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環蘇四壁,冊籍砌滿牆,密密麻麻,層巒疊嶂。


  這是刑部錄刑司的典籍室,眼前所見行行列列擺放整齊的冊籍,不是經書詩文,也不是史書文獻,這是專屬刑部的曆史,從上至下,按年號時月整理擺放著的書籍,記錄著刑部曆年來所處理的每一樁刑事案件。


  她遊走一周,又回到離門最近的那排架子前,用目光仔細梭巡每一本冊籍書脊上編著的時間。


  ‘天佑二年二月’


  ‘天佑二年三月。’


  ……


  明明不到半年,那些過往年月卻似是前世。


  他們都走了,隻留下她一個……


  她踮起腳,取下架子第一排的某本冊籍,打開書封,顫顫地翻開厚重的書頁,專注地在每一列文字中尋找與‘盧’字相關的記載。


  “元心。”


  尚未找到自己想看的內容,典籍室門外傳來一聲清喚,叫著並不屬於她的名字。


  她轉身,望向自己走來的殷齊修,不著痕跡地隨手將那本冊籍放回原來的位置,身著男裝的她迅速調出甜美一笑:“齊……不,侍郎大人!”


  她蹦到他麵前,調皮地對他眨眼,裝模作樣地行了個官禮:“下官見過侍郎大人。”


  她現在,是他的侍郎廷執筆文書。


  殷齊修看她的眼神充滿愛惜,他喜歡這樣活潑快樂的她,即使有時會有些不講理,有些小脾氣,有些天馬行空,他也能接受,隻是覺得她無意在自己麵前流露出的頑皮劣性更接近她真實的樣子……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不是跟你說過不要亂跑嘛?你現在雖有明麵上的官銜身份,但畢竟是初入官署,規矩都還沒學全,萬一惹出什麽事怎麽辦?”


  他總是對自己尤為小心翼翼。


  她抱住他的胳膊,撒嬌道:“我就是愛玩兒嘛,你要我一直待在侍郎廷多無聊?這裏有這麽多書,我好奇過來看看……我做錯了?那你罰我好啦?”


  看著她小鳥依人明動可愛的樣子,他心裏滿是溫柔,點點她的鼻尖,“好了,別鬧了,我怎麽舍得罰你?”


  她得意地揚揚臉,放開他,“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嘛?”


  殷齊修見四下無人,便對她直道:“哦,今日散朝,我與我表叔同行一路,我跟他說了我和你的事……”


  “什麽?你是什麽意思?”


  殷齊修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按耐不住欣喜之情,道:“我表叔他是翰林學士,跟我家很親,他已經答應我,收你做義女,你可以入他們族籍,這樣我就能明媒正娶將你娶回家了,父親也不會反對……表叔對我很好,他是不會透露你的來曆的……”


  “不!”她不受控地冷下了臉,脫口而出,直接回絕。


  殷齊修一愣,“你不想嫁我?”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轉變態度,做溫順的樣子,道:“不是。我隻是不想這麽快……成親有什麽好的?做侍郎夫人還沒有做官好玩兒呢,我這才剛進刑部,你就讓我多玩兒一會兒嘛。”


  她極力撒嬌辯解,作天真無辜狀,知道他就吃自己這一套。


  可他此時卻另有思量,看著她,忍難掩失望與懷疑:“還是你……隻是想利用我進刑部?”


  她心頭一顫,麵上仍要堅持做戲,裝生氣不解:“你!你怎麽能這樣想我呢?我進刑部圖什麽呀?還不是想時時刻刻陪著你?你竟然懷疑我別有用心?殷齊修,你太過分了!”


  她淚光點點的樣子惹人心憐,但是不等於具有絕對的說服力,更何況是對於這麽一個常年審案問案的人?

  他仿佛能夠感受到什麽,但是他並不願意去深究。


  最後還是他先妥協,低沉道:“好了,是我多疑了。你不想成親,就先不成。你不要生氣。”


  她心虛的心中感到一陣酸澀,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投入他的懷抱,依偎在他胸膛,“我把自己都交給你了,自然是願意嫁給你。齊修,你要知道,你有顯赫的家世,有位高權重的父親,有官位有家人……可我隻有你呀,你是我唯一的活路……”


  “流落羅紅閣,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看的姑娘,也不是最有才華的姑娘,更談不上賢惠,可你偏偏獨獨看中了我,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嗎?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人。我更要感謝你從來都不問我的過去,那也請你相信,我的將來隻與你一人有關。”


  他抱住她,親吻她的額頭:“我相信。你的過去我不管,你將來我來給。”


  她埋臉在他懷中,忍住酸澀的淚水,心中感到一絲久違的甜蜜安穩,可這一點感覺立即讓她有一種可恥的深重自責感,連忙抑住,掐滅那一點點希望。


  目光上抬,隱約可望見架子上第一排的那幾本冊籍,“天佑二年三月”……


  抱他抱得越緊,心腸就好像更冷更硬。


  她收起淚水,換上嬌媚的笑意,像隻小貓一樣勾著他的頸項,拉開他的領子往裏麵呼了幾口氣,在他耳邊說:“侍郎大人,你有沒有跟你的下屬……做過那事?”


