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弦歌是誰?”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終於醒來,聽見何珞珂突然向他問了這麽一句。
他一時不知人世幾許,隻是耳邊傳來這個名字時,心中痛楚仍清晰。
何珞珂雙肘撐在榻沿上,托著下巴,期待地看著他,不是為他的蘇醒高興,而是充滿迫不及待的好奇,一雙笑眼靈動,追問道:“弦歌是哪家的姑娘啊?讓你這麽惦記?昏迷時都一直喊這個名字?是哪家的大美人?跟我說說啊?”
他虛弱無力,感覺身體還是有些麻木,口幹舌燥,無心多想,無心多看,心上放那一個人就讓此時的他難以承受了,轉身側躺,像小孩一樣蜷著身子,目光渙散而落寞:“她……她是江月樓江家的小姐……是我的家人……”
她眼中的精芒機靈多變,懷疑地打量著他的表情:“隻是家人?我才不信!我敢打賭你一定很喜歡她……是青梅竹馬?還是一見鍾情?哦,對了,我聽說過,這江家小姐可是長安城內第一大美人,就算毀容了都有多少男子對她癡心不改,難怪你對她這麽著迷……”
她自顧自嘀咕著,顯得有些莫名的絮叨,明明不是愛扯閑篇的性子,這會兒卻逮到這個話題說個不停,非揪著這不放似的,又好像是在用笨拙的方法試探著什麽……
顧清桓環顧一周這陌生的屋子,嗅到床頭的藥香,枕邊放了一個別致的香囊,散發出特別的味道,似乎有安神的作用,這氣味讓他聽著她的聒噪都不覺得煩,躺正了,閉眼,接了她的話茬:“她很好,她很美,可她終將成為別人的妻……”
何珞珂的碎碎念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他合著眼簾故而沒能看到,那一瞬間,她眼中的星芒都隕落殆盡,一閃而過的失望,或是因為,她試出了自己既知的答案。
一轉眼,又是大大咧咧一臉豪氣的模樣,竟重重地捶了下他的肩,撂下話:“誒呦!不是還沒成親嘛?你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再試試嘛?躺在這哀歎像話嗎?這樣,隻要你答應我不再追究我給你喝梨酒的事,我就去幫你搶親怎麽樣?江家小姐大婚之日,我讓你顧大人抱得美人歸啊!”
顧清桓被她嚇到了,頓時睜大了眼睛,“搶親?”
而她滿是理所當然英勇無畏,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拍著榻沿,太過用力還把自己拍疼了,強硬道:“是啊!就搶親!看上人家就去搶,才不讓給別人呢!就是這麽有脾氣!你也拿出點男子漢氣概出來啊!”
“那要是,我搶了,她都不肯跟我走呢?”
她答:“那就把她忘掉,忘得幹幹淨淨的!”
看她說著這些,顧清桓笑了。
喜歡了,就不放過,看中了,就去搶,傷心了,就統統忘掉。
若世間的事真能如此簡單純粹就好了。
他自嘲地笑著,甚至笑出了聲來,後來愈發止不住,笑得有些沒心沒肺的癲狂……
很久沒有這樣開懷地笑一次了。
他玩笑自娛,邊笑邊念著:“好,好,搶,搶,就去搶一回親……”
她看他笑得莫名其妙,沉默地看著他,愈漸不想言語了。
顧清桓笑過之後,使力撐起半邊身子想靠坐起來,她小心地扶了一把,爾後收回手,繼續坐在榻邊,低頭絞著手指,皺著眉頭,不知何所思憶。
他問:“我昏迷了多久?”
她回:“三個時辰,天都快亮了……”
他問:“這是哪裏?”
她回:“我家……將軍府,客房。”
他問:“為什麽不直接送我回我家?”
她回:“我不知道顧府在哪兒。”
他停了下,看看她這忽然變得木訥的模樣,覺得有趣,故意道:“哦,等你父親驃騎大將軍帶著你和你哥哥登門賠罪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顧府在哪了。”
她果然一下抬起頭來,咬唇瞪著他,剛要發脾氣,就見正看著自己的他噗嗤笑了出來。
他安撫道:“跟你說笑的。你放心吧,我是不會跟你計較的,你又不是故意給我喝毒……不,梨酒的,我不會為難你,你也不需介懷。何大小姐在我麵前低頭賣乖,在下真是難以消受。”
何珞珂看著他這般虛弱又疏朗的模樣,也笑了起來,抿著唇,就是不怎麽說話了。
顧清桓道:“我現在感覺好些了,還勞煩何小姐派馬車送我回府去,我還得去趕朝呢。”
何珞珂聽他此言,即刻搖頭否決:“不,你現在還不能走!你傷得太重了……”
他擺手,寬慰道:“不重,沒什麽的,就隻是過敏,喝了藥就好了,也不是頭一回了……”
她打斷道:“不是!你別想騙我了!我嫂嫂給你診過了,說你是新傷壓舊傷的,中過毒,受過嚴重風寒,最近還受過大傷……我都看到你手腕上的傷了,還騙我……”
見她變得尤為緊張起來,他又故作輕鬆,左手下意識地縮進袖子中,問道:“你嫂嫂是神醫啊?診得這麽仔細?”
