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江家沒有與顧家結親,也是有好處的。
這樣兩家就不算親族,江家的生意與顧家的官途不相衝,江家的買賣照樣能做得紅火,不會與顧家牽連。
危機一過,則該反擊了。
顧青玄說到做到,當晚提出,出資給江家,買下原屬於殷家現屬於朝廷的如意酒樓。
在此之前,如意酒樓是由朝廷振業司經管,本就可以與商人自由買賣,於是今日顧青玄得了主意,晚間與自家江家人商量過後,兩家人都笑逐顏開連連稱妙。
次日,江河川就去戶部拜訪了一下他的親家楊隆興,跟他說了自己想收購如意酒樓,請他給個方便。
早先就有負於江家了,這回楊隆興自然不好再有微詞,本就是小事,掌管振業司的他一句話撂下去,當天就給江河川辦了交資收購。
如意酒樓當日便歸了江河川名下,當晚,江河川就給這如意酒樓換了招牌,原來的繡金匾額被棄用,換上了一塊刻意做舊的牌子,上書兩個歪曲大字——
“鬼樓”。
接著就派來大批人手,關了酒樓買賣,開始著手改造,短短幾日就讓這裏換了個樣子。
那“鬼樓”二字在閉門改造的幾日內就吊足了長安老百姓的好奇心,所有人都莫名其中奧秘。
可把殷濟恒氣得夠嗆。
怎麽說這如意酒樓原來也是他殷家的產業,經了幾世經營,交於朝廷倒無妨,可如今被人拆了招牌,還扣上“鬼樓”這樣不祥不雅的名字,於他看來,無異是在扇他殷家人的耳光,真是莫大的侮辱。
長安老百姓好奇了好幾日,殷濟恒足足氣憤了好幾日。
幾日後,到了“鬼樓”開業的日子,大半條街都被人圍堵了,很多人都想來一探究竟,就連許多官紳仕子都忍不住來湊熱鬧,其中當然少不了顧家人,更少不了殷家人。
一般店鋪酒樓開業,無非是結彩奏樂,而這“鬼樓”開張卻迥然不同,樓外沒有紅布飄擺,更不聞鑼鼓之聲,奏的樂是由人專門譜成的曲子,不是喜慶之聲,也不是哀傷喪樂,是一種十分詭異,讓人聽著皮毛發寒,卻又忍不住想探明聽清的靡靡之音。
這開張之時也不在尋常白日間,而在天暮昏沉的晚間。不久之前,為配合治商的政策,朝廷下旨取消了皇城帝都的宵禁,所以這夜幕降臨之時正是長安大街最為熱鬧的時候,“鬼樓”中的樂曲一響,就引來了許多人聚到樓下。
那往日客似雲來的酒樓大門,此時被密實地封閉著,此時隻留出中間一小扇打開著,如同一個黑通通的洞,透著熒熒微光,光是這一眼看去就感覺陰森滲人。
正門立柱上的對聯換上了新的字牌——
左邊是“鬼樓有鬼,鬼樓無鬼,直入鬼門,人鬼莫辨”,
右邊是“人或似鬼,鬼不似人,地獄人間,真假誰知”。
門口也沒有人迎賓招呼怎麽的,隻有兩個臉塗得慘白,臉頰兩邊各點了一粒紅痣的男子,穿著土黃色的道士太極袍,雙目無光,無聲無息,直直立在門的兩側,一手持拂塵,一手提著一道長及地下的卷軸,布幅上清清楚楚寫著大字——
“不輕言鬼事,不妄斷人心,鬼樓開張月,喜迎大膽者,入門得十文,誠邀捉鬼者,樓中探玄奇,登頂獎百金。”
這就非常清楚了,雖不介紹這“鬼樓”到底是個什麽地方,但看這副文字,就了解了大概的意思:在“鬼樓”開張的首月,凡是有膽量踏進門的人都可以直接獲得十文錢,要是有誰能夠爬上這“鬼樓”的頂層,再加賞一百兩黃金。
這是長安百姓聞所未聞的新鮮事,雖說神鬼之事有禁忌,但也有不少人實在按耐不住好奇心。眾人圍觀了一陣子,然後就有人試著走進那黑幽幽的門裏了。
一走進去,並不是直接到了大堂,而是有一道牆隔著,據大門幾步遠,右邊點著兩小盞燈,燈都是籠著黑紗布的,所以光線極為昏暗,小燈籠再被風一吹搖擺起來,這小通道中的視線就變得迷濛虛幻。
那燈下有一道黑簾子,那就是通往一樓內間的門,門前也站了一人,是一模樣尋常的中年人,托著一個放滿銀錢銅板的托盤,見人進去,那人就跟一般酒樓夥計一樣,笑臉相迎,二話不說,直接數了夠數的銀錢送到來人手裏,之後把簾子一撩,請客人入內。
一般去酒樓都是出錢,而這一進此處,什麽也沒幹就白白得了錢,來探秘的人自然有了更大的興致,把銅板揣好就走入了那簾子裏。
可是人一踏進去,就隻聽驚叫聲起,震耳欲聾,撕心裂肺的叫,一個兩個都是大喊著“鬼啊!鬼啊!”抱頭發抖地跑出來。
