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那晚出了江月樓,顧清桓獨自走到了玉瓊居,本無意逗留,隻因多看了一眼,瞧見何十安一人在酒肆內買醉,麵容枯槁,精神頹靡,他想起何珞珂跟他說的何少夫人病重的事,有些不放心何十安,遂入了酒肆,想勸慰一下何十安。
其實當他萌生起這個念頭時,自己都覺得可笑,明明自己都勸慰不了自己,還想給別人帶去一些安慰?
但畢竟已經踏入酒肆了,豈有回頭的道理?顧清桓直直走過去,在何十安的酒桌前坐下,摁住他倒酒的手:“何故在此買醉?”
何十安正喝得迷迷眩眩時,耳聞肆中喧嚷人聲中有一親近之音,又見一隻手掩在自己手背上,瞬時有些許訝然,抬首,看見來人竟是顧清桓,更為詫異,連忙抽起手欲附手作禮:“見過大人……”
顧清桓擺手止道:“私下何須多禮?在這酒肆中,你我一般無聊酒客而已。”
何十安勉強以微笑示意,仍少不了拘謹,他不知顧清桓身體虛弱不能飲酒,就順手拿了個杯子給他斟了一杯,“這是玉瓊居中佳釀,還請一品。”
顧清桓猶疑了下,還是接過了酒杯,與何十安碰杯一齊飲下芳酣甘醇。
顧清桓看他神傷模樣,關心問道:“前日聽令妹說尊夫人身體抱恙,不知可有好轉?”
顯然他問中了何十安的心事,隻見何十安倏忽間紅了眼眶,仿佛再無力掩飾一般,哀傷之情溢於言表,坦言道:“她徹底病倒……已無力回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說……她的大限之期怕是已在眼前……”
想到佳人將逝,更何況那位賢淑年輕的何少夫人於自己也有治病之恩,顧清桓亦感到心痛,一時不知說什麽安慰他才好,隻覺得在生死大劫之前,任何寬慰之語都蒼白無力,許久後方道:“若有我能幫忙的地方,你直管開口,也不用擔心官署中事,你想什麽時候回去署事都行。這段時日你應當常伴她身旁,悉心照料著,而不是在這飲酒買醉,她必不想你頹廢至此……”
何十安張了張嘴,喉間嗚咽,之後才發出聲音,“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看著她因病痛苦,卻什麽都幫不上,隻有徹底的無力……我跑遍了所有的醫館,求遍了所有的名醫,翻遍了她的所有醫書,我拜了所有的菩薩……可都救不了她,隻能看著她日漸病重,看著她飽受折磨,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多麽想救她……我多麽想為她分擔痛苦……可我什麽都做不了……我知道她要離開我了,永遠地離開了……”
顧清桓看著他真情流露越來越激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不要這樣……生老病死,凡人都無能為力……”
何十安伏在案上啜泣一陣,又用廣袖掩麵,撐著額頭哽咽著,不知不覺對顧清桓訴起衷腸:“你也知道……過去,我真的很糟糕,不學無術,不務正業,每日渾渾噩噩,隻是一惹人厭的無賴紈絝……就連娶她也是被父親強迫的……可是娶了她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她改變了我的所有……她是我這小半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人……她不僅是我的妻,還是我的摯友,我的知音,她是那麽善良,那麽大度,她明明知道我不會愛她,卻依然為我侍奉父母恪盡妻子之責……她知道我那些不堪偏好,卻依然包容,還鼓勵我不要因此自卑要把自己當作正常人……她知道我喜歡上了別人,還幫我去四處打聽那人蹤跡……其他人都對我指指點點,在背後鄙視我編排我的時候,隻有她把我當作正常人,甚至父親強迫我與她圓房時,她都站在我這邊,維護我,甘做我名義上的妻子……”
