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臘月底,晚間,冬風凜凜,入骨寒涼。
蘇清寧的官服外麵披著厚實的裘袍,迎風穿過蘇府的通廊,頭頂一個個錦燈隨風搖曳,廊下的丫鬟們正在收拾布罩,準備在入夜之前將這些燈熄滅罩起來以防被風雪刮壞,似乎在這種天裏這就是蘇府的頭等大事了。
蘇清寧看著上麵一個個精巧的至今描花都沒有褪色的錦燈,想著這已經是第二年了——沈嵐熙離開他們的第二年。蘇府大門內側還掛著前年他們掛上去的錦燈,燈下的銅球內寫著他們的祈願,那年她寫的是“命不由天”,而這兩年間,她做了太多逆天而行的事,也體會了太多命隻由天的無奈。
最起碼,他們都還在繼續前進,從未放棄,即使艱難。
蘇府書房內燈明爐暖,門旁立著一個身姿挺拔的守衛,不避嚴寒,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看著蘇清寧走了過來,深作一禮:“大……大小姐……”
府上人都習慣了她平日裏穿官服作男裝的樣子,唯獨他還不太適應,蘇清寧也不大適應他,畢竟這書房門外以前都是沒人的,她的父親向來習慣獨來獨往,如今身邊卻時時跟了這麽一個人。
她笑著點了點頭,多看了幾眼遮住他半邊臉的銀狼麵具,停下腳步隨口問了一句:“這麵具是父親給你的嗎?”
他奇怪地搖了搖頭,恭敬地拘禮回道:“不是,是我自己讓人製的……大人說戴麵具比較安全,所以我就弄了這一個。大小姐為何有此問?”
蘇清寧隻是笑笑,覺得有趣,道:“沒什麽,就是挺有意思的,這麵具……你真成蘇家人了……”
他還是不理解,稍感訝異,看著蘇清寧愣了會兒。
寒風吹來,蘇清寧凍得瑟縮了下,搓了搓手,轉頭望天道:“都冷成這樣了還不下雪,今年冬天的這場雪應該是來不了了……”
她是隨口閑說,他是不知所對,笨嘴拙舌地應了一句:“今年不來,明年終是會來的……”
蘇清寧聞聲看向他,往裏走,說道:“是啊,終是會來的,急什麽呢?”
推門前又跟他說:“在家裏你不用守著了,這冷,你去後院和唐伯他們喝喝酒暖暖身吧。”
他領會這是讓他退下的意思,就作一禮,無聲告退了。
蘇清寧進門去,見蘇青玄坐在書案後麵,案邊擺著暖爐和茶爐,案上是一座座小山樣的商改文書,他右手邊的一堆上還有一本翻開的棋譜,是蘇清風送他的那本《仙機奕局》,他正入神地檢閱公文批審條例。
“父親……”蘇清寧關門走過去,幫他把壺裏的茶水續上,說著:“那個楊立孝,父親你真的放心他嗎?”
蘇青玄早就聽見她在外麵說話的聲音了,此時頭也沒抬,專注地看著公文上密密麻麻的字,隻道:“他現在叫楊嘯寧。”
楊立孝脫離殺手組織之後就又來到了長安,知蘇青玄不會輕易收他,就先悄悄跟了他幾天,試圖以暗中保護的方式為他的恩人效力,但很快就暴露了。
三蘇在晚間去政事堂正在施工的防危密室工址上查看情況,蘇青玄因為有事所以單獨晚到,在路上碰到飛盜打劫,蘇青玄險些受害,他不得不現身憑高超武藝打跑歹人,使得蘇青玄安然無恙。
他向蘇青玄表明自己的意向之後,終於打動了蘇青玄,他同意他留在身邊做護衛。
當然也不僅是這麽簡單,更因為蘇青玄發現了一些事情——
那個飛盜是假的,是楊立孝找來的,好使他自己現身立功,讓蘇青玄知道危險留他在身邊保全。
這樣的小手段雖然幼稚,但也用心,足見他心誠。蘇青玄喜歡這樣會動動腦子的年輕人,一直沒有說破。
