾,亦不過是此生無緣。”


  江河川也是有些不知所措,想不通為何楊容安有如此變化,不過這恰好合了他的意,他心裏自是鬆快不少,麵上作疑惑無奈,望向楊隆興道:“額……既然楊公子心意如此……那隻能作罷了。楊大人你看,這年輕人的心思真是一時一個變……”


  楊隆興尚有迷昧,左蘇右看,隻想讓楊容安給他一個清楚的解釋,但楊容安隻是有要走的意思,他隻好與江河川作別,先應付過去,悻悻而走,出了江月樓再叱問楊容安。


  ……


  “這楊容安確也是個樂癡,知音人,不然也不會走得如此幹脆,不失為一疏朗君子。”


  望著樓下楊家人把他們剛抬進來不久的聘禮又倉皇地往外抬,蘇青玄感歎了一聲。


  江弦歌立在他身側,“看來伯父最懂曲中意,亦為知音人。”


  隻有江河川尚不明所以,問道:“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何聽了一曲之後,楊公子就馬上放棄了?”


  蘇青玄側頭一笑,清朗娓娓講述道:“魏晉時有這麽一群人,他們無心政治,不依附宮廷顯貴,寓居山林,吟詩作畫,對酒當歌,多為文人雅士,其中有一人便是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他飲酒、彈琴、喜怒不形於色,口舌不臧否人物,以出塵避世。當時的掌權者司馬昭欲與他政治聯姻,想讓後來的晉武帝司馬炎迎娶阮籍的女兒,派人到阮籍家中提親,他不好公然推拒,便醉酒佯狂,居然一連六十天喝得酣酊大醉,不知人事,令提親者都無法開口,喪失耐心後自行離去,因此婚事作罷。後來阮籍譜了一首琴曲,便是今日弦歌所彈的這曲《酒狂》。楊容安聽出此曲,想到琴曲由來,自然明白了弦歌拒絕的意思,故而自行離去。”


  “原來如此。”江河川恍然,悟出其中趣味,讚賞地看看女兒,又有所思慮,笑道:“這樣看來,楊公子真是懂琴又明理,好後生啊!”


  他誇讚著,覷了蘇青玄一眼,故意笑道:“有這樣一個女婿好像也不錯啊,跟我女兒多配啊?難得的是,這個親家還心實得很,說提親就提親了,一點也不含糊,哪像有些人家,磨磨蹭蹭磨了十多年,也沒個表示,讓人心焦啊。”


  蘇青玄由著他打趣,轉頭對江弦歌道:“弦歌啊,你聽你父親都幽怨成什麽樣了?他是急著想把閨女嫁出去呢。”


  江弦歌淡淡一笑,不語。


  江河川隻蘇與他說笑,率直道:“我不是急著把女兒嫁出去,是急著把弦歌嫁到你家去呀!清桓這小子,再不急一些,下回再有人搶在他前麵怎麽辦?還讓弦歌彈一曲《酒狂》不成?”


  江弦歌默默走開,進屋給門外笑談的兩人倒茶去了。


  端茶回來時,聽蘇青玄與江河川懇懇道:“放心吧,你我注定是要當親家的,你急什麽?以為清桓就不急嗎?他如今這樣奮進,還不是為了當大官,好讓弦歌做高官夫人?誒,這兩個孩子,就是天定姻緣,天作之合,什麽楊容安,什麽李家公子,王家公子,都起不了什麽波瀾,最終他們還是要在一起的,我們兩個老家夥就不要多操心了。”


  這是他認為的,他堅信的,如此肯定,事實一般的存在……


  江弦歌在門邊停下,愣愣後退,無聲地將托盤放下,一個人呆坐在桌案前,毫無意識坐姿隨意,眼前放著那半壺青梅釀,她空洞的目光在白玉壺上滯留好久,然後將無有溫度的酒壺攬到自己麵前,指尖觸到一片冰涼,很涼……


