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銅鏡前,江弦歌對鏡梳妝,棠歡幫她整理完妝奩,笑問道:“都這會兒了,小姐還收拾得這麽美,是要出去嗎?是去江月樓還是去顧家?”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些局促地捋捋水袖,“哪兒不去,就在家裏……”


  棠歡明白了,掩嘴偷笑,打趣她:“哦,原來是為了給姑爺看……”


  江弦歌害羞地埋下了頭,心裏似有盤算。棠歡是閨中知心人,她倒不用害臊,隻聽棠歡問:“那要不要我幫你換身更好看的衣裳?”


  她抬頭,抿唇看向棠歡:“不用了,你先去歇著,哦,容安回來的時候讓人來告訴我一聲。”


  “是。”棠歡乖巧地點頭,偷笑著退出了主屋臥房。


  因為她是一府女主人的陪嫁丫鬟,府裏下人都很敬重她,江弦歌又慣著她,所以她在楊府過得比原來在江月樓還自在。


  但是棠歡最高興的是,在她看來,她家小姐的確找到了一個好歸宿,嫁到這麽風光的人家,姑爺又是一等一的人材,對她家小姐無微不至一往情深。她在江月樓見的男子不少,像楊容安這樣純良專情的卻不多,她家小姐嫁得真是不錯。


  陪嫁過來之後,棠歡還覺得有些莫名,一直在想,明明是這麽好的親事,她家小姐和姑爺過著這麽好的日子,為什麽當初顧清桓還那麽憂心?特意私下拜托自己多為江弦歌加以注意,有什麽不對的情況隨時去告訴他?


  想來,棠歡也能理解,顧家公子對她家小姐的情深是不輸楊容安的,難免想得多,怕她家小姐出嫁後受一丁點委屈……


  ……


  成親以來,楊容安在每日散值後都是直接歸家,很少再出去與朋友喝酒廝混,官場應酬也一概都辭了,就算是因為事忙要留在官署加值,也會提前派隨從回來跟江弦歌打招呼,今日也不例外。


  得知楊容安要加值後,江弦歌讓棠歡備了熱飯熱菜交給隨從,讓他們給楊容安帶去,棠歡不想她在家等久了,就自己跟去官署給楊容安送晚飯,並暗示他江弦歌在等。


  這是禮部月中統算的日子,上下全圍著楊容安一人忙著。自從顧清桓離開禮部後,整個禮部的重壓就都在他肩上了,他本不是善於做官的人,隻想把公事做好一些,能盡心之處就不可馬虎。


  見過棠歡之後,本來打算與整個侍郎廷在官署熬夜的他,還是沒耐住,讓副手幫忙盯著,自己在天黑時就溜了。


  不想,在趕回自己府裏的路上,碰上了他母親楊夫人的馬車。


  原來楊夫人知道他每個月這一天都是最忙的,往常都是不回家,她心疼兒子,也喜歡他上進,每個月這一天都會去禮部官署送點心好吃的,既是督促兒子吃飯,也能幫他安撫下屬情緒。


  這一天也是這樣,然而楊容安忘了這一點,江弦歌也還不了解這個日子。楊夫人自然奇怪楊容安今日提早回家,以為他成親後在公事上就懈怠了。楊夫人是個要強的人,隻有這一個兒子,楊家的前程就看他的,所以看重他的仕途。這會兒在她看來就是江弦歌不識大體,想到這個漂亮兒媳婦,不勸兒子上進還耽誤他辦公,心裏就不舒服。在馬車上跟楊容安抱怨起來,楊容安解釋了,可楊夫人隻覺得他是寵媳婦,還暗示他不要跟他父親一樣被美色所耽。


  楊容安轉移話題,問到大府裏的情況,這下更不好收拾,楊夫人又跟兒子控訴起楊隆興的種種不是,還有府中幾門偏房多麽讓她慪氣什麽的,尤其是那對雙生子。


  顧清寧把那兩個女孩子送到楊府,不是直接給楊隆興的,畢竟那時候楊容安還在生氣,楊隆興也不好直接收,她就把她們送到楊夫人房裏了,以正房丫鬟為名留在楊府,一是在楊容安那裏過得去有個說辭,二是知道楊夫人不會輕易讓楊隆興得到她們以保她們清白。


