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他感覺有一團火從心口直竄到喉間,他努力去汲取一些新鮮的氣息,潛意識地喘氣……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額頭滾燙,頭腦昏沉,肉體的痛苦在他身體的每一處蔓延。


  他盡力睜眼,想要看清這人世,但是他不能,虛弱的身體支撐不起他任何動作。


  但是他能感知到自己在蘇醒,肉身不再冰冷麻木,溫暖的環境讓他感到安穩。


  他甚至想笑——


  蘇青玄還活著。


  眼簾千斤重,緩緩抬起,模糊的視線,如被迷霧籠罩,一層又一層,逐漸褪落,一個佁然不動的身影半隱半顯,如此熟悉……


  “河川老兄……”他嚐試多次,終於發出了聲音,嘶啞低迷,每一聲都像斧鋸在枯木上摩擦,可是這簡短的一個稱呼中包含了對於死裏逃生的極致喜悅。


  “我們都……活著……”


  他笑了出來。


  一方厚實的錦帕落在他笑容顯現的臉上,掩住了他的口鼻,一隻有力的手摁了下來,扼製了他微弱的呼吸。


  他開始痛苦地掙紮,強烈的求生欲望促使他睜大了眼睛,雙目瞪出,視線清晰,他看清楚了江河川冷漠到可怕的麵孔。


  蘇青玄越是猛烈掙紮,他越是用力,兩人的目光相對,蘇青玄艱難喘氣,驚疑地瞪著他。


  江河川眼裏如同冰刀一般冷漠瞬間轉為火山一般的憤怒,他看著蘇青玄痛苦窒息而無動於衷:“這就是你害怕的是不是?”


  “你隨時準備著與世間所有人為敵,你可以將那些對手玩弄於鼓掌之中,但是你畏懼站在你身邊的人,你害怕自己防禦不了同伴豎起的利劍,所以你招招算在人前,不留一點隱患,哪怕是與你聯手二十年的老友,你也會徹底鏟除,不讓一點把柄留在別人手中……”


  “現在是什麽感覺?絕望?害怕?蘇青玄,你感受到了嗎?你是不是想起了那晚被你這樣殺害的殷濟恒?”


  “搞垮盧家,摧毀殷家,你的野心,你的陰暗,你的手段,我清清楚楚,我就是最危險的那一個,我早該想到你遲早要向我下手,可我還是愚蠢地信任了你這麽多年!”


  他在說話的時候手上的力道減輕,蘇青玄十分困難地獲得了一絲絲喘息,“我……沒有……不是我……”


  “蘇青玄,別掩飾了,你以為我是誰?任你欺騙的殷濟恒嗎?我了解你!你早就在懷疑我了!尤其是殷成淵找上我讓我出賣你之後,你就徹底對我起了殺心!什麽綁架?都是你一手操控的!你的鬼把戲!別人會被你蒙在鼓裏,但我不會!”


  江河川看著他像一條垂死掙紮的魚,這個時候的蘇青玄已經到了他生命的終結點,他與死亡僅僅是一線之隔。


  蘇青玄與江弦歌被送回救治的時候,幾乎是同一時刻,失蹤的江河川也出現了,安然無恙地回到他們麵前——他不隻讓綁匪給江弦歌送了勒索信,他還給自己留了一條生路,他最後的底牌。


  好在他是對的,當江弦歌遇害的時候,還有另外一個他能夠指望的人……


  所以綁匪放過了他,他得以生還。


  自從他被人幫到未央湖邊的破黑屋開始,他就經曆了絕望、轉機、頓悟、希望……


  這一段時間,他一直在這裏看著蘇青玄於死亡邊緣掙紮,與以前的情況相同——蘇青玄再次死裏逃生。


  而他,如果他不留後招的話就是必死無疑。


  蘇家人,包括他落水昏迷醒來的女兒,都在為蘇青玄著急,他們聽著大夫的話相信蘇青玄性命垂危,而他知道,蘇青玄終會醒來……


  所以他一直在這裏等著,寸步不離,其他人都很感動,讓他單獨守著蘇青玄。


  他相信,就算他現在真的悶死了蘇青玄,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他頭上。


  就像不會有人想到他被綁架是蘇青玄滅口的陰謀!


  江河川移開了手。


  蘇青玄再次獲得了生機,不是上天給他的,而是他有二十多年交情的老友賜予他。


  蘇青玄劇烈地喘息,大口呼氣,蒼白的臉早已變得憋得通紅,痛苦到極致,他緩了好久,才能重新發出微弱的聲音,保持著冷靜:“為什麽……”


  江河川終於理解那些討厭蘇青玄的人了,他保持冷靜的樣子真讓人討厭,讓他想再次捂住他的口鼻……


  “綁我的那些人是河洛劍派的……”


  “我懂他們的暗號,你忘了?洪洛天教你麻雀暗號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哦,不!我想你是記得的!隻是那些殺手不知道我知道!我一聽就戳穿了他們的身份。十分抱歉,蘇青玄,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愚蠢,而且我身家富裕,不惜花二十萬買我自己的性命,二十萬兩銀子,嗬,也讓我看清了你,其實挺值的,盧元植殷濟恒就沒這麽幸運……”


  蘇青玄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直衝大腦,身體虛無脫力,如同水中的一片落葉。


  他支撐起上身,看著江河川,苦笑一下:“你不像我想象中那麽愚蠢,你比我想得更愚蠢……”


  “蘇青玄!”