在外麵觀望的人見此狀,有的是被嚇跑了,有的是依舊想要嚐試,嚇跑的人很多,而踏進這“鬼樓”的人也很多。
……
對麵的玉瓊居中,顧江兩家的兩對父女在靠窗的位子上坐著,旁觀外麵的情形,看著那些人躍躍欲試,看著那些人驚叫跑出,也在擁擠的人群中尋著熟悉的麵孔。
兩個慌慌張張的身影奔進了酒館,跌跌撞撞地在他們旁邊停下,顧家兩兄弟,一個是被嚇得驚魂不定氣喘籲籲,一個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顧清風大笑著扶住顧清桓,攬著他肩膀,幫他拍背順氣,笑話他:“哥,你也太膽小了吧……我都沒見你跑這麽快過……”
顧清寧問道:“你們不是剛過去嗎?這麽快就被嚇回來了?清風你膽子也不大嘛。”
顧清風推了推顧清桓,跟她說:“才不是呢,是哥哥,一進去就被那‘鬼’嚇到了,還差點暈了過去,一步都不肯往裏走,我拖他都不行!是哥哥不敢進!我都知道那是假鬼,我能怕嗎?我還往裏走了咧。”
江河川瞅瞅顧清風這逞能的樣子,問道:“真的嗎?清風?你真不怕?”
被戳穿了,顧清風有些不好意思,捂了捂臉:“誒呀,伯父……好吧,我承認,我也被嚇到了,的確可怕極了,那裏麵就跟真的地獄似的,天哪,那血裏呼啦的,那些鬼,屍體……都跟真的一樣,還有吊死鬼,突然一下閃到麵前,天啊,太恐怖了!伯父,這都是怎麽布置的啊?弄得這麽逼真?我就不信真有人能堅持走上頂樓……”
江河川有些得意,“哈哈,能把膽大包天的清風嚇到,就算成功了,不過清風啊,你可以挑戰挑戰嘛,獎百金呢,伯父夠大方吧。你先拿了,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顧清風眼珠轉轉,撐著下巴點頭:“嗯,我確實能試試……下次就不帶哥哥去了,他這麽膽小的,在旁邊都影響我發揮……”
顧清桓咳著,推了顧清風一下,麵色不好看,好像想說話又說不出來似的,讓人看著都著急。
顧清風見他都被自己刺激得急得動手了,連忙賣乖,隨口道:“哦哦,我說錯了,不是哥哥膽小,是他身體不好受不了刺激,才被嚇暈的,不是膽小,不是……”
江弦歌仔細地打量了下顧清桓,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麵前,關心問道:“清桓最近身體抱恙?是怎麽了?看起來是有些不適的樣子……”
聽到她的聲音,親切地跟自己說著話,看到她的手伸到了眼前,他的咳嗽漸漸止住,目光停留在這杯茶水上,爾後雙手捧起茶杯,輕輕抿一口,再抬頭看她,對桌而坐,久違的溫柔關切。
他笑了,平靜地搖搖頭:“我沒事,我很好。”
江月樓那一夜的故事,遠沒有講完,最大的秘密,始終在顧清寧心裏。
關於兩個女子,君瞳和扶蘇。
還有她的幼弟顧清風。
……
那一晚,江月樓內高朋滿座人影交錯,扶蘇重新出現在她麵前,小別一場,重逢更歡欣。扶蘇不用說話,顧清寧就知道她很高興,那雙眸子,含笑又帶刺,讓人愛恨不能。
扶蘇不再作丫鬟的裝扮,也不是當初山中小女兒的素樸模樣,梳髻別釵,長裙及地,通身的穿戴都精致講究,並不遜於滿堂的名門閨秀。
顧清寧看著這樣的她,伸手摸了摸她耳上溢彩流光小巧玲瓏的流蘇耳飾,欣慰道:“看來鍾離把你照顧得很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扶蘇點頭笑笑,無聲地隨她前行。她作為長姐,代弟弟照應來客,巡過滿堂,一位位賓客招呼過去,最後是這晚的主角——在樓上等她許久的君瞳。
未等到她上去,君瞳先自己出了雅間,於廊道上慢行,仔細地尋著她最想見到的寧姐姐,也順便瞧瞧江月樓的熱鬧場麵。她始終印象深刻,這是她們初遇當日來過的地方,最奇妙的江月樓。
至今她都記得,那天的每一個溫暖的細節,兩人在馬車上說的話,顧清寧那日的音容笑貌裝扮風姿,那日她喝醉後靠在顧清寧肩上哭訴心事的安心……
若沒有那一日,就不會有她的今日,若沒有當初誤打誤撞的初遇,哪能結下這一場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塵緣?
