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他的情況非常不好!傷口已經開始裂開了!高燒不退,重度昏迷!恕我直言,也就是這麽兩天的事了,無論你們願不願意接受,這是事實!老夫行醫這麽多年,絕不會看走眼!”唐之乾老禦醫斬釘截鐵道。


  張大夫衝著他,急得跺腳,嚷道:“唐大夫,我承認蘇大人現在情況不妙,但真有你說得這麽絕望嗎?如果他退燒了呢?這不是他第一次受這種重傷了,我相信他能挺過這一次……”


  唐禦醫直接打斷道:“你不應該相信!天哪,張大夫,你清醒一點好不好?就是因為他不是第一次受重傷,所以他的身體根本熬不住了!傷口有一掌深,傷及內髒,已經止不住血了!張大夫你為何還要信口開河,給他們這種無畏的希望!”


  “不是我信口開河,是唐大夫你妄下結論!我,我隻是覺得蘇大人不是一般人,他可以挺過來的!”張大夫在爭論的時候,急得滿頭大汗,臉都憋紅了。


  唐禦醫冷眼瞪著他,蒼老的臉上寫滿不屑,鄙夷道:“張大夫,你好歹你是個大夫,這種蠢話是你能說的嗎?他也隻是血肉之軀,且是傷病幾重虛弱不堪的一具殘軀,他怎麽撐?怎麽挺過來?老夫求你了,別再說這樣的蠢話了好不好?”


  “你簡直不可理喻!唐大夫,這也不是有醫德的大夫說的話!蘇大人尚有餘息,你怎麽可以放棄治療?我是不會放棄的,他一定能好!”張大夫咬牙切齒道。


  唐禦醫諷笑了幾聲,道:“我沒醫德?老夫再沒醫德,也是在太醫院做了幾十年首席太醫的人,比你這江湖郎中會治病!我不會看著你再折磨可憐的蘇大人,他已經夠難受了,我們現在為他好,應該讓他好受些……”


  “不!你胡說!蘇大人不會死!他還有救!”張大夫被他傷到自尊心了,但他仍堅持自己的看法,想要繼續嚐試救治蘇青玄。


  這是在蘇家正堂,蘇清寧坐在大堂主位上,聽著兩位大夫討論蘇青玄的病情,聽他們爭執了許久,許久。


  “夠了!”蘇清寧終於出聲,喝止了爭吵的兩人。


  她站起身來,端正姿態,麵色冰冷沉靜,走向他們,“張大夫,唐大夫……”


  “我不知道你們誰說的是對的,我隻知道一點,我希望你們也能知道這點——我父親,不能死。聽清楚了,不能!”


  “現在,請你們二位回到他的榻前去,竭盡你們所能去醫治他,哪怕隻有‘一丁點’的可能性,我也不準你們放過!無論你們能為他續多久的命,我都會感激,但是我不容許你們任何人在他斷氣之前說放棄!我們不會放棄,我們要的是竭盡全力!全力!就算他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了,我們也得把他拉回來!記著!他必須活!”


  “蘇小姐……”唐大夫覺得她這暴君一般的態度簡直不可理喻,正欲有所言。


  蘇清寧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她直接道:“唐老禦醫,我相信你的判斷是有根據的,你也絕對不會輕視人命,但是我也不會接受你對我父親下的結論。如果你還願意嚐試,我歡迎你留下繼續為我父親診治。如果你不願再嚐試了,我這就安排人送老人家離開,診金如數奉上。”


  唐老禦醫被她的堅毅打動,思索一下,歎了口道:“在一切有結論之前,我是不會離開我的病人的……”


  蘇清寧不複多言,給他附禮拘了一躬。


  唐老禦醫瞪了一旁的張大夫一眼,轉身出了正堂,去往蘇青玄的臥房。


  張大夫沉默不語,立在那裏,蘇清寧又向他作了一禮,他稍有出神,回禮,退出正堂。


  張大夫沒有返回顧青玄的床榻前,他離開了蘇府。


  ……


  蘇清桓回來了,他徑入正堂見蘇清寧。


  她正在主位上坐著,提筆回複各家送來的問帖,聽見蘇清桓的聲音之後,她頭都沒抬,直問:“洪師父怎麽說?”


