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方梁以為有了轉機,暗舒了一口氣,接著跟主簿你一言我一句地向顧清桓解釋了來龍去脈。
原來,不為別的,隻因為何十安告假了。
何十安是方梁的執筆文書,也由侍郎廷主簿直管著,他要告假就得先向方梁交條子取得他的準許簽字,然後再到主簿那去正式告假。
然而昨天何十安去找方梁請示準假的時候,方梁根本沒上心也不聽他把話說完就把條子簽了,忘記了今日還需要文書定稿整改公文的事,也沒做提前安排,今天才想起這事,急起來就拿主簿撒氣,把自己事先沒注意屬下告假時日的過錯推給主簿。
這老主簿一向為人剛強做事也穩妥,容不得別人對他的公事指指點點的,更何況這還是莫須有的冤枉罪名,他自然受不了,就跟方梁鬧翻了。
方梁還是不肯承認這是自己過失,狡辯道:“我記得很清楚,那姓何的在條子上寫的就是一日!這我才準的,誰想到了主簿那,就變成一月了?他才來吏部幾天啊?就告這麽長的假?我能準嗎?”
主簿把何十安的假條拿出來跟他對質,他依然不承認,一口咬定是何十安背著他改了條子,蠻橫地不可理喻。
顧清桓看著他信誓旦旦的樣子,隻道:“如此說來,方侍郎的記性還真是不錯。”
方梁道:“不敢說多好,反正下官是不會記錯眼中所見,在公事上一向不敢馬虎,絕不會犯那種低等錯誤的。”
“很好。”顧清桓起身,走向方梁,道:“那請方侍郎你告訴我,昨日剛完審頒行的吏改條陳,第三十四條附二小條是什麽內容?”
“這……”方梁一下啞了,托詞道:“大人,吏改條陳那麽長,那麽繁冗,下官怎麽記得呢?”
“哦?你不記得啊,看了那麽多遍,討論了那麽多次的內容你竟然想不起來?”他走到了方梁麵前,笑了笑,指了下旁邊的一個參與吏改完審的編纂員,讓他答自己提問的內容。
那個編纂員脫口便答上了:“第三十四條是關於官儀官貌的,附二小條是說朝廷官員在署署事必著官服謹遵官儀條例,行止有度,禮數完備,官署中若有爭鬧亂象有損官儀,當重罰,情況較清者處於罰俸警告,打鬥喧鬧者處以罰俸廷杖二十,四品官以上加罪同處。”
“四品官?”方梁這下真感覺不妙了,“不是三品才加罪嗎?怎會是四品?”
顧清桓麵色已經冷了下來,正對著他,道:“一個在旁邊幫忙編撰書稿的屬員都記下了,日日參與討論的侍郎大人卻不記得了?官員失儀的加罪品級已從三品調到了四品,是通過多番審議才定下的,而每次審議,你方梁方大人不都在場嗎?昨日審議頒發之前,方侍郎你還一起蓋過印的,你都不記得?方侍郎你的記性不是很好啊?那條例今日已經正式生效了,而你剛好四品……”
他話還沒說完,方梁已經撲通跪了下來,磕頭求道:“請大人原諒下官這一次無心之失吧!下官不是故意失儀的!下官願接受罰俸,請大人……”
顧清桓好像沒了力氣一樣,竟蹲了下去,與跪著的他繼續相對,“不,方侍郎,我是不會治你失儀的罪的。”
方梁激動拜倒磕頭,卻聽他繼續說道:“你的罪不隻是輕微的失儀之過,而是瀆職啊!”
“連自己審議的條陳都毫無印象,你讓我怎麽原諒你?”
方梁恰如被一棒當頭砸中,驚得全身癱軟,在極近的距離中,不敢抬頭看顧清桓,一時也想不出話來狡辯。
顧清桓已然不容狡辯了,直接看著他磕在地上的頭,定罪道:“主簿記,吏部侍郎方梁,無心無功於政務,屍位素餐,輕視政令條例,輕政瀆職,按新吏製懲處,廷杖三十,罰俸三月,自今日起停職,待複。”
方梁幾乎要抱著他的腿哀求了,顧清桓往後一挪,抬了下手臂,旁邊噤若寒蟬的署員們爭相湧來接住他的臂膀,小心地把他攙扶起來。
他被人群簇擁著走出侍郎廷,狼狽不堪的方梁也從地上爬起來,發了瘋似地對他背影喊:“我不服!我不接受!顧清桓!你這是誣陷,你這是打壓下級!我必會向上告!我要向上抗議!”
顧清桓駐足回頭,目光穿過幾重自覺向兩邊移開的人影才落到他身上,淡然一笑:“可以,很好,既然你不服上官的處置,不滿吏製對你的懲處,那歡迎你向吏部檢舉反映,吏部一定會給你一個公平公正的結果。”
方梁氣得青筋暴起,在對上顧清桓眼眸的一刻,瘋狂的氣息被戛然抑製,囂張氣焰蕩然無存。
吏部,嗬,他不就是吏部嗎?