走上三樓,踏上樓梯,顧清寧便與小郡主正麵相遇。
娉娉嫋嫋,身姿妙曼,步態端莊,微笑轉星眸,嬌顏月華羞,那一晚,與她再見的君瞳也很美。
看到這個她很喜歡的姑娘她未來的弟妹,顧清寧滿心歡喜,邁快步子走向她,兩人同時伸出手與對方握在一起。
“寧姐姐……”
好聽的聲音,天真含情的眼眸,這是個可愛的女子,難怪人喜歡。
顧清寧攜著她的手,兩人一同俯視樓下,顧清寧揚手,笑道:“滿堂貴賓為你而來,恭喜,我的君瞳……”
君瞳看著樓上樓下錦衣華服的人群交匯簇擁,好不風光熱鬧,“可我隻為一人而嫁……”
顧清寧勾勾她的鼻尖,喜道:“當然,我都快等不及看你和清風拜堂成親了,你們這一對是佳偶天成,太美好……”
君瞳轉麵看了下別處,目光遊走一圈,看見樓梯口又走上來一人,是跟在顧清寧後麵上來的扶蘇。
她看著扶蘇,表情忽然滯住,似乎有些驚愕。
顧清寧察覺到她的異常,但沒多想,隻將扶蘇拉近,對她道:“怎麽了君瞳?不認得了?這原是我們府上的扶蘇啊,今日來赴你的喜宴,特意裝扮了一番,都美得認不出來了是不是?”
“扶蘇?”君瞳低下頭,念著:“怪不得看起來眼熟……”
扶蘇不能說話,但聽力是極好的,一捕捉到她口中的“眼熟”字眼,察覺她的不對勁,就有了警覺,往後挪了挪。
穿上束腰羅裙寬袖曲裾梳上高髻的扶蘇,從遠處走來時,像極了一個人,在她眼裏極為難忘的一個影象……
看著她走來,漸漸靠近,那個影象就漸漸清晰,終於在腦海中成形,放大……
人的直覺多麽可怕。
無言一晌,再抬頭時,她眼中已含淚光,不再溫柔可愛,隻有難以置信和悲痛,不自控地往後退,看著顧清寧,看著扶蘇,說著:“像,太像了……那天,我沒看清她的臉,但是我還記得……她穿著這樣的衣裙,你的衣裙也是這樣……”
“君瞳,你說什麽?你記得什麽?”顧清寧緊張起來。
她咬唇,瞪著扶蘇:“去年的雪天,出現在祈元寺的……原來真不是我的幻覺……那是真的,真的出現過……那個人不是寧姐姐你,卻分明穿著你的衣服,並與你那般相似……”
顧清寧霎時心驚失色,拉住她的胳膊,搖頭:“不不,君瞳你記錯了,不是我,也不是她……”
君瞳依舊在往後退,好像是在逃避什麽可怕的東西,偏偏那就是不可逃避的真相。
瞧著她眼中堅定的恨意,顧清寧已然失措,扶蘇還保留一絲鎮定,怕君瞳當場失控,就先出手把顧清寧和君瞳推進旁邊無人的雅間裏。
被她一推拉,君瞳更難平靜,掙脫著,泄憤地打扶蘇,愈加激動,“你放開我!你不準碰我……”
幸好馬上就進了屋子,沒被人發現,門一關上,扶蘇哪還有耐心,君瞳有恨意,她心中也難忍,一脫手直接把君瞳推倒在地上,刻意用冰冷陰狠的目光恐嚇她。
君瞳重重地摔倒,吃疼一聲,眼淚砸地。顧清寧被扶蘇粗暴的動作嚇到,一時緊張,驚慌地推開扶蘇,連忙去護君瞳。
被她狠狠一推,扶蘇是沒有摔倒,冰冷的目光中卻閃過一絲傷痛。
顧清寧撲到君瞳身邊,去扶她,攬住她的肩,安撫快要失控的她:“君瞳,有沒有摔疼?你不要害怕,我不想傷害你的,我們不會傷害你。”
“不想傷害我?”她的聲音都變得尖銳,從未有過的樣子,“她假扮成你,誘我入雪中,害我摔倒,害我失去了我的孩子……這不算傷害?我都不敢想,寧姐姐,你是不是也……”
在她的控訴中,顧清寧已經認識到,再掩飾再躲避都沒用了。她轉眼看向一臉冷漠的扶蘇,又回眸正對君瞳痛恨的雙眸,開口道:“是,是我,我一開始就知道,因為那就我的陰謀,你不用怪扶蘇,她是受令於我才那樣做的。至於我為什麽……你知道的,那時候你是盧遠澤的妻,是我必然會恨的人……”
顧清寧的坦白再次將她徹底擊潰,一絲幻想也不留,她坐在地上,放聲哭喊,那一刻隻想所有的痛與恨都有個發泄處。
