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冰冷,刺骨。


  墜入未央湖中的那一刻,她完全失去了意識,凜冬的湖水將她吞沒,寒意如無數利劍穿透她的骨髓……


  她本能地想大聲呼救,但她不能……


  她有很多話想大聲說出來,但她不能……


  她想大聲喊出那個人的名字,但她不能……


  這一刻,她短暫的人生將迎來終結,她看著明亮的湖水中生命之光在遠離自己,她第一次感知到了真正的絕望。


  她就像一條不會遊水的魚,終將葬身於這未央湖底。


  無聲無息……


  太安靜了……


  她聽不到任何聲音……


  她眼前最後的光亮即將熄滅,腦海中這小半生的記憶如閃電般交錯掠過,一幕幕,一樁樁,她的父親,她的江月樓,她的清寧……


  或許還有更重要的……


  她的眼前浮現一縷紅色,如同蕩滌在水中的絲線,漸漸濃密起來,織成鮮豔的紅綢,紅,刺目的紅,嫁衣的顏色,追逐著她,向她湧近,愈漸濃密,刺激著她的意識,開始複蘇……


  她好像可以聽見自己聲嘶力竭的喊聲,她在喊著:“不要!不要!”


  可那團紅色還是緊追不舍,她似乎可以嗅到彌漫在水中的血腥氣。


  她看到了那張麵容,未顯頹靡慌亂,在水中努力地睜眼看著她,迅速下墜……


  他一手捂著自己右心口的傷處——鮮血就是從那裏湧出來的,一手在水中急速劃動,動作矯健而果敢,直直追隨她而來,宛如黑暗中的一束光……


  她看清了他的神情,緊張而不畏懼,一如既往的堅毅,他一直都是這樣,穩重深沉,卻又勇敢敏銳如少年。


  喚醒她全部意識的,是腦海中閃過的一個念頭——他不是被推下水的,他自己跳進了未央湖中,來救她……


  那一瞬間,或許很不適當,但是她的的確確感覺到了自己心髒的跳動——真好,她還活著,她還能感覺到,快樂。


  純粹的快樂。


  她看著清冽的湖水中,他在靠近自己,第一次感知到了真正的快樂。


  在未央湖底,她暈過去之前,她抬起的手,被那個人握住了。


  他給了她全部的希望……


  ……


  她醒了過來,睜開眼,身體滾燙,頭腦沉痛。


  又一次,這樣醒來……


  上一次是在蘇府,她被送回去,一睜眼,看到張大夫,她一開口,直問:“他怎麽樣了?”


  這一次,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哪裏,隻是一睜眼,又看到了張大夫。


  江弦歌抓住張大夫的手腕,突然問道:“他怎麽樣了?”


  被棠歡請來給她看病的張大夫忽見她醒過來,又這樣問,愣了一下,之後反應過來,道:“江小姐是問蘇大人嗎?傍晚我又去蘇府看過,在你走後,蘇大人還在昏迷中,他挨的那一刀雖然沒中要害,但是因為落水,失血過多,又感染風寒,發著高燒,一直未能醒來……”


  他說到後來,越來越為難,想了一下,轉移話題道:“江小姐,我下午給你看病的時候就囑咐過,你感染了嚴重風寒,得臥床靜養,沒想到你會亂走,多在蘇府留一晚也無妨啊?”張大夫這麽多年來一直給蘇江兩家人看病,知道他們關係親密,所以沒料到江弦歌會這麽迫不及待地回家來。


  知道張大夫是真為自己著急,江弦歌有些抱歉,道:“我太心急了,其實在蘇家,大夫你走後我就下榻了,我實在放心不下……更何況我自家裏今天還在辦事,我整日出門在外沒有交代……就想回來看一下……”


  穿著喜袍的楊容安坐在榻側,心疼地看著她,握住她的手。


  江弦歌轉眸瞥了他一下,露出一絲勉強的笑意,又再次看向張大夫,蹙眉問道:“張大夫,下午在蘇府,你說一時不能定論,得多觀察一會兒……那是怕蘇家人著急是不是?現在你已經去過蘇府二回了,這下能不能告訴我,他……蘇伯父到底傷得多嚴重?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江弦歌如此認真,張大夫躲閃地看她幾眼,猶豫再三,最終沉重地開口了:“實不相瞞……我第二回去蘇府的時候,老禦醫唐之乾唐大夫也被請過去了,連他都說……蘇大人恐怕很難熬過這一關了……”