  他繼續道:“我真要殺你的話,絕不會弄得這麽麻煩,還在你麵前露出馬腳……”


  “還有,我成了這個樣子,是為了誰?弦歌落水的時候,我隻想到有可能我們救不了你了……那我一定要保住你唯一的女兒……”


  “狡辯!”江河川捶胸喝道:“你讓人綁架我,又讓人在中途攔住來贖我的弦歌,就是想把我的生路掐斷!你會受傷,會救弦歌,完全是為了擺脫嫌疑……看啊,蘇青玄多偉大啊,為了他老友的女兒能豁出命,好感人啊,這樣的人怎麽會是謀害他兄弟的幕後黑手呢?嗬,這不就是你使慣的招嗎?每一次你都能脫險,因為你精於算計!你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也要滅我的口!”


  “可是你還活著……動動腦子,老兄,你覺得真要殺你的話,還會給你生還的可能嗎?河洛劍派?嗬,可笑!我雖然沒你有錢,但自己出錢請幾個江湖殺手也是可以的吧?用洪洛天的人?可笑!”


  江河川依舊頑固地不肯相信,瞪著一臉雲淡風輕的蘇青玄。


  蘇青玄勉強支撐的上身搖搖欲墜,他倒了下去,埋著頭,垂著胸口咳嗽著,痛苦地呻吟了幾聲,喘了喘氣道:“河川老兄……你有沒有感受過?就像被刀狠狠劃了一下……就在心口……”


  “蘇青玄也會心痛?”他冷臉諷道,以為蘇青玄又在煽情。


  蘇青玄又咳了幾下,長長喘息:“是啊,蘇青玄也是人,他咳嗽的時候也會心口痛……”


  他止不住地咳,捂著胸口,蜷縮在榻上,直到咳出血來。


  江河川漠然地看著病痛折磨著蘇青玄,他好像可以感覺到了……


  “老兄,我應該是熬不過這關了……或許我真的死了,才能打消你的懷疑……蘇青玄也是血肉之軀,他不是每一次都能算準刀口的位置,也不是每一個人對他來說都隻是……棋子……嗬,報應終於來了,我撐不過去了……不然我真的想向你證明……我沒有……”


  在他漸漸失去意識的時候,江河川朝他麻木的臉上揮了一拳。


  疼痛再次激醒了他。


  江河川拉起他的領口,對恢複了點點氣息的他吼道:“蘇青玄!你想滅我的口,我想悶死你!你害我一次,我打了你一拳,我們扯平了!”


  “你不準這個樣子,你一定可以活過來,繼續禍害人間!你聽到了嗎!你不是還想為你的無恥狡辯嗎?你給我起來!證明給我看啊!”


  蘇青玄失去了最後的呼吸,閉上了眼睛,發白的嘴角掛著一絲笑意。


  ……


  天亮了,他們等了很久。


  唐禦醫和張大夫又來過,他們給蘇青玄診了脈,確認他暫時脫離了危險,他們總算可以稍感心安了。


  換藥,紮針,兩位大夫從房內出來,告訴他們蘇青玄已經醒了。


  蘇家人和江家人一齊入內,皆是大喜過望,但是兩位大夫的麵色不是很好。


  蘇青玄依舊虛弱不堪,躺在榻上,連咳嗽都不敢用力,也沒有力氣。


  他一眼看到最後走進來的江河川,指著他喘息道:“讓他出去……我不想看見他……”


  江弦歌給他擰了降溫的帕子,轉頭看了下自己的父親,疑惑問:“為什麽?”


  他抬手,指指自己有些發青的臉頰,有些委屈地回道:“他打我……”


  結果他們卻都噗嗤笑出來,以為蘇青玄在說胡話,在他們看來他臉上的淤青是因為傷病,根本不相信江河川對他動過手。


  江河川看著蘇青玄得意地揚揚眉,拿過江弦歌手中的帕子,沒有覆在他額頭上而是掩在他口鼻上嚇唬他,蘇青玄驚道:“看到了吧?弦歌,你父親要謀殺我……”


  江河川把帕子往上移,蓋在他額頭上,給他降溫,坐在榻邊看著他。


  江弦歌聽他還能打趣玩笑,心裏終於輕鬆了一些,可是她還是覺得有些異樣,她依稀記得,在她被救回來送到蘇府醫治的時候,她醒來發現,其他人都在蘇青玄那邊,圍著生命垂危的他,隻有張大夫在醫治她,江河川也在她身邊。


  她醒來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蘇青玄怎麽樣,張大夫簡單說了一下,而江河川滿麵冷漠,隻說了一句:“不管他。”