一個事實,扼殺所有。
……
回到尚書堂,顧清桓終於感覺清淨了,繼續任由下屬包圍自己,接著處理方才暫時撂下的事。
到了午間,忙碌停歇了,其他署員去用食或休息,他獨坐在他的尚書堂內,埋頭伏在公案上,不知是睡是醒。
“誒,還活著嗎?”
一個張揚的聲音傳入耳中。
他聽出是誰了,沒有立即抬頭,卻笑了:“很不幸,還活著。”
何珞珂直接伸手推他的髻冠,強迫他抬頭:“我早就來了,你沒有發現吧?尚書大人?我都看到你怎樣大發官威了,真神氣啊你!以後有你罩著我哥,我就放心了。”
他笑笑,疑惑道:“你是來做什麽的?”
何珞珂從背後拿出一個果木盒,打開來,裏麵是一顆顆小藥丸:“給你送藥。”
他不解,她接著道,你不是不喜歡喝苦湯藥嗎?嫂嫂說這樣,把你的補藥磨成粉製成藥丸服起來就不苦了,裏麵還給你加了磨碎的果脯,吃起來挺甜的呢,你以後就拿這當糖吃吧。”說著就把盒子塞到了他懷裏。
他接過,致謝後,問起:“對了,你兄長為什麽告長假?你們府上有什麽事嗎?”
她忽然無言了,轉過了身,背對著他坐在他的公案上。
他支起身體,奇怪地探頭去看,卻見她上一刻還明燦帶笑的臉上掛了一行清淚。
她說:“是嫂嫂……她患了不治之症……時日無多了……”
顧清桓焦心起來,脫口問,“啊?她不是神醫嗎?她都治不好自己的病?”
何珞珂轉頭,與他正麵相對,“是,她救過許多人,最後,卻救不了自己……”
……
“父親也覺得我做錯了嗎?”
三顧聊起方梁的事,顧清寧認為顧清桓的對他的處置太偏激,顧清桓其實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了。
顧青玄翻著江家婚宴的賓客名帖,若有鎖眉,歎了一口氣,道:“清桓,還是心性不夠穩重啊,你姐姐說得沒錯,這的確是草率了。像方梁這樣的可惡小人,你跟他硬碰硬以正道壓製是不行的,就算這時把他打下去了,遲早他還會從別處冒出來,攔你的路,礙你的眼……更何況你在吏部根基尚未打穩,又處於吏改重要關頭,一來就拿一個四品侍郎開刀是很不理智的。方梁能在官場上混到今天這個位置,自有他的本事,且影響頗深,你得注意啊。”
顧清桓聳聳肩,輕晃茶皿,道:“我明白,我會注意的。方梁尚有他的用處,我也不是單單因為置氣才對付他,隻是想讓他包括吏部人都弄明白,吏部當前是誰的天下,囂張宵小之輩勿耽我大事。”
江河川讚賞道:“好!我們清桓越來越有氣勢了!就應該這樣立官威嘛!”
他不是官場中人,不能與顧青玄顧清寧一樣完全從官場勢態看待事情的好壞,也與顧清桓一般覺得痛快。
顧清桓笑了笑,對顧青玄道:“父親,放心,我不會掉以輕心的,方梁……等他有覺悟了,我還是要好好用他的……絕不會讓他有機會借殷濟恒搬弄是非。”
他語畢,他們都沒有說話,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晌,顧清桓看看對麵的顧青玄和顧清寧,然後無奈出聲道:“好吧,我知道啦,我會讓楊隆興出麵把方梁弄回來,並讓楊大人用他自身經驗好好開導開導給我的方侍郎。”
父姊這才對他微笑點頭。江河川在一旁看著三顧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人逢喜事,自然比尋常時候更為暢快,江河川這幾日都開懷非常。
他的掌上明珠江弦歌,後天便要成親了。
三顧此次來與江家父女小聚,就是為了商量婚宴事宜,畢竟兩家如今的人際交往都很複雜,不得不謹慎些,婚禮當天賓客往來排場花費不得不斟酌一番。
……
一射之地外,江家住宅一室的雕花木門緩緩打開,一人移步而出,廊上掛著彩紗罩燈,光亮星星點點皆落在她的麵頰上,自上傾下,映襯一張眉目鮮活的容顏,柳眉如黛,顰顰若蹙,麵如敷粉,膚色光潔如玉,一雙眸子似星移鬥轉,其中光影明明滅滅,從燈下走出,目光一轉落到某處,忽起一點爍光,紅唇含笑,倏忽飄忽不知投落何處。迎風而行,款款邁足,若有遲疑,絲錦裙裾飄飄擺擺過風無痕,眼底眉梢柔情自現,一步一動端莊嫻雅,又自有一派風流態度。
她出來了,出現在他們麵前。
顧清桓最先注意到從房內走出來的江弦歌,他的目光先是一般的驚訝,俄而閃過一絲酸楚,其後是嫻熟地掩飾,用平靜淡然掩過所有傷痛情緒的波濤暗湧。
她真美。
顧清寧站起身來,迎過去,有些激動地攜起她的手,不敢相信一般細觀著江弦歌的臉,訝異道:“弦歌,你的臉……全好了?”