但被顧清寧捂住了嘴,強勢製止她所有的宣泄控訴。
此時此刻,顧清寧有很多想說的,想跟她說對不起,想再解釋掩飾,可她的嘴卻也像被封住了一樣,她什麽也說不出,隻這樣跟她坐在一起,四目相對,一起痛哭流淚。
控訴,痛恨,痛苦,都沒了意義,隻需要一個出口,讓這一切都結束。
顧清寧終於又開口,說出話,半真半假,卻都是心聲:“我恨你,嫉妒你,我想狠狠地傷害你……害你墮胎……可那是我做過的最痛悔的決定,我那時候是被恨迷了心,我不想你跟他有孩子……可是後來一切都變得不同,我沒有辦法再恨你討厭你……讓你受那麽大的傷害,我一直很內疚,我真的不想的……君瞳你能相信我嗎?你能理解我嗎?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用以後的日子好好補償你?”
君瞳的眼淚打濕了她的手背,目光還是直直地對著她,眼中的尖銳一點點退去,最後用痛恨的目光瞪了她一眼,一下很不留情地咬住了她捂著自己嘴的手掌,仿佛將所有被抑製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咬得越狠,哭得越狠。
很痛,出血了,而她沒有掙脫。
許久之後,君瞳稍微鬆了點力道,顧清寧用另一隻手圈住她,跟她擁抱在一起……
扶蘇在她們相擁時,無聲而去。
那一晚,她們一起待了很久,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們深深地了解對方,她們有相似的遭遇,有分解不開的情意。
後來顧清寧還要出去招待賓客,走之前給她整理雲鬢,溫柔道:“你和清風成親,就是新的開始,我們就忘掉那些過去好不好?”
君瞳點頭。
“清風才是你最好的歸宿,君瞳,好好跟他在一起,好好愛我的弟弟。”
君瞳點頭,接著終於道出心意,“其實……無論你對我做過什麽……我都沒法恨你,我都會原諒你的。因為……我愛你……”
對著她真誠又迷眩的雙目,顧清寧心頭猛地一顫。
君瞳投入她懷中,“寧姐姐,真的,我沒有辦法放下你,無論是在我為人妻,還是要嫁於他人的時候,我心裏都隻有你……我這一生從未自己選擇過什麽,是你讓我知道真正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所以我選擇為你留在長安,選擇靠近你,選擇去離你最近的地方……”
幡然領悟,這一切的真相,和她的用意。
顧清寧驚詫地推開她,又心疼地握住她的肩,堅定道:“不,如果你不是真心想嫁給清風的話,你不能跟他成親!你不能這樣對清風,君瞳你清醒點,我們不能對不起清風!”
“我不會對不起他,我會好好做他的妻子的,寧姐姐你相信我……”
顧清寧恐慌地搖頭:“不!我不能讓你們成親!”
顧清寧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先將眼前的事收場,一夜虛假地應付過去。
那夜是顧清風送君瞳回王府的,當晚他也喝得很醉,本想送完她就順道回府歇息,最後卻被她留下。
日後,顧清寧想勸君瞳取消婚事,也來不及了。
就在結親宴的第二日,君瞳親口跟她坦明:“我與清風已有夫妻之實。”
誰在毀誰?
誰傷害了誰?
情不知所起,更不知所已。
恨與愛都能致瘋。
無限的瘋狂在心底滋長,沒有出路,沒有解藥……
地獄人間,誰能分得清楚?
荒誕即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