  她隻是突然感到好累,感覺一切都索然無味,一瞬間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自己的每一個動作究竟有什麽意義。


  她從來都沒有過如此消極的情緒,但是當這種感覺排山倒海湧上心頭之時,她不能自控,她再也支撐不住,隻有深深的無力。


  罷了,罷了……


  隨手舉杯,將青玉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又傾滿一杯,推回白玉壺,無聲而去。


  ……


  金罄聲響,百官散朝,三蘇走出金殿,在東門外上各自的官派馬車,前往不同的官署,分開之前,蘇清寧細察蘇清桓麵無表情的樣子,繼蘇青玄之後,又叮囑他一句:“清桓,楊容安的事你就先放一放吧,怎麽說他現在還是你上級,你別光蘇著吃醋生閑氣,尤其是今天,先把正事做完,再言其他,記住了嗎?”


  蘇清桓瞥了一眼旁邊剛駛走的那輛官車,暗紫色飄頂,雙人驅策,是侍郎的配設。


  收回冷冷的目光,他隻道:“我明白,放心,我忍得住。再說他都被拒絕了,又沒有成事,我幹嘛生氣?我笑他還來不及!”


  蘇清寧拍拍他肩嚴肅道:“總之,今日,以吏部審議為首要,你千萬別搞砸了。鍾離昨晚喝了那麽多,才把方梁灌倒在妓院,讓他今天沒法來給你找茬,你把握好機會,折騰了這麽久,該是跟吏部那夥人做個了結的時候了。”


  蘇清桓緩了緩氣,強迫自己收起糾結了一夜的心事,對蘇清寧保證似地點頭,道:“好,姐姐你不用擔心,今天不會出岔子的。”


  他說著,上了自己的馬車,進錦篷前回頭對蘇清寧一笑,道:“哦,姐姐,改天替我謝謝鍾離姐夫!”


  蘇清寧脾氣上來,作勢要用笏板打他,他趕忙鑽進篷內,催車夫駕馬,溜之大吉。


  到了禮部官署,他先去郎中院,確認即將帶去吏部參與科考大改最終審議的文書資料,其中包括他熬了無數個通宵達旦撰寫擬定的科改條陳。


  條陳正文長達十萬餘言,用封麵加封以外,還用一個錦盒裝著。他的主簿方艾興——就是那位“方長舌”,早就將錦盒封好,與其他公文資料放在一處,準備讓他帶走。


  方長舌也學老實了,知道他對自己不放心,就讓他再三檢驗。


  他確認無誤後,又加封,讓人先將沉甸甸的條陳錦盒拿上馬車。他前往侍郎廷,看楊容安準備得怎麽樣,他們上下級將一起前往吏部。


  楊容安一臉頹色,心不在焉,見他過來,便道:“清桓,嗯,我這邊也好了,可以走了。”


  蘇清桓努力裝若無其事一切如常,去幫他拿要帶走的公文,環視廷內,隨口一問:“這大早上的,怎麽侍郎廷都不見人啊?署員呢?”


  楊容安腳步一頓,似有無名火氣,嘀咕了句:“侍郎廷的人不都在你郎中院嗎?都去給你幫忙了,圍著你郎中大人轉,我這兒還有什麽人?”


  為了趕改條陳,這一段時日,楊容安的確派了很多得力的署員去郎中院幫忙,但是眼下這空蕩蕩的,是因為他自己心煩想獨處,所以把人都叫出去了,礙於麵子,又不能跟蘇清桓說,情緒使然,就無意識地嘀咕了這一句。


  但在同樣有心的蘇清桓聽來,這就是在抱怨自己架空他。蘇清桓受這一激,還是沒忍住,直接將手中的公文往地上一撂,突然爆發。


  “提親?你竟然真去提親了!你知道最想娶她的人是我!你還是要跟我爭她!”


  “清桓……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可你還是那樣做了!你以為我會忍著嗎?因為你是我上級,我就得成全你?楊容安!別妄想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