江弦歌回道:“是的,都好了。我前幾日開始用清桓之前送給我的藥膏,沒想到真的有奇效,短短幾日便祛了疤,現在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真是太好了……”顧清寧望著恢複原貌的江弦歌,暗歎扶蘇的藥膏之神奇,心中也算是去了一個鬱結。
顧青玄拿餘光掃了顧清桓一眼,有些擔心他的情緒,之後看向江弦歌,由衷讚道:“妙哉!長安第一美人又回來了,我們弦歌幾日後必將是長安城內最好看的新娘。”
顧清桓笑起來,嘴角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拿出了自己的風度,望著江弦歌美麗無瑕的麵容,道:“真好。”
兩人對視,弦歌難免感覺有些尷尬。顧清桓一時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念頭一轉,推翻了自己先前所有的偽裝,僵硬地笑著問:“弦歌,你不是說你想一直保持那樣的嘛……怎麽,怎麽又改了主意了?”
江弦歌難以直視他,哽了一下,爾後才坦言,道:“因為我已經找到了一個不是因為我的容貌而對我付出真情的人……就是容安……而且,我要出嫁了……我希望我的婚宴一切都是完美的。”
顧清桓從石桌前起身,撣撣官服衣擺,嘴角的笑容如同石刻一般,低了下頭,又抬起臉看她,換上了一副真誠的笑臉,一邊往後退走,一邊對她說:“是,一定會很完美。”
“我還有事,我先走了……”他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顧清寧追上去,在長廊轉角處拉住了他,拽過他的胳膊,“清桓……”
他轉頭,顧清寧看到他依然在笑,而眼中隻有讓人心疼的淚光,坦然顯露在姐姐麵前。
他抽出手,兀自往外走,對她道:“沒事,姐姐,我真的沒事,我不會像以前那麽傻了。隻是……完全放下她還是很難。總之,我沒事,你們不用管我。”
顧清寧拍拍他的背以作安慰,低聲跟他說:“清桓,姐姐知道你是個堅強的人,你總會挺過去的,而且會有更適合的人來代替她伴你餘生……隻是清桓,我擔心弦歌啊。”
最了解他的還是顧清寧,與其安慰,不如轉移注意力,果然他一下子脫離了黯然的情緒,緊張起來,問:“為什麽?”
顧清寧歎了口氣道:“她將嫁的,可是楊家,這還不值得擔心嗎?雖然楊容安很好,必不會負弦歌,可是楊隆興是個大問題,不是嗎?”
他開始思慮,“楊容安不是說過,他們成親後不會住在楊府,而是搬去他的侍郎府嗎……”
她道:“不是住在哪裏的問題,弦歌一嫁過去,不說她公公為人怎樣會不會擾到她,隻說我們跟楊家的關係,楊隆興現在被我們控製著,他能不恨我們嗎?目前是安然無恙,可是後來呢?我們若要與楊隆興為敵,那把弦歌和楊容安置於何地?我們若要對付楊家,又怎樣才能不傷害到他們?你以為父親之前為什麽反感這樁親事,甚至差點與江伯父產生衝突?還不是因為這個問題?而我們遲早要麵對這個……”
顧清桓思忖半晌而道:“如果我們一直掌控著楊隆興,而不與楊家為敵呢?姐姐,我們一定要將楊隆興置於死地嗎?”
顧清寧卻反問他:“你覺得呢?就算我們放過他,他又會放過我們嗎?”
想著如今的局麵,顧清桓隻好麵對現實:“好吧,我知道這很難。不過,姐姐,我們不妨試試,就當是為了弦歌……”
顧清寧無可奈何隻能認同他,“好,就當為了弦歌。那你就得注意了,對待弦歌的未來公公,更要掌握分寸。”
顧清桓點頭,然後就走了,出了江宅後院門,正有所思慮時,聽見有人在向自己見禮,抬頭一瞧,原來是從外麵回來的棠歡及其他幾個江弦歌的侍女。
他忽有所想,把棠歡叫去了一旁,問她道:“你們小姐出嫁可帶陪嫁丫頭?”
棠歡笑回:“公子真會說笑,哪有出嫁不帶陪嫁丫頭的,何況是我們主人這樣的富商之家呢。”
顧清桓與她相熟,知道江弦歌素來最親近的就是棠歡,便道:“那她的陪嫁丫頭一定是你吧?”
棠歡得意地點頭:“當然,我可離不了小姐。”
他於是往後退一步,對她鞠了一躬,一下子把她弄慌了,“公子,公子,這是為何?奴婢可受不起。”
顧清桓壓下聲音,正色道:“我是有一件事想拜托棠歡你,而且請你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