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盧遠思親眼看著劉應須在自己眼前慘烈地暴斃,她那一瞬間本能地想要尖叫,甚至已經嚇到腿軟,再沒有辦法應對什麽思考什麽,就連聽到廊外的陣陣腳步聲了,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有人來了,不止一個,是一群人,他們很快就會走到這裏,看到這一角,隻有自己,和一俱屍體,自己的身上還滿是血點……


  他們會怎麽想?他們會認為是她殺了劉應須。


  然後,他們會把她收監,開始調查她,就會發現她的真實身份。


  然後,然後,殷齊修就會被控以私藏死刑犯的罪名,連帶著殷家……


  她是可以迅速想通這些的,但是眼前之事畢竟太過震驚,她神魂已散,不知該作何主張。


  一個人突然躥到她身後,一把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叫出聲引人注意,接著用手臂禁錮住她,不待她做反應,就提著她飛身翻過圍牆,越到外麵去了。


  落地之後,盧遠思被前麵穿著守衛製服的男子拖著望前狂奔,繞了許多小路,離刑部越來越遠,離那命案發生的地方也越來越遠……


  “你是誰?”她喘著氣,警惕地問道。


  那人見前麵無人,趕緊暫停步伐,解下自己的披風搭在她身上,解釋道:“是侍郎大人讓在下跟著你的。”


  “什麽?他讓你監視我?”


  那人頓了一下,“不,是保護你。”


  ……


  在刑部後廷測繪的徐子桐之前見劉應須先行一步,就猜想他是去前廷旁聽顧清寧受審,其他人也知道劉應須與顧清寧不對付,暗自議論著顧清寧受審的事。徐子桐心思也沒法完全放在工事上了,就帶著他們往前廷來,也想去旁聽審案。


  畢竟都是一起熬夜加值積下來的交情,工部承建司署員待顧清寧自然不同於劉應須,他們全部有心偏向她,這會兒就想去給他們的郎中大人撐撐場麵。


  一行人走進刑部前廷的通廊,正往前去,轉入圍欄拐角,這時刑部人大多在各公房署事很少有人經過這邊,隻有他們走來,聽到了廊外那一聲駭人的慘叫。


  正是劉應須遇害,盧遠思受驚叫出的那一聲,他們趕忙循聲往右邊角牆跑去,不過幾步,翻下圍欄往石壁隔出的後牆外一看,那裏不見人影,再細瞧,隻有草叢中的一具屍體。


  那是,他們熟悉的,工部侍郎,劉應須。


  他們慌張叫喊,引來巡防的守衛和刑部人,也驚動了前廷。


  審案大堂上,顧清寧在堂下為自己辨解:“……下官自交上圖紙之後便再未見過那兩幅圖紙,更不知劉大人會將之藏於何處,怎麽給邪教匪徒泄密?當晚我會路過侍郎廷也是巧合,不過是無意撞上行竊的匪徒,才冒死進去與他們搶奪圖紙,若不是有人及時來搶救,恐怕我的性命都早丟了,沒想到這些反而成為貴部推疑我有不軌之心的根據?綜上所言,一切為真,下官從無異心,也不曾謀大人所說的什麽私通邪教!清者自清,下官不畏大人揣測懷疑,隻憂招上無畏之禍,若下官有何罪過,但天地同鑒,不可人言誅心!”


  “顧郎中就先別忙著訴衷腸了,若人人都像你這樣辨解,那我們刑部還真就沒一個罪人了。”殷齊修冷眼以對,向她嘲諷地笑。


  這一場審判,他們準備了許多細節證據以為指控顧清寧的佐證,所以他頗有底氣,舉起一張蓋印的供詞,道:“本官已在貴部取得證言,工部侍郎廷署員作證,那兩幅被偷的圖紙,隻有你與劉侍郎知道在何處存放,侍郎廷內部署員保證道,在你把圖紙交上去之後,劉侍郎當著你的麵把圖紙收起來了,這樣一說,就算他真沒找對地方,在場的你就不會盡職地提醒一下上司嗎?這種低級錯誤,劉侍郎或許會犯,但精細如顧郎中你應該不會這麽不小心吧?這證詞是不是剛好與你剛才所說相背呢?”


  “大人就不覺得這證詞牽強嗎?”顧清寧沉下氣,麵對殷齊修的步步緊逼,“這證人如何保證他是親眼所見?大人又怎能認定是下官說了假話?對於這一點,下官可以請劉大人出麵為我證明,我確實不知圖紙存放何處……”


  殷齊修問:“你要劉侍郎來做你的證人?”