  但是楊夫人也很難容她們,沒少讓她們吃苦頭。楊隆興心可是偏向她們的,所以也因為她們跟楊夫人有過許多衝突,讓楊夫人怨氣愈重。


  楊容安也不能怠慢母親,就耐心聽著,陪楊夫人說了許多話,為她寬心。但畢竟是男子,聽著這些家長裏短難免心累。


  還是很晚才回家,帶著一身疲憊,直到走進內院,看著主屋臥房的燈光,和這個他與江弦歌家,心裏才感到溫暖踏實。


  他推門進屋,在紗幔暖帳間,用目光搜尋江弦歌的身影。


  江弦歌坐在裏間的美人靠上,因為心裏緊張,閉上了眼睛,注意著他的腳步聲,知道他在靠近。


  楊容安以為她睡著了,放慢動作,無聲地走到她麵前,在美人靠旁邊的圓凳上坐下,隻安靜地看著她,像在觀賞一塊聖潔的美玉。


  她就是這樣,美得不可方物,在安靜時真不像是世間凡人,她太完美,像個不真實的美夢,不敢驚擾,隻可遠觀,不能讓俗世之塵玷汙到她……


  桌上的鏤空陶座瑞獸金爐上熱著茶水,他輕掂茶壺倒茶,倒出的卻是香醇的酒,他疑惑了下,再轉目看向江弦歌。


  她已經睜開了眼,雙眸含笑地望著他,不動聲色便顯露柔情萬千,這是妻子的眉眼,這時她隻是俗世一人,是他的妻。


  “累嗎?”江弦歌一隻手伸出披風下,柔婉問道。


  楊容安接過她的雪白皓腕,攏著在手中,“不累,就是今天忙了點,也難得忙一次,好在還有人給送熱飯菜,廷裏的那幫人都可羨慕了……”說著便露出甜蜜的笑,是打心眼裏的幸福。


  江弦歌感受著他手心的溫熱,感受著真實,她活在此刻,就像一朵飄絮終於著陸,這是實實在在的,比其他虛無縹緲的一切都重要。


  “你還是第一次回來得這麽晚,今天署裏是有什麽大事嗎?”她體貼問道。


  楊容安道:“就是月中統算,每個月都有這麽一天。其實我早就在往家趕了,隻是在路上碰上了母親,跟母親說了一會兒話,她有些心煩,我寬慰寬慰她,才耽誤到現在。”


  “婆婆遇上什麽煩心事了?我能為她做什麽嗎?”她關切道。


  楊容安笑著搖搖頭:“我母親啊,還能有什麽?她這輩子最大的煩心事就是我父親……我從小到大聽他們吵架,聽我母親抱怨,都聽習慣的,沒什麽,過一陣她又好了……你不用操心……”


  她想了想,道:“大府裏妻妾幾房,婆婆一人操持也是不容易,人多又難免受冷落了,有矛盾了心裏不舒服了也正常,以後,我盡量多去陪陪婆婆吧,看有什麽能幫上忙的,也讓她輕鬆些。”她知道楊容安作為家裏獨子,本不應該出來立府的,若是都還住在大府裏,孝順長輩也方便些,楊容安是為了讓她過得自在些才選擇單獨立府的,她心裏自然有些過意不去,總想融入他們這個家族,盡一盡兒媳的本責。


  聽她說這些,又想起不久前自己母親對她的一番抱怨,他道:“大府裏複雜,我們能不去摻和就不去吧,我母親要強,那些她都能處理得過來。我們嘛,就好好守在我們自己的小家裏……”


  細膩如她,自然能感覺到什麽不對,想他是為自己好,也不多問什麽,抿抿唇,低頭笑道:“我知道我能為他們做什麽了?”


  “嗯?”楊容安疑惑一笑。


  她深呼吸一下,柔媚地靠向他:“我可以……替他們照顧好他們的兒子……讓你開心,讓你幸福……”


  楊容安心中暖意洋溢,“弦歌,能娶到你,我楊容安此生無憾……”


  眼前人再不是眼前人,心上事再難複先前願,恐懼感席卷而來,逼迫她本能地抗拒……


  她猛然驚醒一般,突然用力抵住他的胸膛,用力推開他:“不要!”


  楊容安被她嚇到了,看著她驚顫起來,抱住自己縮到床角,驚恐地抬起頭,雙眼瞪大,眼淚潸然而下。


  他不知所措,調整喘息,小心翼翼地湊近,拿起錦被輕輕覆在她身上:“弦歌……別怕,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為什麽會這樣?你在害怕什麽嗎?”


  她該如何解釋?她自己都弄不清楚。隻知道,當他對她做那些事的時候,她努力投入,隻想他一個人,然而腦海中總有混亂的片段閃現,那些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男子,很多,很多,鬱生瘋狂的樣子、清桓傷痛的眼眸……還有江月樓內那一個個陌生人的側目……他們都在靠近她,逼近她,想闖進她的世界來,他們一個個都把她當獵物……


  他們讓她害怕,包括楊容安,她明明那麽想接受他,然而始終做不到把自己完全交給他,他也沒法讓她心安,無論多少次她對自己說這是她的丈夫,她必須要這樣,可心中始終被虛無的陰霾籠罩,肌膚之親,她畏懼這樣的親密。


  她心中的秘密,折磨得她苦不堪言,無論怎麽逃避都沒有用。


  “容安,對不起……”


  “沒事,別這樣,弦歌,都是我的錯,我太心急了,你還沒準備好,我不會勉強你,我們以後再試,你心裏有所畏懼完全可以跟我訴說,我能體諒你,我們可以一起麵對。”


  她看著他被自己傷害的樣子,他因為她的抗拒而傷神,把錯誤都歸咎在他自己身上,他還在想以後……


  他再三承諾,而她心裏更內疚,“容安,對不起,請你耐心一些,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我真的很想做到所有妻子應做之事……”