  他話還沒說完,江弦歌立時驚呼一聲,恐懼萬分地捂住嘴,眼淚婆娑而下。


  張大夫連忙勸道:“江小姐你先別急……唐大夫還在蘇家,他在盡力醫治蘇大人,隻要蘇大人明日能醒來……”


  江弦歌完全聽不進他解釋的話,也想不到什麽儀容禮節了,完全慌張失態,直往床下撲,“不,我要去守著他!我不能待在這裏!他是為了救我才受傷的!我要去照顧他,我必須看著他……”


  她失控的樣子嚇到了房內的所有人,無論是她的夫君楊容安還是從小看她到大的棠歡和張大夫,都未曾見過她這個樣子,他們也從來不敢想江弦歌會有這麽失控瘋狂的時候……


  她是所有人眼中的高嶺之花,是冰山美人,是大家閨秀,是一府賢內助……


  可她隻是世間一人……


  楊容安和棠歡按住她,阻止她下榻,在他們的製止下,她愈加抓狂,失控。


  楊容安好言好語哄著,勸了好久,她痛哭大嚎,不斷捶打他,掙紮著,絕望得讓人心碎,也讓人惱火……


  糾纏哭鬧,將近半個時辰……


  “啪!”


  楊容安打了她一耳光。


  打完之後他懵了,其他人也傻眼了,江弦歌終於安靜了。


  她伸手碰了下挨打的側臉,觸及自己滾燙的體溫,她平靜下來,不再哭鬧,連啜泣聲都被自己壓下去了。


  楊容安慌了,失控的變成了他,他按著江弦歌的肩膀,恐慌道:“對不起,弦歌,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我想讓你別那麽激動,我有些醉,我瘋了……我怎麽舍得打你……”


  他不斷解釋,江弦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看著他的眼睛,麵色如冰,每個字咬得清清楚楚,鎮靜道:“我要去蘇府,現在就去。”


  楊容安鬆開了手,最終點頭,僵在一旁。


  江弦歌一刻沒有停頓,直接吩咐道:“棠歡,叫管家安排人送張大夫回去,同時給我備車,你馬上幫我簡單梳洗一下穿上衣服,再收拾一些我在幾日內要用的物什和換洗衣物,然後我們就去蘇府。”


  棠歡及其他人都有些懵,麵麵相覷,張大夫欲有所言。


  她又補了一句,語氣嚴厲:“馬上照做!”


  棠歡心一橫,立馬出門去了,張大夫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離開了。


  在棠歡回來之前,江弦歌沒有幹等,直接自己下地,讓其他丫鬟幫自己換衣服。


  楊容安一直沒有出去,她也無心蘇及,直接當著他的麵寬衣,片刻間,春光一覽無餘。


  收拾好,江弦歌推門出去,那對雙生子互相攙扶著向她走來,看起來十分虛弱,而此時發著高燒的江弦歌直讓自己挺直了脊背,毫不顯露弱態,端莊穩重地快步走著,全然是一副平常的姿態,而且此時還增加一種強硬的氣場。


  宛蝶宛魚到她麵前,道:“聽說姐姐身體抱恙,我們特來看望……”


  江弦歌目不斜視,一手擋開了攔路的她們,未曾停步,直接往前走,隻給她們留下一個驕傲的背影。


  其實,又有誰能明白呢?


  此時的她,既不高傲,也不嚴厲,她隻是,絕望……


  她上了馬車,關門之前,一隻手摁住了她放在錦篷車門上手。


  是楊容安。


  他匆忙換下了喜袍外衣,披上披風,麵上依然有醉態。


  他也上了車,吩咐車夫啟程,然後坐在江弦歌旁邊,握住她的雙手,誠懇道:“我不知道發生了,我很慚愧,出了這麽大的事,我應該知道的……我,弦歌,我是想說,我是不放心你的身體情況才反對你去蘇家的,但我不應該反對,我應該陪你去,隨時照顧你……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而我將寸步不離,陪在你身邊……我要跟你一起麵對這些事。你是我的妻子,這是我的責任。”