蘇青玄會留下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那個時候正在策劃‘鬼樓’之事,他們需要這樣一個可靠的人幫他們完成,這個人選,楊立孝再合適不過。
於是,楊立孝就再次替三蘇放了一把火。
之後蘇青玄還是讓他選擇,他再次選擇留下,戴上麵具,改名為楊嘯寧。
……
蘇青玄沒有回答蘇清寧的問題,蘇清寧想自己也不用多問了。
蘇青玄問她:“明天就不用去監工了吧?都快休朝了,就你們最忙……”
她道:“誒,還不是因為滿朝文武都怕死啊,都催著防危密室趕快建起來,生怕自己被長生教找上無處可躲……誒,也不知道清桓為百官爭取的這麽多假期,到底是好還是壞,從臘月底到上元節後,這麽長一段時間……”
“既然可以通過實行,就證明是人心所向眾人所需,誰不想多閑在幾天?大齊朝廷多少年沒這麽鬆快過了?”他笑著調侃道。
蘇清寧心裏惦記的事太多,轉念一想,諷笑道:“對於有些人來說什麽時候不是休沐?他們倒是鬆快了,我們能鬆快得了嗎?父親你不照樣要忙著批審商改條例?我給他們除夕新年放兩天假,之後不照樣得去工址上加值?還有那麽多麻煩……”
“最起碼長安令尹可以晚幾天倒黴不是嗎?”蘇青玄放下筆,拿起棋譜翻看起來。
蘇清寧似乎又多了一層煩惱,道:“父親,你心可真大,殷成淵明麵上是怨責長安令尹沒有防護拆樓不慎引起火災燒死了他弟弟,其實心裏恐怕是把我們姓蘇的咒罵千千萬萬遍了吧?還好拆除‘鬼樓’事先在戶部和令尹府都報備了下了公文,他隻能憋著叫屈不能……”
蘇青玄擰眉細看複雜棋局,道:“殷家兄弟也不會給我們省事的,他們隻是先拿風口上的長安令尹府開刀,刀鋒對準的還是我們。”
“他們已經有動作了嗎?父親可有注意?”蘇清寧警覺起來。
蘇青玄轉眼看向她,問道:“清寧,你最近是不是有些過於緊張了?”
蘇清寧稍滯,意識到自己的確有些不穩,總感覺有些急,對於這些頭緒複雜的事過於敏感,她深吸一口氣:“好像是有點……可能是心裏還有點放心不下吧,畢竟進‘鬼樓’的不是我想的那個人……她在這世上多活一天,我就一天不能安心……”
“為什麽?”蘇清寧恨盧遠思他可以理解,但是盧遠思何至於不能讓她“安心”?他能從蘇清寧幾番壓抑不住急切的態度中感覺到她對盧遠思不是單純的恨,還有一種忌憚,這真的很奇怪。
蘇清寧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連忙掩過:“怎麽說都是個禍患,早除早清淨。父親,你還沒說呢,殷家那邊是不是有什麽動靜了?”
蘇青玄有些擔憂地看了下她,又低眸看棋譜,“火災起了之後,禦史台裏就有一幫人開始活動了,第一批隻是彈劾長安令尹府治安不嚴防危疏忽,接下來嘛就是要拿鬼樓本身說事揭到我們蘇家和你江伯父頭上了吧……”
“禦史台不是在父親的掌控之下嗎?他們怎敢?”蘇清寧問道。
他意味不明地諷笑了笑,道:“禦史台不還有一個陸謙嗎?別忘了,禦史台本來就是殷家人的天下。”
“那父親打算怎麽辦?”
棋譜翻過一頁,燭光映照著的的側邊麵頰,眸色如墨:“且行且看吧,先過年。”
蘇清寧給自己倒了杯茶,放在手邊,手心攏過氤氳的熱氣,指尖碰著青白瓷杯緩緩轉動,目光靜視清透的茶水,沉默了會兒,突然說道:“父親,鍾離已經同意了,到時候他會幫我們的……”
蘇青玄聞言,又看向她:“嗯……你今日與他商定的?把所有計劃都告訴他了?”
蘇清寧以為他有點不放心,問:“是今日,沒有全部說。怎麽?父親也懷疑他嗎?”
父女對視一眼,他未置可否,反問她:“為什麽說‘也’?難道你也會懷疑他?”
