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紅牆高閣,皇風凜凜,一片盎然緋色在雕梁畫棟間蔓延,這裏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風韻雅致大氣雍容,這是凡俗難及之地,卻又是世間尋常一隅。
坤華宮的大宮女書陵低垂螓首,端方邁步,走到鳳華亭下,屈膝拜首:“稟太後娘娘,成碩郡主拜見。”
高亭內,獨坐品茗的魏太後輕挑玉指,放下茶盅,“快讓小君瞳進來,哀家都等好一會兒了……”
明動可人,如玉琢成,清靈眉目,不沾俗塵,垂肩的烏發,濃密的秀眉,她集皇城貴氣於一身,更為難得的是又聚世間少有的靈氣於一人。
十八年的閨閣生活,無風無浪,無憂無慮,雖隻是郡主,也得宮城皇門內外的萬千寵愛。她母親早逝,晉王府中獨留她一個女兒,從先皇到太後,包括她從小喚作三皇兄的當今聖上,無不對她疼愛有加,所以她從來不諳世事之複雜,不知憂愁為何物。
今日太後召她入宮來,她以為是要問她年節將至王府中有何熱鬧,或賞賜她琳琅寶物以慶佳節。進入亭中,行禮既畢,太後喚她坐到膝前,撫著她肩上的青絲,愛憐地看著她,她懂事地向太後問好,親手煎茶以侍太後。
“小君瞳,今日可見過你皇兄了?”太後問道。
君瞳回道:“方才入宮時先去拜見皇兄,但早朝剛散,皇兄正與各位大人在禦書房議事,君瞳不便打擾,就先來姑母這邊請安了。”
“嗯……”太後低吟一聲,歎了一口氣道:“是啊,你皇兄初登大位,國事繁忙,都有好些日子不得空了,又憂心朝中人心不穩……”她似有深意地停頓下了。
君瞳疑惑道:“人心不穩?君瞳久在閨閣,不懂時局,隻聽說皇兄新朝初開,朝中盧相國輔政有方,也不能為皇兄分憂嗎?”她有些不解,太後是很少議論朝政的,尤其是與她言這些,即使隻是隨口提提,也不同尋常。
太後似有深慮,道:“盧相國?你不知道,你皇兄最為憂心的就是他們姓盧的……不知你父親可跟你說過,你皇兄能登上帝位,盧相國居功至偉,所以如今,他就是朝中第一紅人,朝中大事均有他把控……君瞳,你明白嗎?你皇兄是在擔心啊,擔心再掌控不了如日中天的盧家……”
她心中開始湧上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沉重情緒,就在第一次聽太後講這樣複雜的事時。“那該怎麽辦?我父親可能幫襯皇兄消除隱患?”
太後笑了,眉目慈祥,卻帶著一種深沉的意味,她道:“你父親當然可以,如今皇城中,他可是你皇兄最大的指望,所以你皇兄才會將禦林軍交給他提領啊,隻不過……在盧家的事上,如今隻有你能夠為你皇兄解憂了。”
“我?”她懵懂地轉頭看向太後:“我如何能做到?”
太後道:“要拉攏盧家,讓他們與皇上保持一心,才能免除禍患,最好的方式,就是將盧家人也變成皇室的自家人……所以,哀家與你皇兄啊,給你相中了一門好親事,盧家大公子,現任工部侍郎盧遠澤,可是有長安第一公子美譽的,一等一的才俊,與你甚是般配……”
到了她這個年紀,她也是早知婚配之事的,也想過太後或者她父親晉王爺不久就會為她安排婚事,將她嫁於一個貴族名門子弟,她相信他們是完全會為她著想的,為她尋的親事必是最好的,她也並沒有別的念頭,當真有那一天,她會安然接受……
可是……今日太後提出的這門婚事,卻讓她心中莫名地難過,
她感覺到,他們安排這門婚事,並不是為了她的終身幸福,而是想犧牲她去攏住一個家族的人心,而且這個家族,甚至不是他們所看好的……
這一刻,她眼前的繁盛之景,瞬間凋零,無法言說的疼痛在她心中蔓延,很失望,很無奈,她感覺到,遲來的現實還是找上了她。
後麵太後說了什麽,她都沒有聽進去,她知道,這是他們已經商定的,她是無法反抗的,包括她的父親,也別無選擇。
原來皇室親情,皇門寵愛,是這樣脆弱易逝,一切恩寵都等於更大的犧牲,這一切,不過如此。
後來她謝恩了。
回府待嫁。
沒人知道她在那段時日中每夜都會哭泣。不隻是因為她不想卻無法推掉這門親事,也不隻是因為她的無奈,更多的痛苦是因為她迷茫,她發現自己,除了這條路,還能選擇什麽?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後來她聽長安城內流言四起,說她的未婚夫婿與蘇家小姐有染,早在她之前,便私通情厚,娶她不過是無奈之舉……晉王聽了,大發雷霆,所有人都勸她不要相信,但她偏偏願意相信,而且她並不生氣。
那個時候,她還想過,若那姓蘇的小姐再爭取爭取如何?如果盧遠澤就是不願娶她非要那蘇家小姐如何?