  他羞到耳根發燙,笑道:“我的下屬一般隻有男子,而你知道我的愛好……”


  她整個人纏住他,帶領他的身體轉動,踢上門,“那現在可以試一下,就在這官署裏……是不是更有意思?”


  ……


  他們理好衣服髻冠,打開門,一前一後地走出去,刑錄司人少,然而殷齊修還是感到心虛,回頭掃了盧遠思一眼,她麵上仍有淡淡緋紅,對他壞笑一下,調皮眨眼。


  殷齊修心魂縹緲,久久難以平靜。


  走出刑錄司,轉入侍郎廷,已有署員入廷內等著向他秉事。


  下官向他見禮,殷齊修上堂入座。


  繼而下官互相見禮,等次有序,官禮繁瑣,他們對這位新來的年輕主筆尚不熟悉,而盧遠思放粗聲音,禮數不差,落落大方地眾署員敘禮,自然地接過話茬,引向正題,繼續商議昨日未完的公事。


  殷齊修瞧著她應付自如的樣子,的確有些意外。


  這樣的她,與眾署員無異,在打官腔辦官事方麵比他們誰都在行,都有人在私下問她是出自哪家,背景如何如何……


  誰能想到?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小生,是出自曾經的長安第一名門?


  她的父親是一品相國,她的長兄曾任二品工部尚書,她的次兄官至四品侍郎……


  就算她貪玩任性,也是從小耳濡目染官場之事,當一個七品主筆又有何難?

  女子當官未為不可?


  蘇清寧能做到,她就不信自己做不到。


  ‘報效令’結束,官商整改也有了顯著的效果。


  朝堂上論功,眾皆擁戴殷濟恒,對他的功績加以盛讚。


  禦史台在百官的心目中,一向都是隻會找茬搞事的,然而自從由蘇青玄當上禦史中丞以來,禦史台的另一個大作用被發掘出來——讚揚功臣,推舉賢臣。


  他稍加指導示範,下麵的監察禦史就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加上他們其中大多數本來就是殷濟恒手下的人,故而在誇揚殷家這件事上格外地得心應手。


  殷濟恒官至丞相,已然至極,珠寶賞賜也是多餘,其實是賞賜再多的財物都拉不平他上交家族生意的損失。


  算是為安撫殷氏一族吧,皇上決定給殷濟恒另賜封地,他本世襲安南侯,但封地安南偏僻苦寒,他這個侯爺向來是有名無實,皇上決定為他另選一富裕之地,好讓殷家享受食邑。


  不過改封這種事素無前例,除非是加封升爵,殷濟恒已有侯位,再升就得封公,想來過甚,是很激進,恐朝臣反對。


  知道皇上為難,殷濟恒也進退不得。後來蘇青玄上了一道折子,一條諫言,解決了這個問題,不但讓殷家得到好處,且不起風波不會讓朝臣難以接受。


  他的建議就是,不動殷濟恒安南侯的封號,隻另擇一富饒之地,改名為‘安南’,這樣就不需在明麵上改封,殷濟恒可心安理得無風無浪地做他的‘安南侯’,食邑穩然增豐。


  後來得知內情的喬懷安打趣他說,不是蘇青玄清正不會行諂媚之事,若他想行,恐無人能比他更會追捧迎奉。


  然而可怕的是,這樣的人,捧得越高,就意味著最終摔得越狠。


  殷濟恒得利的同時,禦史台又上書,推舉殷家二子殷韶初升任工部尚書,朝上開始討論。


  ……


  工部侍郎廷,她走到門前,停駐片刻。


  這個地方……


  原來還是沒有辦法釋懷。那些瘋狂的過往,那些癲狂的畫麵。


  曾經坐在那公案後的是另一個人,她因此熟悉這廷內的每一處,以前她也總是會幻想自己入主這裏會怎樣?