“是啊,嫂嫂醫術很高明。”她抬眼看著他,極力掩藏中,目光裏還是流露出絲絲心疼哀傷:“嫂嫂說,你的身體若再不加以小心調理,就完了……恐怕……熬不過幾個年頭……”
他沉默了,其實他之前就聽禦醫說與這相似的一番話,隻不過那時還沒有這麽嚴峻,今夜聽她說出來,方覺自身垂危,不容忽視。
何珞珂見他神色黯淡下來,又忽然變得溫柔起來,安慰他道:“不過你不用怕,好在你遇上我嫂嫂這個神醫了,她給你診了脈,給你治了過敏,還給你寫了調理身體的補方,隻要你以後小心著,按照方子服藥,會好起來的,我嫂嫂可神了,她的醫術就是那什麽妙,妙手生花!哦不,是妙手回春,不知救活過多少將死之人,所以你放心,不用怕……”
他看看旁邊小桌上放的黑色藥湯,心裏很亂,就搖搖頭:“不,我不想沒完沒了地喝藥,藥很苦,禦醫給我開的補藥我都沒喝過……”
何珞珂沒想到他會使這種小性子,納悶了,一急起來,直接拿起藥碗,暴躁地威脅他道:“你不喝藥就是找死!本小姐可告訴你,你現在可是在大將軍府,我要你喝什麽你就得喝什麽!容得你不想!反正我們府中梨酒也有不少,你自己挑,是喝梨酒還是喝補藥?選一個吧!”
顧清桓被她這突然轉變弄得有些發愣,傻傻點頭:“我喝,我喝藥,還不行嗎?不要這麽凶嘛……”
碗都送到嘴邊了,他一慫,便垂頭喝了起來,她毫不手軟,幾乎是直接往他嘴裏灌著藥湯。
咽下了大半碗極苦的藥湯,最後一口喝得太急,他嗆到了,狼狽地咳出來,一臉慘樣像被灌著喝了毒藥一樣。
她看得神煩,撂下碗,用絲巾給他擦拭嘴角灑出的藥汁,鄙夷道:“這是藥,救命的,喝得跟要你的命一樣。有這麽苦嗎?太弱了吧你?”
他直回道:“要不你嚐嚐有多苦啊?”
“嚐就嚐!誰怕誰啊!”說著她順手點了下他濕潤的唇,用指腹抹了點殘存的藥汁,直接送到自己嘴邊,舌尖一沾,品嚐了他剛入口的苦澀,不怎麽喝藥的她,也開始叫苦不迭,連忙灌了一大口茶水。
喝完茶,去了舌尖的苦味,她才發覺有什麽不對勁。
顧清桓無聲地僵住了,隻愣愣地看著她。
她瞥到了他的唇,手指似乎還餘有方才柔軟的觸感,臉一下就紅了,慌張地躲開他的目光。
一晌之後,他才重新開口,咳嗽了下,若無其事道:“現在藥我已經喝了,你嫂嫂的藥方我收了,能送我走了嗎?我還要去趕朝……再說我家人也該急了……”
她始終低著頭,回道:“好,我去告訴父親,你沒事了,再派車送你走。”
何珞珂說著,站起身,卻因為坐得太久,腿麻了,起身時沒加小心,一下向前摔了下去,撲到榻上,壓到顧清桓身上,撲倒了他……
兩人一起發出慘叫一聲,驚到了外麵的人,丫鬟下人以為裏麵出什麽事了,連忙跑過來。
這還不打緊,糟糕的是好巧不巧,這天剛放亮時,昨夜赴宴歸來得知何珞珂闖禍的何大將軍夫婦倆一夜沒睡踏實,這會兒早起,跟同樣不放心的兒媳婦——何十安之妻何少夫人一並來客房探視,正好聽到這奇怪的聲響,於是緊張地推門進屋查看狀況,誰想一下撞見了兩人在榻上混亂糾纏的情景……
何將軍為人剛正高潔,何夫人守舊持禮,他們看到自己女兒這樣,震驚之態自然不用說。何將軍直對何珞珂怒吼:“珞珂!讓你來照顧人,不是這樣照顧的!成何體統?”
出身禦醫世家,賢良淑德兼具絕世醫術的何少夫人進屋看到這一幕,竟差點嚇暈過去。她看起來尤為削瘦,不知是因為驚嚇過度,還是生自天然,何少夫人的麵色過於蒼白,整個人都有一種惹人心憐的病態柔美之感。
何珞珂滾下床,急忙向他們解釋實情,這才止了他們的驚心,加上何少夫人心思通達,幫著她安撫公婆,何將軍夫婦就沒鬧了。
隻是何夫人仍有氣似的,不多話,直接甩頭走了,嘴裏嘀咕著“傷風敗德”雲雲。
顧清桓的身份地位已今非昔比,加上是自家女兒先害了人家,何將軍對顧清桓難免多了些小心,來向他代女兒賠罪等等。
顧清桓沒有自持身份對錯,在大將軍麵前隻以晚輩自居,對大將軍謙恭持禮,也說到做到不計較何珞珂的無心之過,更不忘禮數周到地向何少夫人表示感激。
何十安昨夜在江月樓應酬,宿醉未歸,故而不知府中事情。
雖何家人百般挽留,顧清桓還是執意辭行,不肯誤了趕朝,於是何家人就幫他收拾打點,在黎明既往之時,扶他上馬車,送他回顧府去。
上馬車後,顧清桓挑起車簾,看向立在父嫂旁邊的何珞珂,輕微點頭示意她過來。
何珞珂擺著一張冷漠的臉,不直視他,“幹嘛?”