卻未曾想到,那位當初在流言中與她並提的女子,在不久以後會成為最令她動情的人……
後來她成親了,她的夫君,果真是世上難得的佳公子。他對她極好,教會她肌膚之親,教會她夫妻之禮,與她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處處對她嗬護有加。包括整個盧家,都對她畢恭畢敬。她學著那些賢淑的女子,努力讓自己變成一個好妻子好媳婦,希望盧家能真的成為她最好的歸宿,她隻想活得簡簡單單,不要理會那些外界的紛雜,就算未來有變故,那也應該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眼下的日子還是要好好過的。
可是,她發現,自己從來不能融入盧家,他們始終把她當作郡主,包括她的夫君,對她的小心恭敬中,總有幾分謙卑。在之後的幾次矛盾中,她眼看著她父親在盧家人麵前如何頤指氣使高高在上,雖說是為她好,但也讓她深刻地明白了一個事實——
盧遠澤娶的不是一個妻子,而隻是一個郡主,這門親事,隻有利益,沒有情意。
盧家人之所以對她這麽小心,是因為她的皇族身份,可以作為他們的保護傘。
她努力維持的一切,還是土崩瓦解。
她自己也有過錯。
因為,她從不愛她的夫君,而愛上了她夫君最愛的女子。
……
盧家覆滅之後,她安然無恙,且因蘇嘉寧的存在,開始構畫自己的新生。
她賭氣說要出家的事被太後知道,太後召她入宮,悉心寬慰她,讓她不要為盧家的事傷懷。
她親耳聽到太後說,巍巍大齊,長安皇城,終究隻有一家能夠屹立不倒處於頂峰,那就是他們陳氏。
這一朝的所有繁華,除了他們皇室,遲早都會悉數凋零,消逝……
的確,這時的她已經見識過昨日的繁榮今夕頃刻消散,她眼看著一個大家族在政治鬥爭中慘痛敗倒灰飛煙化……
她也相信,凜凜皇威,隻有陳氏獨攬天下。
她終於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
這個時候,她最在意的人誌在官場,步步上進,她的家族在朝堂上占據越來越重的地位……
她關注著他們,看著他們離權勢越來越近,隱隱感覺到,他們也離危險越來越近。
那一天,她從小敬重的伯父喬懷安來到王府,與她父親晉王爺縱論國事。
她偶然聽見他們提到了蘇家……
在喬懷安走後,她抱著蘇清風給她送來的那個水輪風車,走進父親的書房,說她想改嫁,嫁給蘇家人。
一心一意,此生無他求。
……
她這小半生都活得很迷茫,不知自己該做什麽,該到哪裏去。
遇到那人以後,她隻想做一個紅塵癡人……
不若如此,且行隨願,若癡若狂。
……
盧遠思親手關了殷齊修的侍郎府門,插上鎖,她在門前停了一會兒,低垂眼眸,似有依戀。
這麽久以來,這個地方一直是她的庇護所……
殷齊修正指使著仆從將一箱箱行李安置在馬車上,晚間突然起行,收拾得都有些匆忙,他們慌忙張羅著,都沒有注意到她這邊。
殷齊修轉頭望向她,把懷裏的箱子遞給一個隨從,然後就走到她身邊來:“怎麽了?”
