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散朝之後,官署點卯結束,殷韶初去了郎中院。


  顧清寧正在收拾昨天被她自己掀翻的公案,順便整理圖紙文稿,準備把這些前幾日從侍郎廷送來的再送回侍郎廷去。


  昨天她的突然消失,以及今日她對工事的不再緊張,讓已經習慣了之前忙碌節奏的署員們措手不及,郎中院內外一片茫然,殷韶初來時,他們一麵見禮一麵向他投以詢問的目光,然而他也是毫無頭緒。


  顧清寧公房的門是開著的,殷韶初直接進去,站在門前沒有出聲地看了她一會兒。


  她背門站在畫案前拾掇稿紙,轉身時才看到他,有些驚訝,轉而從容一笑,放下東西上前見禮:“尚書大人駕臨有何吩咐?”


  殷韶初從袖中拿出她昨日交上去的稟呈,隨手扔到她的公案上,道:“你的這封稟呈,本部駁回了。”


  她一滯,見他已轉身欲走,顧清寧拾起那封稟呈,雙手奉起,彎腰施禮,提聲道:“尚書大人!容下官再次遞交稟呈!請大人恩準!”


  此時殷韶初對她的感覺別提多複雜了,她又來這一處,著實讓他琢磨不透,好脾氣如他都差點發起火來。殷韶初回身,看著她認真的樣子,納悶道:“顧清寧,你到底是想怎樣啊?”


  “大人……”


  他揚袖搶道:“我不管你是有什麽打算有什麽算計,我也沒你們那麽大的心,整天想這想那,我隻要你把公事幹好了,不要給我們工部招什麽亂子就行了!你不要跟我整這些幺蛾子,什麽讓權,什麽退為副位?顧清寧你在開玩笑呢?”


  她的確未見過他如此動氣的樣子,隻待他說完,她依舊奉著稟呈,再上前一步,讓他看見自己的無奈與堅定,道:“大人,請你相信我,我不會讓這個工事出亂子的,後麵的事我自會小心跟進,至於功勞簿上掛誰的名,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大人,請批準!”


  殷韶初感受到她的情緒,也冷靜下來,湊近她問:“清寧,你是不是有什麽把柄在他手上?否則為何把這麽大的功勞相讓甘心白辛苦一場?”


  顧清寧咬唇,對上他的眼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更加堅定,字字咬重道:“請大人批準!”


  殷韶初始終是個寬厚的人,到了這種境地,他還是願意再信任她一次。


  顧清寧也明白,他們或許會成為敵對雙方,但在某種層麵上,他們又是深深地互相理解著。


  殷韶初歎了口氣,終於接過她的稟呈,轉身走了。


  她道:“謝大人體諒。”


  ……


  收拾好公房,把圖紙文稿整理完了,她正準備親自給劉應須送去,外麵恰有屬員來報,說刑部通知她今日去受審,開審時間就在一個時辰之後。


  她答應了,取出殷齊修給她帶來的那封傳審令,抱著一大堆文稿圖紙,準備去一趟侍郎廷然後直接出去前往刑部。


  外麵的屬員得知了她被傳審的事,又見她要還權於劉應須,幾個與她較為親近且性格較直的屬員受不了了,為她抱不平。


  她出了公房後,走進郎中院大堂,巡視一圈,下屬將她包圍,問她事由,她知道他們中,有的是真的關心,有的是在意他們自己的功勞成果,不過她對這一切都是淡然處之的樣子,安撫他們,讓他們繼續照常署事,並叫來承建司的勘繪司員們和建工執事徐子桐,讓他們與她一道去刑部,因為本就打算今日去刑部官署作勘測的,這下就順便一起了。


  徐子桐帶著同行人員先走一步出官署等她,她自己入侍郎廷交文稿並報備勘測事宜。


  劉應須一大早優哉遊哉地坐在他的公房裏喝茶,顧清寧去了,給他交上東西,他看著她妥協乖順的樣子十分得意。


  說完公事交接種種,尚書堂那邊的公文也來了,顧清寧替他到門前從屬員手上接過來,然後關了公房的門。


  顧清寧一麵低頭望著公文,一麵轉身,抬頭的一刹那,劉應須隻感覺一道利刃似的目光直戳他而來。


  她拿著殷韶初批下來的調權公文,走向劉應須,在他麵前坐下,舉著公文,看著他的眼睛道:“劉大人,我真為你感到可惜。”


  劉應須實在看不透她,心虛起來,故作鎮靜,輕蔑道:“有何惜?”


  她道:“你本來可以用那個秘密換來我的辭呈的,那樣你在工部就不會有任何威脅了,而不隻是這樣一封交權公文,還留下後顧之憂。”


  劉應須聽此言,以為她還沒看穿他的心思,自鳴得意,哼笑道:“嗬,因為本官還沒那麽狠心,留著你在我手下也挺好的。”


  顧清寧一笑,目光似乎具有穿透力,強勢地直攝人心:“你會這麽好心?那下官是不是應該感謝大人你?”