  ……


  她回過神來,聽著蘇青玄和江河川鬥嘴,江河川道:“想謀殺你的人多了,恐怕都還要排長隊才輪到我……”


  蘇青玄咳嗽幾下,困難地吐字,嘟囔道:“可是你近水樓台先得月啊,你離我這麽近,還是很容易得手的。”


  “你知道就好。”江河川回嘴道。


  ……


  蘇青玄也隻是凡間一人,他並不能事事料於人先,有很多事情,一不小心就會脫離他的掌控,例如生死,例如人心。重傷重病襲來,饒是他也無力招架,禍福隻在朝夕。


  而更讓他感到無力的是,無論自己怎樣用力也挽不回一顆老友之心——江河川替他背負得太多,包括他的恐懼。


  所以江河川容易恐慌,很難全心信任他。


  就是因為熟知,更容易誤會。


  或許,他們之間並不是堅不可摧。


  這一點才剛好被人利用。


  ……


  殷家。


  年節時,這裏依舊是滿目素色,人人悲愴。


  “為什麽不直接殺了蘇青玄?”


  在聽他們說完計劃的實施情況之後,輪椅上的盧遠思問了這一句。


  的確,他們完全可以下令,在攔截江弦歌和蘇青玄的時候趁亂把蘇青玄解決掉,反正都已經做成綁架的假象了。


  殷成淵背過身去,看向堂上的靈牌,有些苦惱地皺了皺眉,道:“沒那麽簡單……按照計劃,用河洛劍派的人綁架江河川,給江弦歌送信,我們想到她一定會找蘇家人求助,但是事先我們誰也沒有料到蘇青玄會跟她同去,所以才喪失了這個機會……”


  殷韶初看了下殷成淵的背影,知道他是在掩飾,殷韶初明白,殷成淵本來就沒有打算殺蘇青玄……


  他們想用與蘇家聯係最緊密的江河川去對付蘇家,第一步得讓他們之間出現信任危機,所以那次令尹府提審,殷成淵去找江河川商議聯手,並非他真的想勸服江河川倒向殷家,而是想讓江河川擔心自己被蘇家人懷疑,甚至於滅口。


  事實上,他們成功了。在那之後,江河川的確有了擔憂,不再堅定不移地相信蘇家不會向他下手。


  之後,他們在盧遠思這聽說了河洛劍派的事,就想到安排這一場“綁架”。


  那些人的確是河洛劍派的人,如假包換的河洛劍客。


  盧遠思在之前的調查中發現了河洛劍派的暗麵生意,他們就轉了幾層關係聯係上了河洛劍派,出重金買河洛劍客辦事,因為中間隔著幾層,河洛劍派的人根本不會把這件事和殷家聯係在一起,連同意了這樁買賣的洪洛天都不曾發現背後的主謀到底是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要綁的人就是江河川。


  所以江河川會發現那些“綁匪”的真正身份也並不奇怪,參與這件事的劍客隻是河洛劍派中的幾人,他們沒有接觸過核心事宜,更想不到河洛劍派與蘇家或江家的關係。


  殷家人讓中間聯係人給他們下指令,在江河川赴宴途中綁走他,做出必殺他的樣子,嚇到他提出用錢贖命,再裝作被他的條件誘惑的樣子改變主意留下他的性命,並側麵向他透露他們的身份。


  一撥劍客在那裏裝“綁匪”,另一撥劍客到約好的地點去埋伏,截殺前來贖江河川的江弦歌,做出要將他們父女都置於死地的樣子。


  而經曆了這些的江河川自然會將河洛劍派與蘇青玄聯係在一起,以為是蘇清玄策劃了這一切,謀害他和江弦歌的性命,隻為了滅他這同盟之口,鏟除隱患。


  他們並不想江河川死,隻是想他和蘇家反目。


  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他們看得很準,出手很穩,一切都布置得天衣無縫,把控了每一個關節,完全利用了江河川多疑的心理,並成功地殺了蘇家人一個措手不及。


  蘇青玄的重傷對他們來說是意外收獲,當然,隻限於蘇青玄真的身亡的情況下。蘇青玄為救江弦歌而受傷,其實對於他們來說是有些不利的,因為這有可能會動搖江河川對蘇家的恨意。


  ……


  但是,殷韶初知道,殷成淵真的不想蘇青玄死。


  因為蘇青玄對殷成淵來說還是有用的。


  他要蘇青玄不能繼續主持商改,那他就可以取代蘇青玄的地位,他會對付蘇青玄,會摧毀蘇家,可他又不能讓蘇青玄死。


  商改離不開蘇青玄,殷成淵就離不開蘇青玄。


  殷成淵不能讓商改夭折,不僅是因為這是殷濟恒的心血,也因為,如今,他也成了商改的主角,這關乎他的政績和官途。


  這些都是殷成淵不會明說的。


  ……


  他們斷定蘇江兩家之間已經有裂痕了,隻需要他們再做嚐試再去推一把,讓兩家正式成為對立麵。


  他們會成功嗎?

  或許吧。


  如果他們知道江河川曾差點悶死蘇青玄,那他們一定會很高興。


  因為他們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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