她有些悵惘的樣子,捏著指頭,道出心聲:“有點舍不得。”
今晚,他們將出發去洛陽,這座府邸將徹底封閉,移歸朝廷。
她把鑰匙交到殷齊修手中,殷齊修又將之放進她手裏,笑了一下,道:“留著做個紀念吧……放心,我們還會回來的,等我們對付完姓蘇的,我還是會回朝好好做官,到時候就不住什麽侍郎府了,我得爭取當上尚書大人,開我自己的尚書府,可比這氣派十倍。到時候你要是有空閑的話,就來幫我打理打理府苑,管一管下人……生幾個孩子,當我府上的女主人。”
盧遠思聽得臉紅耳熱,心中無限歡喜,嬌笑著輕捶他一拳:“胡說什麽,不正經……”
殷齊修也有些不好意思,耐不住心情好,於是握住她的手:“我很正經的,你遲早得嫁給我,父親那邊我會去說服他的,你這麽聰明能幹,他會接受的。”
“那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什麽人?”她問。
他道:“想啊,我一直等著你願意說的時候,把一切真相都告訴我,可是,這跟我要娶你有什麽關係?”
盧遠思抽出手,心裏暗樂著,麵上不顯露,還指指穿男裝的自己,諷道:“可注意點吧,你也不瞧瞧我現在的樣子,在這腆著臉說要娶我,別人還以為你有斷袖之癖呢,怪不害臊的!”說完轉身跑走了,先上了馬,對他俏皮眨眼,把那把鑰匙收進懷中。
後麵的仆從收拾完備各自拉車騎馬都整裝待發了,殷齊修上馬,回眼望了一眼這有些浩大的隊伍,問她道:“我們這樣出城去,是不是有些太引人注意了?”
她回道:“為的就是要引人注意,不然怎麽能讓蘇嘉寧知道我離開長安了,而且還是與你一起遠走高飛……”提到蘇嘉寧的名字,她眼眸中又浮上冷冽之色。
“遠走高飛……”殷齊修回味著她的措辭,眼望前方的路:“那樣好像也不錯……”
她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低頭時,眼中一絲哀愁倏忽閃過。
……
走出一段路,她忽然對殷齊修說道:“你們先走,我得先去見一個人,我們在城門口會合。”
殷齊修疑惑,欲問見誰,卻看出她有難言神色,便把要說的話又收回了,隻道:“好,你快去,小心些。我們會繞一點路,拖些時間,你到南城門口直接出去就是,那裏的守衛我都打點好的。”他不忘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為她披上,垂下帽簷以掩麵,
盧遠思與他對視一眼,點點頭,然後快速調轉馬頭,飛馳而去。
……
夜深人定時分,她在快靠近晉王府的時候,放慢了馬速,繞到王府的北邊偏僻院牆後,那裏有一株枯死的梨樹,此時,一道清麗的人影正在那梨樹下望月徘徊。
君瞳聽見馬蹄聲,就往那邊看去,見著盧遠思下馬走向她,她連忙上前,問:“遠思,怎麽了?你是有什麽事跟我說?收到你信之後我就很擔心,寧姐姐沒再為難你吧?”
她看著君瞳,搖搖頭,神色有些冷漠:“沒什麽,我見你,就是想在離開之前跟你道個別。”
“你要離開長安?”君瞳問道。
她道:“是啊,我要去洛陽了,換個清淨點的地方,跟殷齊修好好過活。”
君瞳為她高興,“這樣也好……”
盧遠思與她相對,靠近她,眼底陰霾浮動,冷眸駭人,“你果真要嫁給蘇家人?”