  把話說開之後,他們放棄了這次嚐試,楊容安願意拿出耐心給她時間,幫她消除心理的陰影。而這事也給他帶來了陰影,他忍不住想江弦歌之前經曆過那麽殘忍的事。如此美色當前,仿佛是心魔作祟,他控製不了自己的胡思亂想,一邊心疼她,一邊又有更加刺激的欲念,那些幻想纏擾著他……


  對於美好的東西,人總想去保護,然而潛意識裏卻是摧毀之欲……


  她的美好和悲痛,都能引起人心最真實的那一麵。


  楊容安也不例外。


  ……


  幾日後,他休沐在家,天色漸晚,江弦歌去江月樓看望江河川,因為幫著顧家人打點一些籌備婚宴的事,耽誤到這會兒還未歸來。楊容安一個人在家,閑來無事,品竹調絲,聽著清韻琴音,借此滌清心中雜念,可那些難以啟齒的念想總在他腦海裏纏繞不去。


  他覺得自己都變了,欲求更多,然而難得,有美妻當前,卻難以觸及,這一段時間他都不敢看江弦歌看得太久……每每夜裏獨自輾轉難眠,到她身旁躺下,想獲取一點點溫存,她仍是從心底的抗拒,動作一親密,她就像個受驚的小鹿一樣失措不安,可那模樣更動人心魂……


  他撫著江弦歌的琴,心裏越來越亂,琴音也開始混亂,忽地停頓,他無力再彈奏下去。好樂的人,心亂了,又如何能夠奏出清韻之音?

  有人來報,說是大府有人來,他以為是楊夫人派人送東西給他們,就讓人進來。讓他意外的是,來的不是一般仆從,而是宛魚宛蝶那對雙生子。


  她們在楊夫人房裏伺候,他從來都是與她們刻意保持距離,話都沒跟她們說過半句。今日她們卻忽然登門,來找他?


  兩個小女子一進廳堂,他有些難堪地問,是不是替他父母送什麽東西過來,不想她們突然痛哭起來,直拿頭嗆地,好不可憐。


  屏退下人,問及原由,原來是因為今日她們在給楊夫人收拾屋子的時候,宛魚不小心打碎了楊夫人的一個白玉觀音,那是極為貴重的禦賜之物,楊夫人一直十分珍愛,若被楊夫人知道毀於她手,她們必遭大難。


  所幸楊夫人今晚與楊隆興出去赴宴去了,玉觀音碎之事尚未被人發現,於是她們趕忙來這裏求助。因為她們知道,楊容安府裏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當初楊隆興把玉觀音給他的兒子與正妻的時候,她們也在場。


  她們哭訴著,苦苦哀求,楊容安也諒解她們的苦衷,雖然處境尷尬,他也不忍她們遭罪,所以很幹脆地就答應了,讓人取出那尊觀音,給她們帶回府去,替換打碎的那個,以瞞過楊夫人。


  這對雙生子就是知他心善,才敢來此求救,又見他如此溫厚正直,心中自然欽慕,解決了大難之危後,就生出另一番心思。


  兩人為不引人注意,是走路過來的,這裏離楊家正府挺近,一雙少女披著薄裘,在月色下走著,說著楊容安的好。


  姐姐宛魚抱著方才從楊容安手上接過來的錦盒,聽妹妹宛蝶念著,心下在做計較,說道:“我們被人送進楊府以來,受盡委屈,人人視我們為妖精一般,夫人遲早不容我們,還有楊大人……若不是顧忌夫人,我們早就受他糟踐了,那青樓之辱,你還記得吧?”


  宛蝶點頭,“當然,現在想想都害臊,可這就是我們的命,又能怎樣呢?哦顧姐姐不是答應過我們嗎,隻要我們幫她好好監視楊大人,她定然會救我們出去給我們自由的嗎?我們也隻能先忍耐啊。”


  宛魚白了她一眼,道:“你還真指望她啊?一個女子不思安分混官場,想想就不靠譜,她說她想對付楊大人,可這麽久以來,楊大人不照樣順風順水嗎?楊家家大業大,是她能動得了的嗎?她把我們救出青樓那個虎穴,又推進楊家這個泥潭,她就是在利用我們,才沒想過幫我們……”


  “那姐姐你有什麽打算嗎?”


  她接著道:“既然我們已經入了楊府,就隻能往這上麵打算打算了。待在夫人眼下肯定不能長久,以後大人要要我們,就算真給他做了偏房,也遲早會被夫人弄死……隻有,公子……”


  “公子?”


  “他是這府裏唯一的好人啊,而且你想想,這麽大的家業,到最後會是誰的?他就整個楊家的未來,大人和夫人多看重他啊。”


  “姐姐你的意思是?我們……和他?可是,可能嗎?他已經成親了,又不喜歡我們,再說夫人和大人也不會準許的……”


  “那可不一定,少夫人雖美,你我也不差,我們倆的手段也是有的。若真能成,就給公子做妾也是好的呀,總比在大府裏受這罪強,至於夫人,若真能把我們弄出大府,斷了大人的念想,她巴不得呢。”


  “那,我們該怎麽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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