  “容安……”


  明明是體貼感人的話語,對她來說卻像是戳心的利劍,她本以為自己的心已經麻木了,沒想到還是會被狠狠打擊一下,且是她自找的。


  她無法言說自己的感覺,頭腦昏沉,靠倒在車壁上,閉上眼,隻不斷念著他的名字,隻有她自己知道,每一聲都相當於一句對不起。


  楊容安攬過她,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溫柔道:“好了,離蘇府還有一段路呢,如果你還有力氣,可不可以,簡單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


  除夕,蘇清寧突然造訪楊府,江弦歌為勸阻她對那對雙生子大發雷霆,與她一起去了蘇府。


  江弦歌是想去勸蘇清寧,開解蘇家人,更要去江月樓安撫她父親江河川的情緒。


  那天是除夕,她本來就是要去看望江河川的,無奈蘇家人怒氣難遏,她如果不勸著,指不定次日楊府的喜事還能不能舉行,為了讓他們寬心,她留在蘇府與他們一起共度除夕,就像往年一樣。


  他們之前都以為今年會是個例外,蘇江兩家人不會再全聚在一起過節了,難得今年還能團聚。


  她到蘇府時,洪洛天剛好也在。


  洪洛天每年年底都會來回於長安洛陽兩城之間,這回來是給蘇家人送蘇清風的家書,洪洛天很快就走了,蘇家人就開始說她的事,她好不容易將他們都勸服了。


  然後蘇家人非留她一起吃團圓宴,還讓唐伯去江月樓催江河川,唐伯回來說江河川有個應酬會晚點到,之後在開席前,有一個江月樓的夥計來說江河川與商賈聚會,不能來赴宴了,他們也就沒有留意。


  當晚江弦歌被蘇清寧留下,第二日她一早想去江月樓看望父親,再回去操辦楊容安納妾的事,蘇家父女與她同去,沒想到回去才得知江河川一夜未歸,行蹤不明。


  他們不放心,打算去找洪洛天幫忙,匆忙趕路間,在大街上,江弦歌乘坐的楊府馬車被射了一箭。


  是一封勒索信,給江弦歌的,讓她帶十萬兩銀票去未央湖南岸贖江河川。


  信上有江河川的親筆簽名,箭上還綁著他失蹤前所穿的衣袍一角。


  長安城裏發家的富豪總會碰到幾回這樣的事,於江河川還是頭一回。而江弦歌是他的獨女,綁匪會直接找上她也情理之中,奇怪的是這信不是直接送到楊府的,而是準確及時地送到外出的江弦歌的手裏。


  也就表示,江弦歌被跟蹤監視了,綁匪們掌握著她的行蹤。


  她,包括和她在一起的蘇家人都不能報案。


  蘇青玄示意蘇清寧與蘇清桓暗中去找洪洛天,讓他派人跟過來暗中護衛以防萬一,而他與江弦歌馬上去籌備贖金,趕赴指定的地點,楊嘯寧隨身保護他們。


  兩方分頭行動,楊嘯寧駕車,蘇青玄與江弦歌去錢莊調了銀票,趕往未央湖南岸。


  ……


  在路上,江弦歌神思憂懼,抱著裝滿銀票的木匣,默默不語。


  蘇青玄心裏也有萬般擔憂疑慮,看了下傷神的江弦歌,玩笑安慰道:“你父親年輕的時候科舉不中,就斷了讀書的心思,我們鼓勵他做生意,沒想到還挺順,那時候他立誌一定要把生意做大,在長安城裏當不了大官,也要當大老板,如今他都富到能被綁匪盯上了,說明他是真成了……”


  江弦歌聞言笑了出來,暫解憂思,想了下又道:“如果隻是綁匪,那也就是破財罷了,隻怕……”


  蘇青玄自然早有這個考量,隻不想江弦歌過憂,搖頭道:“不用擔心,如果真是那樣,你父親更不會有危險……”