君瞳驚愕地點點頭:“嗯……遠思,我知道你不想我這樣……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祝福我,而不是恨我……”
盧遠思轉過身,不再看她,“好,我當然要祝福你……”
……
一片夜雲未散盡,月霧籠罩長安城,世間萬物未醒,滿城不見燈火,他們卻早已醒來。
晨鍾未響,暝色襲來,長安城上空清寒的薄霧逐月而去,整個蘇府在東方未白之前便明燭熠熠,結綢點香,熱酒備席,一處處的亮堂,一處處的喜慶。周遭人家正是靜謐沉睡之時,這裏已顯出十分的熱鬧。
蘇嘉寧忙裏忙外操持著婚宴的準備事宜,而其他三蘇都在蘇清風房中,蘇青玄與蘇清桓在幫蘇清風收拾新郎喜服,蘇清風剛著上紅袍,還沒披上外衫,就往屋外跑,一溜煙竄到後院,打開了那間小佛堂,點上燈燭,奉上香支,在沈嵐熙的靈牌前鄭重地三叩首。
插上香之後,又是活蹦亂跳的樣子,看看他母親的靈牌,又低頭瞧瞧自己身上的喜服,再抬頭時,眼圈微紅。蘇清風抖抖袍子,笑道:“母親,清風今日就要娶妻了,可惜你不在……沒事兒,等明日,我就帶著你的新兒媳婦去看你……”
蘇青玄與蘇清桓跟著他來到了佛堂外,各自也進去點了香,蘇青玄看著沈嵐熙的靈位失神許久,一言不發地攬著蘇清風走出去,又帶他繼續收拾,準備迎親去了。
蘇清桓去前苑幫蘇嘉寧檢查喜堂,跟她笑道:“姐姐,怎麽能想得到呢?我們兩個大的一個未嫁一個未娶,卻被清風趕了先?”
蘇嘉寧疊著紅紙,停了一下,本欲應他的話,一看他就故意使了個眼色,不理他。
蘇清桓無奈地歎氣,湊過來,哄她:“好啦,姐姐,我昨天不該那樣說的行了吧?放走盧遠思本就有些冒險嘛,而且你怎麽知道她就真的善罷甘休了?還把她推給殷家人?我有些擔心,有錯嗎?你就不高興了?再說,說你不謹慎不理智的可是父親,你置什麽氣嘛?”
蘇嘉寧無言了一會兒,再轉麵,又是另一副神色:“行了,大喜的日子,我就暫時不跟你計較了,隻是……其實,我也不是跟你和父親生氣,倒不如說是在跟自己生氣……花了那麽多心思,結果……我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她低吟一陣,搖頭道:“算了,先做事。”
不過多時,唐伯說有客來赴宴了,蘇家人心裏奇怪,這麽早怎會有人來,出去一迎,來的原來是鍾離和扶蘇。
鍾離還是睡眼朦朧的樣子,完全是被扶蘇拖過來的,之後就去蘇清桓房中補覺了。扶蘇很高興看到蘇府今日的喜慶繁華,與蘇嘉寧相聚,便幫著蘇嘉寧忙活起來。
後來江河川也早早就到了,還有江弦歌與楊容安夫婦二人。
……
可以說,這是蘇府最風光的一天,全長安的目光都聚集到這一處,所有富貴榮光都盡匯於此。為的是娶郡主,蘇家人有意大辦,也讓這一個“蘇”字,著重地刻在長安城這名山利海的最中心。
迎親的隊伍一早就出發了,三蘇一麵在正堂前招呼賓客,一麵等著新人的到來。
吉時將近,鑼鼓漫天,喜樂齊鳴,八抬大轎在蘇府門前停下,一片紅豔耀目。胸前結著紅綢的蘇清風從高頭駿馬上輕盈地躍下來,站在自家門前,看著喜婆將他的新娘扶出花轎,越過火盆,送到他麵前。
蘇清風深深吸氣,按捺住自己激動欣喜幾乎不能呼吸的心情,接過紅綢的另一端,與君瞳一齊向正堂走去。
在震耳欲聾的禮炮聲中,蘇嘉寧在正堂大門下與眾人一起見證郡主過門的這一刻,此時她聽不到別的聲音,喜悅之情洋溢在她心裏眼裏,她看著君瞳和蘇清風,忽然喜悅中生出另一番異樣的心緒。
她感覺到,這一幕,眼下的場景,是那樣熟悉……
是啊,剛過一年而已,她再次旁觀郡主出嫁,而且是嫁進她家……
……
蘇清風不斷側眼偷看與他並肩行進的君瞳,走著,走著,距離喜堂越來越近,不過一會兒,他們就將拜堂成親結成夫妻。
他們的步伐卻越來越慢……
感覺有些異樣,蘇清風轉頭看向君瞳,眼見她的步履變得沉重而蹣跚。
每踏出一步,就有一口鮮血從她的蓋頭下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