  她拘禮點頭:“是,請傳召劉大人。”


  殷齊修意味不明地笑著,搖搖頭:“怕是不行了。”


  “為什麽?”顧清寧立即有些茫然了,流露出的失措被殷齊修看眼中。


  他再次掂起那張證詞,道:“因為劉侍郎已是本官的證人。”


  “既然顧郎中你說到這兒了,本官就說明白吧,方才指控你的證詞都是由劉侍郎親口供錄,包括你想陷害他的動機,他都是有佐證的,而後你架空他主掌這場工事,也是很好的證明。”


  顧清寧愣在大堂上,無言了,露出少有的困惑失落神情,低頭念道:“沒想到,劉大人會這樣對我……”


  原來劉應須今日肯來刑部,並不是為她作證,而是為了指控她,意圖陷她於萬劫不複……


  廷外的顧青玄和顧清桓收回仰望天色的目光,又一齊望向獨立堂上的顧清寧。


  她暗吸了一口氣,作鎮定無畏狀,直視殷齊修:“敢請大人請出劉大人來與下官對質。”


  殷齊修一招手,對旁邊主簿說:“傳喚證人上堂。”


  主簿卻對他示以疑惑的神情,因為劉應須沒有按他們計劃的那樣到達廷外並在前廷等候。


  這才稍滯一會兒,就有亂聲突起,一群刑部人員從後麵跑進前廷,衝堂上大喊道:“不好了!工部劉大人死了!劉大人被殺了!”


  “劉侍郎死了!”


  殷齊修一下子從主位上站起來,臉色驚得煞白一陣,奔下堂來,震驚地瞪著前來通報的人。


  他反應了一下,依然睜大了眼睛,轉頭看向旁邊立著不動的顧清寧,隻見她蹙著眉,略有驚色,此時毫不避諱地與他對視。


  他口中念著:“他死了……”


  顧清寧點頭:“是,大人,你的證人死了。”


  ……


  原本恭肅威嚴的刑部大堂亂了起來,殷齊修一咬牙,擱下這邊的事就往外跑,欲去查看案發現場,沒出外廷卻被顧青玄攔住。


  他怒氣直衝,這時根本不想再搭理顧家人一句,而顧青玄淡淡然地立在他麵前,從中丞官服袖口拿出一封文書,抵到他懷中,清清嗓子,壓下聲道:“此時說這個好像有點不合適,但也不能白來一趟,殷侍郎,本官今日來貴部,並非隻為旁聽小女受審,且要為殷侍郎你送來一封傳審令。”


  “什麽?傳審我?”殷齊修怒目圓睜。


  顧青玄作無奈狀,回道:“是的,今日禦史台有禦史上折檢舉殷侍郎你眠花宿柳並養賣妓女敗壞官風官德,且有羅紅閣老鴇為證人。本官此來特請殷侍郎你按時按儀到禦史台接受審查。”


  ……


  “你確定那時候屍體旁邊沒人嗎?”顧清寧看過劉應須亡命現場後,擠出了刑部查案人員包圍起的圈子,走到一旁,身邊跟著驚魂未定的徐子桐。


  徐子桐用袖子擦擦額上的冷汗,回道:“我是第一個跑過去的,確實沒看到第二個人在場……隻有劉大人的屍體……”


  其實他心裏有些遺憾,畢竟本打算在公堂上好好表現一番,討好一下上司的,他清楚得很,偏向顧清寧這一邊必定大有前途,所以原本今日他沒必要親自到刑部來,但早上聽顧清寧向他暗示她希望工部屬員能與劉應須一起為她作證時,他就拿定了主意要聯合下麵的屬員去為顧清寧撐場麵,於是一直注意著劉應須的動向……


  但徐子桐怎能想到,顧清寧從未指望別人來幫她證明什麽,對他的“暗示”,就像早間她對劉應須的“明示”一樣,隻為讓他們來刑部,用劉應須引出一人,用他們捉住一人……


  顧清寧又往那邊看了一眼,仵作正在給劉應須驗屍,殷齊修懷揣著顧青玄給他帶來的傳審令投入到案情勘察中,她看著那些人,似乎是想在那人群中找出什麽。


  可是都沒有,沒有她意料中的那個人,那張臉……


  不對啊,她暗忖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劉應須的死……應當讓那人讓殷齊修都……


  這一切都是她的重重算計,步步計劃周密,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顧清寧覺得有些挫敗,神色寞寞,並非她毒辣無情太過於看重自己的本事,而是因為,她今日的計劃不得逞,就意味著,那人尚自由在外,那她的秘密就還是有泄露的危急,說實話,顧清寧最怕的莫過於斯……


  怕到什麽程度?怕到,就因為劉應須知道那個秘密,那他注定有這一死……


  徐子桐從命案中回過神來,想到了今日的另一樁大事,問道:“大人,剛才的提審……已經沒事了吧?”


  顧清寧猶疑了下,搖搖頭:“無妨,會有個結果的。”


  那邊仵作驗完了,向殷齊修作報告,錄案文書在一旁記錄。顧清寧見狀走過去,深深地調整了幾下呼吸,眼眶就有些紅了,揉揉自己的鼻子,抿唇往屍體那邊又瞥了一眼,滿麵的哀戚傷懷,待仵作走後,她才上前向殷齊修詢問道:“殷大人,驗出劉大人的死因了……他……他怎麽會死呢?會有誰對他下這樣的毒手?”