聽著他訴說這些,顧清桓心中頗為震撼,這才想起何十安與一般男子是有不同的,之前自己還以此與顧清寧嘲諷過他,所以愈發覺得何少夫人偉大,且不同凡俗之輩。
顧清桓的臂膀搭在他抽噎起伏的肩上,此番動作是有些親密了,若待旁人並無不妥,可是念及何十安的異好,他難免覺得不自然,想收手坐正,餘光卻瞥到隔壁桌幾個認得他們的公子在那覷著他們竊竊私語,不用猜就能知他們那一臉猥瑣地是在說什麽。顧清桓感覺耳根燙了起來,想了下,並沒有移開胳膊,而是坦然地擁了擁何十安,與他坐得更近些,又一齊舉杯而飲。
兩人各有傷情愁緒,這杯中之物便成了最好的寄托,不覺中款斟漫飲起來,都喝得耳酣腦熱,有借酒避世之意。
直到被人強行奪過酒杯,兩人才算停杯止飲。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出來尋何十安歸家的何珞珂。她來到這酒肆中,見何十安又在嗜酒便憤懣有氣,想來帶他回家,不想他身旁坐飲的人是顧清桓,一下更急了。因為她是知道顧清桓身體狀況的,就怕他有所損傷。
何珞珂過去奪了他們的酒杯,熟練地把醉得厲害的何十安從酒桌旁拎起來拖出了酒肆,強行塞上馬車。
然後她沒有直接離去,而是折返入酒肆,再次來到顧清桓麵前,也不幹什麽,也不說什麽,隻叉腰看著他。
顧清桓正在找杯子,想倒酒接著飲,不想一抬頭對上了何珞珂的眼睛,頓時僵住,或是被嚇到了,或是被震住了,半醉半醒的他終於感覺到了不對,一手拿杯,一手提壺,左右看看,愣愣地放下了,像自知自己做錯事的小孩子,慌忙改正,垂下了頭。
何珞珂滿意了,坐在他麵前一伸手捏住他的兩頰,強行他抬頭看她,也不說什麽責怪之語,隻問:“晚上吃藥了嗎?”
顧清桓不知為何,就覺得問此話的她尤為溫柔,乖順地點頭:“吃了。”
何珞珂依然麵無表情,“那就再吃一粒吧,嫂嫂說這藥還有些解酒的功效。”
說著她就放開手,轉而探向他的衣襟,從他衣中摸出一個葫蘆形小玉瓶,這是她為他準備的,方便他隨身攜帶,這會兒見他果然掛在脖子上貼身帶著,不覺間露出笑容,打開瓶塞,倒出藥丸,反手塞進他口中,又把小瓶蓋好重新塞進他懷中,動作幹脆熟稔,一氣嗬成。
顧清桓咽下藥,晃過神來,看清她近在咫尺的麵孔,那雙大眼有明顯的血絲,眼眶都有些紅腫,料想她定是哭過,而開口問:“你還好吧?你嫂嫂……”
她聳肩作無謂狀,“我很好啊。家中雙親痛斷肝腸,哥哥又……這個樣子,我再不撐著點,嫂嫂怎能放心……”
她說此話的尾音都有些打顫,又不想在他麵前示弱一般,轉移話題,故意強硬地訓他:“你都這樣了,還敢喝酒?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嫂嫂的藥是讓你好好活著的,不是給你勉強續命再接著自毀的!你明不明白?”
顧清桓怔了怔,點點頭,“你不用這麽緊張,我沒事的……”
何珞珂打了下他的手,連忙道:“誰緊張你了?我隻是不想我嫂嫂的病人被自己作死了……”
他苦笑自嘲道:“放心,幾杯酒而已,我不會這麽容易死,再說生死有命,凡人豈能趨避之?天道無常,人世多辛,我們又能留住什麽?”