蘇清寧道:“除了家裏人外,誰我都會懷疑。他這個人古怪,主動向我們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線索,他出現得奇怪,背景太過複雜,這些都是值得懷疑的點……”
蘇青玄跟她的想法自然是一樣的,有些惋惜道:“你與他走得這麽近,還以為鍾離於你而言是不同的……”
蘇清寧苦笑了下,“就是因為不同才要多加留心……忙於應對敵人的明槍暗箭,真是怕身邊又冷不防地豎起友人的冷鋒……”
蘇青玄似有思憶,歎息道:“有的人莫名其妙來,有的人不告而別就走……留不住,等不來,看不透……罷了,小心就是。”
她冰冷的指尖被薄胎瓷杯的溫度暖化,杯中茶水都涼了,還未喝上一口,又拿起一本商改條例的批審公文來看,歎道:“從官商的抑製,到放貸增稅支持民商,父親是把大齊的商市底子都摸透了,如此大力度整頓,必會引起非常巨大的反響,年後,父親有得忙了。”
“忙倒是其次,處於風口浪尖倒是真的,哼,一場漫長又折磨人的惡戰……”他的目光中露出幾分桀驁,就像夜月下的孤狼,已準備好了麵對即將展開的凶殘獵殺,或者說,他根本就是一直在戰鬥,從未停止過。
“父親籌劃了這麽多年,是該讓這一場‘惡戰’拉開帷幕,驚一驚世人了。”她驕傲道。
蘇青玄自有思慮,“年後,商改正式推行,我將專注於此,有些事就得你和清桓去收尾了。”
她明白了,也很高興父親對他們有這樣的信心,想了下,道:“如今朝上討論最多的,除了商改就是,長生教,如今的刑部沒人能接手這樣大的攤子,究竟誰能完成調查,讓整個長安城都放心,是百官乃至皇上最關心的事情,也是我們應該在意的事。”
“那清寧你覺得這個人會是誰呢?”
蘇清寧不語,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與蘇青玄目光相接,微笑道:“且行且看吧,先過年。”
不出他們所想,殷家人尚未從喪失親人的悲痛中走出來就將矛頭正對蘇家了,殷家兄弟雖然都清楚這背後的主導者是誰,但他們沒有辦法指控三蘇,隻能先向與‘鬼樓’事件有直接關係的江河川下手。
殷家兄弟不但彈劾了長安令尹府治安不嚴防護無策致使大火傷及百姓,還狀告了‘鬼樓’的擁有者江河川,幾封訴狀致使江河川不得不多次出麵受審,與他們在長安令尹府提審堂上對峙。
蘇家人未曾出麵,不過他們在事先就打點好一切了,殷家人的舉動完全在他們意料之中。三蘇在暗中觀望著,江河川充在明麵上與殷家人交鋒,應對他們必將無休無止的控告與糾纏。
他們有信心,他們知道殷家人無論怎樣糾纏,都是無用之功。
其實殷家人也知道。
他們的窮追不舍,隻是一種消耗……
……
又一次庭審完,江河川被這幾日殷家人的糾纏攪得心煩氣躁,加上今日這一上午的爭辯不休——而且是無謂的爭辯,致使江河川此時對自己的訟師說話都沒好氣。
“江老板,如果隻看此案的案情,我會支持你繼續接受審查,因為,雖然他們很難纏,但你是有必勝把握的……”走出提審大堂,趙訟師對他欲言又止。
江河川懨懨道:“所以你想說的是?”
趙訟師繼續道:“你我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所以,為你著想,我必須提醒你,或許你也知道……這樣下去,就算你最終勝訴了,也會有很大損失,畢竟你是生意人,還要在長安城裏立足的,與殷家對立,不是好事……這件事無論怎樣都會讓你的生意受影響,對你非常不利……”
江河川聳肩苦笑:“是啊,這你都能想到,可就有些人就是想不到……他們總以為最終贏了就可以……”
江河川隻是自言自語發牢騷,沒想到趙訟師會聽懂他話中所指,接茬道:“可是你本不用承受這些的。你也知道,殷家人想對付的並不是你,你何必為別人做擋箭牌?你是做生意的呀,有什麽比你的生意更重要?”
江河川心中起了疑,問道:“什麽意思?”
趙訟師笑笑,引他轉進長安令尹府前廷的側邊通廊,道:“或許讓他直接跟你說比較清楚。江老板,你是精明的生意人,你應該知道孰輕孰重,怎樣做對你來說最有利……”
江河川轉眼一瞧,前麵站出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前一刻還在公堂上與他針鋒相對的殷成淵。
他們一直麵,趙訟師就附禮退走了。
看著麵色冷漠但仍平靜站在自己麵前的殷成淵,他隱約察覺到什麽。
這是他們第一次私下見麵,江河川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應對,而殷成淵停頓了一下便主動上前,大方附禮,麵無表情。
殷成淵微小的拘禮動作讓江河川有些心生敬佩,他印象中除了大火的那夜,殷家人從未在人前有任何失禮的舉動,就算是憤怒爭辯也從不過激失態。
江河川回禮,先開口道:“殷大人讓趙訟師私下引見敝人,有何指教?”
“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