  她知道,那是遲早的事。


  這真是個可愛又可怕的地方。曾經也有人站在她現在所站的位置,目睹她製造的殘忍,曾經也有人在那堂上為所欲為,與她一起忘我癡纏……


  因為她,這個地方成了那人最大的噩夢,而她一如既往。新舊更替,這裏不知變換過多少主位,人來人往,她也終會成為過客之一。


  沒人會了解那些塵封的隱秘,沒人會知道這一派嚴肅莊重的大堂上曾有多麽不堪畫麵,也或許,那些其實並無特別。


  此時官署剛散值,侍郎廷內也隻剩殷韶初一人了,她在門口,敲了敲門框,在公案後埋首辦公的殷韶初抬頭望見了她,便笑道:“清寧啊,進來吧。”


  在私下,他們已成好友,知心無間隙。


  在她看來,殷韶初的確是個不錯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正直的好人。


  可惜她不是。


  用不著行官禮,她直踏步走進去,在他的公案對麵坐下,“今日怎麽拖到現在還不走?最近勤奮了?準尚書大人?”


  垂首久了,他有些累,往後仰坐著,笑出來,“這不是跟你蘇郎中學習嘛?”


  “你還反過來取笑我了,真是的,我是因為散值後也無事可做,家裏又沒有妻兒在等,也沒有丈夫要我伺候,在官署捱也就捱了,哪像你是有家室的人,晚一點回府,嫂夫人就要不高興的,對了,上次嫂夫人把你轟到書房睡,你是怎麽回房去的?”


  被她戳到窘處,殷韶初捂臉,佯惱道:“好啊你,拿上級的私事說笑,小心我,小心我扣你月奉奧!”


  蘇清寧用手裏的折子擋他作勢拍她頭的手:“你扣啊!你敢扣,下官就敢到嫂夫人那告狀去!”


  殷韶初立馬就安生了,鬱悶地看著她笑得樂不可支的樣子,又注意到她舉起來的折子,問:“這是什麽?什麽推舉書?”


  言歸正傳,她收起笑,把折子放到他麵前,道:“這是我們工部數十位署員的聯名推舉書,上書薦你升任尚書啊。這個折子遞上去,皇上和朝上那幫人就沒得猶豫了。”


  打開稟呈文書,末頁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在正文下第一一個簽上名的就是蘇清寧。


  他看了下,有些出神,抬麵見她真誠隨和的樣子,“這……誒,其實,清寧你認為我當這個尚書真的夠格嗎?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愧不敢當,我何德何能啊?在工部的作為根本都不如你……”


  蘇清寧道:“什麽叫做作為不如我?你在工部這麽多年,功勞卓著好嗎?若說畫圖建工,你確實不如我,甚至不如工事房的司監,但這工部畢竟也是官場的一部分,這裏不缺聰慧多才的人,最缺的是蘇全大局有提領能力的人,你當官這麽久,對下屬都是一視同仁,才盡其用,給我們多少機會?若無你領導協調,工部就是一攤散沙,我蘇清寧也不可能混到現在,所以,這個尚書之位,你是當之無愧!”


  “嗬,真的啊?難得聽蘇郎中誇人,本官真是榮幸之至。不過這說得都不像我了。其實吧,我從來都沒意識過這些,一直以來,我隻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甚至一直覺得自己是工部最多餘的那個……”他感慨道。


  她問:“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太奇怪了。”


  他眼瞅確實無他人了,湊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告訴你,其實我從來不想當官的,更別說到工部當什麽侍郎尚書了,我一直懷揣著自己的理想,隻是無奈家裏人非讓我入仕,當官的這些年,我總是心猿意馬,所以難有作為……”


  蘇清寧奇怪道:“那你的理想是什麽?”


  他把臉埋得更低,湊得更近些,像是怕被大人笑話的小孩一樣,小聲說:“我從小就崇拜李白,夢想當個吟遊詩人,舉杯邀明月,仗劍走天涯!”


  果然,蘇清寧一下子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在他充滿怨念的目光中笑得前仰後合地,好一會兒之後,才漸漸平息,拿過他手裏推舉書,捂著肚子往外走:“好好,我敬你是條漢子……有理想總是好事對不對?沒關係,你可以邊當尚書邊想的……”


  殷韶初兀自歎氣,看著她的背影,在她走出侍郎廷之前才重新出聲,道:“清寧,我當了尚書之後,會舉薦你升任侍郎的……”


  她難得天真的笑,變成了苦笑,平靜下來,回頭看他:“如此甚好,下官在這裏先謝過大人提拔。”


  ……


  蘇清寧次日把工部的聯名薦書呈到禦前,極力推崇擁戴殷韶初,與工部上下所有人一起上書進諫,皇上當場允準,下旨提升殷韶初為二品工部尚書。


  殷韶初也說到做到,在他升官的三日後,便寫薦書,舉薦蘇清寧為工部侍郎。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把稟呈遞上去,殷濟恒就上了一道折子,推舉原兵部郎中劉應須調任工部侍郎一職,皇上準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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