  乍一看還真像是個關心上司死因的下屬,不過好在殷齊修也有些了解她,所以沒完全被她迷惑,鄙夷地掃了她一眼,低目看著手中的錄案文稿,道:“劉侍郎是被一刀插喉致命,按刀口深度和刀刃方向來看,應該是被人用飛刀殺死的,凶手武功高強,這樣的謀殺方式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他說著,抬起了頭,用尖銳的目光瞅了顧清寧一眼,而她沒有絲毫的破綻。


  “飛刀?可是剛才貴部人員不是說在現場發現了兩個人的腳印嗎?凶手與劉大人的距離應該不會離得太遠吧?”她問道。


  殷齊修已經有些懶得應付她了,“是有兩個人的腳印不錯,但現場沒有打鬥痕跡,劉大人身上一點掙紮的跡象都沒有,明顯是被突襲的……”


  在她的籌劃中,劉應須最好是被人近距離加害,這樣才能栽倒某人頭上,卻未曾想殷齊修這麽敏銳。她想自己還是做得不夠完善。


  聽聞此訊的殷韶初也從工部趕過來了,眼見劉應須的慘死,他驚駭非常,以上級身份料理著事情,其實早已神思不知到何方。


  “真狠,真狠啊……”


  他在案發現場看著,看清了劉應須喉上的血窟窿後,不由得泛起了惡心,跑到一邊嘔了起來,也吐不出什麽東西,純粹是被嚇到了,這也是正常反應。


  顧清寧看他這樣,過去幫他拍背順氣,寬慰道:“你若是承受不了,就別看了,這裏有我,接下來我來處理這些吧……你先回?”


  殷韶初幹嘔著,眼珠都溢滿了血絲,困難地呼氣,抬頭,看向她,喘了幾口氣,卻沒有說什麽。


  方才麵對殷齊修那麽尖銳的目光,她都沒有露怯,而此刻對上殷韶初的目光,她卻潛意識地想逃,轉目看向別處:“怎……怎麽了?”


  殷韶初皺起眉,頓了許久,他的直覺告訴了他一些殘忍的事情,但他自己難以承受,不敢相信,又忍不住懷疑。


  畢竟,他也是了解她的……一直都是……


  “清寧……”他終於開口,一步步慢慢往後退走。


  她心頭莫名地咯噔一震,仿佛已被人戳穿一切,她心虛難當,急切問:“怎麽了?”


  “下一個,會是我嗎?”


  殷韶初突然拋出的這一個問句,讓顧清寧頃刻間神魂俱滅,好似天旋地轉的浮世顛覆。她張張嘴,想掩飾卻說不出話,隻看著他一一遠離自己,他的尚書官服上銀絲刺繡越來越紮眼……


  他轉身之後,她才出聲:“不,不,不……”


  說了無數遍,隻有這一個字,而他已聽不見。


  ……


  劉應須被殺,真相成迷,刑部人為了查案,又來到工部取證,勘察他的公房,想從中搜尋出他與人結仇結怨的蛛絲馬跡。


  最後,他們在他的公房主位的坐墊下,發現了一個雙麒麟薄木雕——長生教的標記。


  因而,可以斷定,劉應須與之前遇害那些官員一樣,是死於長生教之手。


  但是,長生教為什麽要殺他呢?而且特別的是,這次不是在案發現場留下標誌,而是在他的公房裏,藏在隱蔽的坐墊下麵?


  查到最後,他們得出最後一個可能,劉應須本來就與長生教有關。所以他不是被邪教歹徒隨機選中而殺害,而是因故謀殺。


  那又是因何故呢?

  聯想工部剛發生不久的圖紙被盜案件,正如他們之前調查的那樣,當時那兩幅圖紙是由劉應須保管收藏的,而邪教人卻能輕而易舉地在工部找到,明顯就是有內奸與之相通消息,他們才能得手。


  也就是說,其實劉應須才是最有嫌疑的。


  這下他被殺了,未嚐不能看作是滅口。


  ……


  這就是顧清寧想要他們得出的結論。


  那個雙麒麟標誌就是她親手放在劉應須公房裏的,就在那一早,她與劉應須“親密接觸”時,她的故作媚態,隻為掩飾她的這一個小動作。


  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劉應須幫她澄清作證怎樣,而是想讓他做被滅口的替罪羊。


  隻要這個設想成立,她不但消滅了潛在的危機,還為自己做了證,徹底撇開了自己的嫌疑,將之前殷齊修對她的一切懷疑都推到已死的劉應須身上。


  不過,要讓殷齊修對這個推想拍板談何容易?

  就算他自己也想出了這些,恐怕他也不會輕易說服自己去相信這個結果。


  不能讓他相信,那就隻能讓他沒法再插手——


  案發後兩天,殷齊修就受到了禦史台的審查,被顧青玄傳審。他之前是怎麽審顧清寧的,顧青玄就怎麽審他,更何況他被指之罪都是實情,於是一到禦史台就栽了。


  人證、物證一一擺出,殷齊修嫖妓之罪被揭,受禦史台檢舉彈劾,雖有殷濟恒明裏暗裏相保,也無濟於事。


  劉應須的案子還未查完,他就被停了職。


  三顧贏這一場,已成定局。


  而下一局——與殷家明麵上的正式博弈也隨之拉開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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