  她的笑容中忽然浮現幾分女子的媚意,姿態放鬆,眼底眉梢都帶著一種張揚的曖昧風情,緩緩繞到他身側,坐在他旁邊,與他靠得極近,惹得無恥如他都一時無措。


  顧清寧將手肘擱在他肩膀上,用公文貼著他的下頜,挑過他的麵頰讓他轉頭看自己,說著:“但其實,你不是沒有想過直接讓我走人,而是你覺得我還有可利用的價值,眼前這項工事關乎重大,你很明白,少了我是不行的,你需要我在你手下累死累活地操持工事,來成就你的功勞。然後……等這一切結束,你再出爾反爾,去除我這個眼中釘。這個計劃才完美啊?不是嗎?”


  她用綿柔入骨的語氣說著極為刺耳的話,氣息一陣一陣撲在他耳邊,聽得劉應須從心底生出寒意,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顧清寧繼續道:“但是,下官勸你還是別這樣打算為好。劉大人,我們就把話說開了吧,我是的確很怕你手中的把柄,很怕很怕,但是你也應當知道,畏懼往往能夠逼出一個人本性的瘋狂,更何況是我這樣……”


  “連自己的骨肉都能親手殺死的人,若真的瘋狂起來,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恐怕不是大人你能夠想象的。”


  她說著,嘴角浮現冷笑,稍稍加重指尖的力氣,將薄封文書邊緣移到他的頸項間,貼著他的脈搏,再稍微下力,迅速從他的血肉皮膚上劃過,他的身軀猛地一顫。


  她笑著,在極近的距離下,直視他駭意已露的雙眼,把公文放在他麵前的案上,一手端起他剛沏的茶,抿下一口,在瓷杯邊沿留下紅色的唇印,“茶不錯。”


  劉應須愣怔時,她又眼眸一轉,換了副樣子,直起身,退到案前,立在他麵前,“劉大人,我顧清寧能在工部留一日,就能保你有一天的好日子過,若我不保,那我也不會甘心一個人身敗名裂功名俱失,總得拉下幾個家破人亡的人陪我才行。所以,不如,大人你把心放寬一點,把嘴閉嚴實一點,我聽話地當你下屬為你辦事,你老老實實地不要給我找麻煩,我不計這般委屈,你也可坐享其成,如此合作,你我共贏,否則……”


  顧清寧沒有繼續說下去,隻畢恭畢敬地拘了一禮,調調嗓音,道:“下官因前些天圖紙被盜案件受刑部傳召,即將去受審,還請大人出庭為我作證,以正我之名,也保工事如常進行。”


  說完,她不待劉應須回應,直接退出了侍郎公房。


  顧清寧出了工部,門前馬車和其他屬員已等候多時,她上了自己的車,讓後麵的下屬們先走,她停在門前稍待。


  果然,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看到劉應須出了官署,上了他的侍郎馬車,經過她這裏的時候停了下,從車窗中探出頭,對她道:“咳咳,顧郎中,本官既掌工事之主責,也應去刑部親自監督屬下勘測繪圖,就與顧郎中同行吧,也方便在公事上有個商議。”


  顧清寧謙和微笑,拱手一禮:“大人如此盡心,實乃下官之榮幸,工部之福也。”


  他笑笑,點頭,放下了車簾,讓人駕車走在前麵。


  顧清寧也坐進車裏,吩咐道:“走吧,前行。”


  ……


  刑部大堂上,殷齊修高座於堂,審案人員就位,隻有他旁邊側坐的文書位置缺了一人……


  ……


  這是她第二次以嫌犯的身份來到刑部受審。


  並且,她有一種感覺,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顧清寧到刑部之後,她先安排下屬拿著公文跟劉應須進官署勘測辦公,然後找在門口等她的刑部提審官,準備入大堂受審。


  工部的幾輛馬車早被牽走了,這時官署門前空曠的大道上忽然傳來馬蹄聲。


  兩輛馬車前後停下,一輛是三品配置,一輛是二品標準,奇怪的是三品在前二品在後,風風火火一路驅馳而來。


  顧清寧轉眼瞧去,果不其然,顧青玄與顧清桓分別從兩輛馬車中下來,顧清桓下了前麵的馬車季快步上前去扶顧青玄下車。


  她連忙走下石階,迎向他們,“父親,清桓……你們怎麽來了?”


  顧青玄抬頭看了眼刑部大門和官署高高的圍牆,回道:“你受審,我就想來瞧瞧,旁聽一下殷大人的審案能力,你弟弟是剛好跟我想到一塊兒了。”


  “父親……”顧清桓想幽怨幾句的,一對上顧青玄的眼睛卻又老實了,“好,父親你說的對。”


  顧清寧笑出來,對顧青玄道:“父親今日怎麽有空來此?隻是一場小審,女兒尚能應付,若耽誤了父親和弟弟的公務就不好了。”


  顧青玄看著她,平和道:“小審?恐怕人家就是有備而來吧?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


  “是,父親。”顧清寧應道。


  踏入威嚴肅穆的署衙之前,顧青玄又向她確認:“清寧,你都準備好了?”