顧清桓看著她笑笑,道:“謝謝你照顧了我一夜,何大小姐。”
何珞珂偏頭瞥了他一眼,爾後背手轉身就走,“囉嗦!”
……
顧清桓趕回顧府,卻未曾想父姊回來得還稍晚他一些,而且之前都未發現他異常失蹤。原來,顧青玄昨夜是真醉倒了,留宿在江月樓,顧清寧昨晚照應全程,最後也累倒在江月樓,這一早,父女倆方匆匆回府準備趕朝。
都急急忙忙的,閑話暫未提,顧清桓在家人麵前裝作無恙,直到三人都收拾好上了馬車,父姊問起昨晚他的去向,他才坦白,並強撐作身體安健,更不敢說起短壽之論。
顧清寧還是有些不放心,難免擔憂,又向他再三確認,顧清桓一麵感動於家人的關心,一麵故意轉移話題:“姐姐,我真沒事,好得很,倒是清風呢?他還沒回家呀?是還在江月樓嗎?”
顧青玄宿醉頭疼,支著額頭靠在馬車角上假寐,聽他問起,也注意到,問顧清寧:“是啊,清寧,清風呢?早些時候也沒在江月樓看到他啊……昨晚一切都好吧?”
顧清寧不知為何,眼神有些飄忽,往半撐起的車窗外掠過一眼,馬車疾疾,深秋風涼,晨昏一片漠漠,前路不知幾分清明,隻聽空蕩的長街之上,車輪在石板路上碾過之聲,馬蹄踢踢踏踏清脆而知寒意。
不經意間猶豫了下,回過神,方道:“……一切都好。昨夜,王爺著清風護送郡主回王府,之後我便未見他,想來是留在王府了……”
這有些出乎顧家父子倆的意料,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三人輾轉對視一圈,顧青玄和顧清桓先笑了出來,顧清寧之後才露出笑顏,無論怎樣都算是有些勉強。
……
晉王府與顧家聲勢浩蕩轟動全城的聯姻結親宴,成功地給江月樓辟了謠,拯救了這長安城內第一熱鬧處。江月樓正常營業了,江家父女總算是解了憂,接下來就是忙著準備江弦歌與楊容安的婚禮,大婚之期,倏而將至。
結親宴次日,在官署中忙完之後,顧青玄早早散值離開了禦史台,並讓人給長子長女帶去話,叫他們及早一道至某處與他會首。
顧青玄先乘車去了江月樓,下車後,在賓客熙攘的樓下駐足片刻,仰頭望去,見這層疊高樓,風雅畫棟,絲竹繞耳,雲錦交簇,不僅是心中歡喜,更好似是在與一位多年老友互視相望,默契一笑。
他走進樓內,樓中侍者見了他便知問好,急忙通報江家父女,江河川在後院結算賬目,前庭的江弦歌先下樓來迎,問他此來為何,他隻笑道:“昨晚與你父親拚酒,未分勝負,但是賭約還是作效的,既然答應出資給你家再添一產業,伯父可不會食言,這不,已經挑好地方了,弦歌,快叫你父親出來,與伯父一起去瞧瞧。”
江弦歌詫異,不過看他麵有喜色,也著實心悅,便讓張領事去催江河川出來。
坐下稍候時,江弦歌為他洗葉烹茶。一杯香茗,薄胎白瓷,清醇氤氳,送至麵前,他合眼嗅嗅這明前茶香,接過品味,似曾相識的味道,難免多有留戀,熱茶入喉,卻勾起心中不為人知的涼意。
這樣的茶,許久沒喝過了……
“伯父昨晚醉得厲害,今早沒來及喝解酒湯就去了,可有頭疼?”江弦歌體貼細微,問道。
顧青玄笑而搖首:“弦歌勿憂,伯父還沒到老得不行的時候,那一場醉還是受得了的,昨晚很難得啊,與你父親暢快醉一場,就跟年輕時一樣。下回要喝這麽痛快的酒,就得等到弦歌你大婚之時了,嗬,好在也快了……”
他與江弦歌說著,江河川出來了,於是也再不多坐,直接一起出了江月樓,乘上馬車,去往一處。
馬車上,兩位老友除了提起將行之事,就是在歡談兒女親事,江弦歌一直看著窗外,少有言語。
錦篷馬車在一處停下,三人下車,向前一看,便瞧見顧清寧與顧清桓已在那裏等候了。
麵前又是一熱鬧處,明燈高懸,客似雲來,繡金匾額上四個耀目大字“如意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