  ……


  未央湖南岸,萬物蕭索,樹木枯黃,隻有幾座孤零零的亭子分散在那裏,他們穿過一片林子,抵達了岸邊,找到了立柱上刷了紅漆的那座廢置的小亭,那就是綁匪指定的地方。


  楊嘯寧停了車之後,蘇青玄打開車麽看了下外麵的情況,然後回頭對江弦歌道:“你在車裏等著,我去會他們,交贖金救你父親,你先別出來……”


  “可是……”江弦歌有些擔心。


  “聽話。”


  蘇青玄安撫地笑笑,拿過她手裏木匣,用布包起來,出了錦篷,關上了車門。他下了馬車,走向那座小亭,楊嘯寧不放心無聲地跟在他身後,江弦歌從車窗間隙中望著他向那邊走去……


  差不多有百步的距離,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們聽到空靈的水天之間響起幾聲鳥鳴。


  麻雀的聲音。


  這是一種無論何處,何時,都能見到的鳥類,一年四季,不會遷徙,卻廣布天地。


  三聲短,一聲長,複起一聲低鳴。


  他們到了。


  蘇青玄繼續往前走,他一直注意著小亭後麵的枯木叢,那是近處唯一可以容人藏身的地方,綁匪很有可能會藏在那裏麵觀察他們的動向。


  蘇青玄到了石亭,把贖金放下,對著枯木叢的方向放聲喊道:“東西我們帶來了!收貨,放人吧!我們沒有報官,隻有三人前來!你們很安全!”


  枯木叢後竄出幾道黑影,同時亮出的還有幾把雪白的刀刃。


  楊嘯寧急忙奔上前,拔出藏在袖中裏的短刀,把蘇青玄護在後麵,向歹徒出招。


  然而那些歹徒直接掠過了他們,飛速向另一處撲去,風馳電掣地行進,在蘇青玄反應過來之前,前麵的幾個已經抓住了他們馬車的馬頭,翻上車,闖進錦篷,把江弦歌粗暴地拖出馬車。


  “弦歌!快救弦歌!”他向那邊撲去,而楊嘯寧擋著他,一邊與餘下的幾個歹徒對招,一邊把他護在最安全的範圍。


  江弦歌被歹徒挾住,她驚慌掙紮,而他們直接對她下殺手,刀刃直對她雪白的頸項。


  “你們放開她!你們要什麽都可以!放開她!”蘇青玄完全失措了,他一點都沒料到會有這樣變故,瘋狂地對那邊嘶吼。


  就在他們的利刃捅向江弦歌的時候,千鈞一發之際,他們的救星出現了——就是蘇清桓和蘇清寧去請洪洛天派的人,五個河洛劍派的劍客,他們一直在暗中隨護他們。


  劍客擊掉了歹徒揮向江弦歌的刀,但他們很快就又拿了起來,敏捷迅速地接招,而且個個身手不凡,下手凶狠,與劍客對仗不落下風。


  阻攔蘇青玄的那些歹徒不再與楊嘯寧糾纏,去岸邊支援自己的同夥,兩方人交戰火熱,歹徒勝在人多,十分難纏。


  還有幾個人在追殺江弦歌,她慌張地在岸邊奔逃,蘇青玄推開楊嘯寧向那邊跑。


  一個歹徒追上了江弦歌,她被逼到了湖邊,那人鉗住了江弦歌,應對她微弱無用的反抗,下力扳轉她的身體,猛地一推。


  江弦歌墜入湖中,連帶她呼救的聲音都被湖水吞沒。


  劍客與歹徒纏鬥,沒有蘇上這邊,蘇青玄見江弦歌落水,大喊道:“快救弦歌!她不會水!”


  在呼喊的同時,他義無反蘇地奔向岸邊,那些歹徒阻攔他,楊嘯寧也與他們纏鬥起來,他讓蘇青玄退後,但是蘇青玄做不到。


  歹徒拔出了刀,試圖嚇退他,他隻好迎刃而上。


  他躲避不及,刀刃捅進了他的身體。


  顯然這是歹徒計劃之外的,捅了他之後那人急忙退後,拔出了刀,刀刃被他的鮮血染紅。


  他低頭看了下鮮血噴湧而出的傷口,皺了下眉頭,深深吸氣,確認自己尚有餘力,推開了歹徒。


  一轉身,又麵朝原本前進的方向——未央湖畔,江弦歌片刻前墜落的地方。


  他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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