何珞珂蹙起細眉,聲音沉了下去,看著他,眼中光芒閃爍,“就是因為已有太多人間留不住,就是因為已有太多無能為力,我們才應該更用力地去挽留我們能夠留住的,去爭取我們能夠取得的一切……”
……
誰家女兒花嫁?長安路上迎她。
江弦歌出嫁了。當日,天未拂曉時,她就開始對鏡理紅妝,丫鬟將她的鳳冠金釵一一奉來,她卻讓她們先出去了,獨處於屋內。
長發垂肩尚未攏起,她與鏡中的自己對視,手撫綾羅錦繡嫁衣,失神許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是在做最後的自我勸說,爾後更加勇敢地接受這一切,自己選擇的一切……
門被人推開了,又關上。她沒有回頭,隻露出微笑,眼底眉梢洋溢起一個尋常新嫁娘的羞澀喜悅:“棠歡,我準備好了,給我梳妝盤發吧……”
那人走向她,在她身後凝視鏡中的嬌顏,道:“可是我不想你成婚啊。”
“我是不會讓你嫁給別人的。”
江弦歌聽到這陌生的聲音,驚詫而回首,隻見一素不相識的姑娘走了進來,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雙手直直背在身後,年紀不大,而有一種不可違逆的強勢氣場。
那姑娘打量著她,勾起唇角調皮地壞笑著:“江家小姐,長安第一美女的名頭真不是浪得虛名啊,如此美人,怎能便宜了別人?”
“你是何人?”江弦歌迅速恢複鎮定,問道。
她撇撇嘴,向江弦歌踱步靠近,一蹦一跳地,驕傲道:“你甭管我是誰,隻要知道我是來幫顧清桓搶親的就行了。”
“清桓?”江弦歌覺得非常莫名其妙,她相信顧清桓是不會做出這種事的,“他怎麽會讓你來……”
“切~那家夥才沒這本事讓我來幫他呢,隻會哭啼啼地為你買醉,婆婆媽媽的一點兒都不幹脆……”那姑娘拿出藏在背後的東西,原來是一捆麻繩,對江弦歌揚了揚。
江弦歌有些慌,連忙道:“姑娘,你不要這樣,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能看出你並無壞心,是在為清桓著想……可是你這樣太莽撞了,清桓他定然不想的……”
“你怎麽知道他不想?他是這世上最不願你嫁於他人的人好吧?”她向江弦歌逼近,捋捋繩子作勢要捆她。
江弦歌坐下,對她道:“因為我了解清桓。”
這一句話便讓她滯住了。
何珞珂一愣神,隻覺得自己心裏咯噔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傻事。
對啊?自己在做什麽?自己是他什麽人?憑什麽幫他做這麽重大的事?
眼前這個女子了解他,並被他心心念念放不下,自己擠進他們之間又算什麽呢?
江弦歌是多麽善於感知人心的人啊,在她稍有猶疑之時便看出她的不對勁,想了下,放鬆下來,轉而柔聲道:“姑娘,你究竟是何人呢?為什麽要替清桓來阻我成婚?”
何珞珂聽她溫聲細語,又看她這傾國容貌,一瞬時心中不知該作何想?隻抱著麻繩,瞪著江弦歌,倔強道:“不用你管。”
江弦歌反而頗有興趣地打量起她來,並無責怪她的意思,思考一會兒,又說出一句讓何珞珂心顫的話:“你一定很在乎清桓。”
何珞珂一聽此言,立即跳腳了:“誰在乎他了?隻不過看他對我哥哥有恩而已,而且我差點送了他的命……”
江弦歌笑了,為顧清桓感到高興,她毫不躲避地直視何珞珂那一雙靈澈的眼睛,說道:“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和清桓之間的事了,也知道清桓對我的情意……”
不待她說完,何珞珂搶著道:“是啊,我都知道,他對你可是一往情深,你卻要嫁給別人,我都為他氣不過。”
“隻是氣不過嗎?”江弦歌突然問道:“難道不是為他感到心疼?”