  顧清寧點頭:“嗯,一切就緒。”


  顧清寧先進去了,之後顧青玄與顧清桓再露麵做旁聽。


  看三顧到得這麽齊整,殷齊修心中慪氣,又往旁邊看了幾眼,還是不見元心人影,他總覺得奇怪不安。


  照一般規程開審,他卯足勁,這是做足了準備,拿出許多有一定分量的證據與說辭來審問顧清寧,而且這次,他的審案風格明顯不似之前那麽強硬刻板了,不一味地擺證據論事實,多了許多心機和技巧,套起話來,連顧清寧都有幾次差點中招。


  有那麽幾個瞬間,她感覺不是殷齊修在問她的話,而是一個非常熟悉非常了解她的人,在審視她,想要戳穿她……


  究竟是誰?


  ……


  劉應須帶人在刑部官署後廷做測量,裝模作樣地指揮了一會兒,然後就準備去前廷看審案的情況。


  走在刑部通廊上,因為他身上的侍郎官服,其他人也不會對他有什麽約束,他一路暢行,不過,將近正堂時,卻被人在通廊拐角處攔下了。


  “侍郎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狐疑地瞧瞧眼前人,看出她別有意圖,就跟著她往一邊挪去,找了個偏僻的樹蔭處,他問:“你是什麽人?”


  “劉大人就猜不到嗎?”盧遠思一轉身便換了個表情,有些蔑視地對著他。


  劉應須就是先有猜想,才會同意與她說話,這下試探著問:“你……前兩日,也去了工部?”


  “是,大人你案上的那封信就是我放的。”她挑眼直言道。


  劉應須一怔,心裏忽然沒底,眼前這個年輕人讓他心裏發虛。這劉應須原是在兵部供職,雖是官場老人,卻也少惹紛爭,頂多有些貪功好利品行不端,對這些爾虞我詐明暗算計的事確不是很在行,這下又有一人,顯然有拉他入陣的意思……


  盧遠思也有些擔心自己押錯了人,不過事已至此,劉應須也是她唯一的選擇了,她道:“可是我沒想到,你竟然隻用那麽重要的情報換取這麽一點點便宜!你明明可以逼著她辭官讓她身敗名裂的,不是嗎?”


  劉應須用探尋的目光望著她,又故作無感,“是啊,我可以,隻不過,我為什麽一定要這麽急呢?再說你隻是提供情報給我,我尚不知你居心,該怎麽利用這情報當然是由我來定咯。”


  “也就是說,你是有下一步打算的?你沒想就這樣放過她?”她聽完他的話,隻張揚地笑了起來,看來對於自己試探出的事情還是很滿意的。


  劉應須不想被她套話,反問:“你到底是什麽人?你到底想怎麽樣?”


  盧遠思抱臂斜頭笑言:“我是能幫你除掉眼中釘幫你升官的貴人,我來,就是想幫你啊,劉大人。”


  她之所以會選他,就是因為隻有他與顧清寧有明顯的矛盾。本來她並沒有打算這麽早就現身,畢竟又太大的風險,可是偏偏今天機會當前,她又覺得實在不能放過。


  顧清寧正在刑部公堂上受審,按照她編給殷齊修的審問證詞,顧清寧今天肯定很不好過,如果再加上一個證人,坐實他們對顧清寧的懷疑,那麽……


  劉應須問:“你打算怎麽幫我?”


  盧遠思故意問他:“你今天是來幹什麽的?不隻是為了工事吧?難道不是為了來看顧清寧的笑話?”


  劉應須嗤之以鼻,笑道:“你呀,果真是年輕,太單純了……我怎會隻為看她笑話而來?我吃飽了撐的?隻是她需要我幫她作證,證明她沒有犯罪動機而已……”


  然而,他還沒說完,盧遠思臉色瞬間就變了,愕然道:“什麽?她讓你來給她作證?”


  盧遠思的確不是很擅長這些陰謀詭計,加上年紀和閱曆的因素,她有的想法並不成熟還容易隻考慮表麵,可是,一涉及到顧清寧,憑著她對顧清寧的了解,完全是從直覺上,她都能有所預感……


  “不可能!顧清寧絕不會寄希望於你的!更何況你才威脅過她!她沒必要讓人給她作證的!就算有也不會是你……她讓你來……她是想……”心中如亂錘敲擊,越來越亂,思緒卻越來越清晰,預感越來越強烈。


  “你在說什麽?”劉應須見她突然慌成這樣,也大失分寸。


  她開始拿眼四處張望,這個角落周圍是沒有人,然而她好像還能捕捉到什麽窺視的目光似的,內心惶恐至極,她實在猜不出到底會發生什麽,卻又覺得,好像接下來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不好!快走!就當你從來都沒有見過我!”盧遠思對他咬牙說了一句。


  劉應須麵色都嚇到發白了,急忙拔腿離開。


  他一轉身,一把鋒利的匕首從天而降,迎麵襲來,一刹間,準確無誤插進他的咽喉,貫穿他的頸項,他雙目瞪出,脖子向後斷裂,鮮血噴湧而出,他好像還想說什麽,可嗚咽幾下再發不出聲音,倒地氣絕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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