何珞珂啞然失語。
江弦歌走到她麵前,與她對立,細看她有迷茫些失措的樣子,笑道:“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傻的姑娘,比我還傻。”
何珞珂不服氣,瞪著她,尖銳的鋒芒卻一下被她的眼中溫柔消融了。
“我能感覺到,你一定很喜歡他。”
……
她坐在江宅後院牆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外麵喜炮聲響,她冷眼看著一院的人匆忙而歡欣,穿著花袍的喜娘用洪亮的聲音喊著出閣吉時到,整齊熱鬧的人群擁著鳳冠霞帔的江弦歌走出後宅,江月樓裏的喜樂已起,江河川在路的另一頭,眼中熱淚朦朧,臉上仍是堆笑,接過江弦歌的手,親自攜著女兒出門,送女兒出嫁……
她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旁觀著這一場熱鬧,在他們走出之前,她能夠憑借這些人所處的位置,大概判斷出他們的身份,江河川就不用說了,那個攙著江弦歌走出閨閣與她親密無間的女子應該就是顧清桓的長姐顧清寧,那個立在江河川旁邊同樣一臉親和感慨的長者應該就是顧清桓的父親顧青玄,隨在顧青玄身後的那個笑得明燦的少年應該就是顧清桓的弟弟顧清風。
真好,他們都在這,他們都來送江弦歌出嫁了。
那顧清桓呢?他這時候會在哪裏?
江家宅院中的人都隨新娘走遠,湧向前庭,樓中熱鬧正隆,楊家來接親的隊伍占了大半條九回街,新郎騎高頭駿馬,紅衣錦袍,意氣風發,一路鮮花嗩呐,一路紅妝明霞……
她站在牆頭眺望,不知眼觀何方,一會兒之後,飛身躍下了高牆,與喜慶的人群背道而馳,獨自離去。
……
何珞珂駕了一輛馬車,一路驅馳到吏部官署外。
今日並非休沐之期,官署照常署事,尚書堂內的屬員一如既往地忙碌著,他們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大堂門口忽然立了一個懷抱著一捆麻繩且一臉冷漠傲慢的少女。
有人奇怪問道:“姑娘你何人?來吏部所為何事?”
也有人覺得不可思議:“姑娘,你是怎麽進來的?官署可不是能亂闖的……”
她都不回應,隻問:“顧清桓呢?”
尚書堂主簿急了,嗬斥道:“大膽,尚書大人名諱豈是你能直呼的?”
也有人私相交頭接耳猜測這是顧清桓在外招惹的風流債……
他們沒耐心與她耽擱,直趕她走,反而被她一擺手幾掌就給推得老遠。他們沒想到這姑娘如此厲害,都不敢近她身了。
主簿正要叫護衙守衛來,然而這時卻聽到內衙的公房裏傳來一聲:“讓她進來。”
那是顧清桓的聲音,此時聽來,似乎都能聽出他的消頹和力不從心。
他們麵麵相覷,然後自覺地停下了退散開來。主簿引了一下,“尚書大人在公房裏,姑娘請吧。”
何珞珂瞪了他們幾眼,接著大大方方地快步走向顧清桓的公房,推門進去了。
今日,顧清桓照常趕朝,卻在朝上一言未發,他照常上署,到了官署後卻什麽都沒做,隻把自己關在公房裏,不讓任何人打擾。
她來了,走進了他封閉自己的地方,他沒想到自己最終還是無處可藏。
較之外麵忙碌的大堂,這尚書公房簡直冷清得可以,他獨自在內,抱腿坐在寬大的公案上,官服歪歪扭扭,臉埋在膝上讓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幾絲亂發散在額上,隨著窗外吹進來的秋風微微飄擺。
她抿著唇,走到他麵前,才發現他原來不隻是在發呆,而是在看案上攤開的公文,知她到跟前了也沒有抬頭。
她問:“今天可有服藥?”
他回:“今天不想吃藥……”
她凝視著他,靜默了一會兒,索性蹲下去,下巴用手臂枕著放在公案上,用極其不舒服的姿勢看著了他的臉,沒有表情,沒有光彩的一張麵孔。
呆呆的眼神,猶如一個迷路的稚子。
“那就不吃。”她說:“今天不吃藥,我們去喝酒吧。”
她的笑臉映入眼簾,他終於有了些生氣,問:“喝酒?去哪裏喝酒?”
何珞珂答道:“去楊府,喝喜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