  蘇清桓坐下喝了口茶水,回道:“洪師父調查了,的確是他們劍派的人幹的,有人通過別人的身份向河洛劍派下殺手訂單,沒有通過他,所以當時他沒有掌握情況,如今聯係已經斷了,要想揪出背後真正的主使不容易……”


  “那當日參與那件事的劍客們呢?他們應該與中間聯係人有過接觸吧?他們都回去複命了嗎?”她問,手上筆也沒停。


  蘇清桓道:“問題是中間聯係人已經死了。大部分劍客,包括捅傷父親的那個都回去複命了,但有兩個失蹤了。”


  蘇清寧停筆,抬頭:“哪兩個?為什麽會失蹤?他們做事的時候不是不知道背後關係的嗎?不會是因為畏懼被洪師父問罪而逃的吧?”


  “當然不是因為這個,他們做事的時候完全被蒙在鼓裏,之後父親出事了,江伯父說出綁架人的身份,洪師父開始調查,他們才知道自己參與了什麽事情。失蹤的那兩個,是在綁架中中負責送勒索信和收贖金的,他們在放走江伯父之後就不見了。”


  “江伯父不僅讓人給弦歌送信,還聯係了另一個可以救他的人,在弦歌和父親出事之後,那人才是江伯父真正的指望,而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誰給江伯父送了贖金救回了他,他也不肯向我們透露……”蘇清寧沉思低吟道。


  蘇清桓想了下,從另一方麵推測:“姐姐,這不是一場單純的綁架勒索對不對?他們之所以會用河洛劍派的人,之所以截殺父親和弦歌,明明意有所圖……”


  蘇清寧扶額,白了他一眼:“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他們不是為財,是想迷惑江伯父,讓他以為河洛劍派的人是我們派出的,是為滅江伯父的口,而江伯父到現在還覺得他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他自己改變了那些殺手的意圖,成功用銀子引誘了他們。”


  蘇清桓恍然道:“嗯,隻有這個解釋了,他們是想挑撥江伯父與我們的關係,讓江伯父站到我們的對立麵……”


  “愚蠢!”蘇清寧冷冷地罵了一句:“那就不用查了,目前有此意圖的隻有殷家。”


  蘇清桓踱步幾圈,道:“姐姐,我倒是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算是得手了……畢竟父親現在成了這樣……江伯父心有芥蒂,而且我能感覺到,江伯父有一個大秘密瞞著我們,很有可能是致命的!可怕的是這個秘密很有可能已經被別人掌握了……”


  “你是說那兩個失蹤的劍客?”


  “對。”蘇清桓點頭:“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他們為什麽會失蹤?”


  蘇清寧道:“所以現在,你得去找一趟江伯父,無論他願不願意說出他的秘密,我們得保證這個秘密不會泄露出去。還得盡快讓洪師父把那兩個劍客找到,立即殺掉!”


  “好,我會跟著洪師父一起去找那兩個人的。但是鑒於現在的情況,我覺得秘密的事不適合我去問江伯父,或許……”蘇清桓有些猶豫。


  蘇清寧直道:“那就然後弦歌去!”


  蘇清桓與她對視一眼,點點頭:“我正是此意。”


  “那你還站在這裏幹嘛?”


  蘇清桓立馬轉身往外走,去做他該做的事了。


  蘇清寧聽著府中一處的雜亂聲,下人們端著水盆藥碗來來回回,各種不好的呼喊……


  “大人吐血了!”


  “大人又昏迷了!”


  “傷口裂開了,還在出血……”


  “怎麽辦?大人還是不醒……”


  ……


  她緩了緩氣,依舊坐在那裏,重新提筆,垂首寫字。


  最後一封不是別家的問帖,是蘇清風的家書,他如今遠在青州,說他上元節也不能歸家了,問家中情況,父親身體如何……


  她手中的狼毫顫了顫,滴下一滴墨,她換一張紙,給蘇清風回信,紙上寫:“家中無事,一切安好,勿念。”


  ……


  鍾離來蘇家了,他先去看過蘇青玄,當時蘇青玄高燒不退,重度昏迷,不省人事,大夫圍在榻前束手無策,一旁照顧蘇青玄的江弦歌幾次急得厥過去,他看著都心焦,實在不敢往好處想。


  他從蘇青玄房裏出來,蘇清寧正在前苑和唐伯說話,讓他約束下人不要在家中慌亂喧嘩,然後見他來了,就引他進正堂說有事與他相商。


  鍾離憂心道:“這樣……我會去太醫院再請幾個大夫來給他瞧瞧……”


  蘇清寧聽清他的話,有些意外,不過也並不在意:“哦,那謝謝你。不過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請你幫另一個忙。”


  “什麽事情?你盡管說。”


  她道:“我父親出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們在盯著我們,想必都知道他很難好,現在各種問帖都是陰陽怪調,沒有多久就要開朝了,父親恐怕不能及時返朝,這一段時間我們得先穩住各方,不能讓他們覺得父親的情況很嚴重,以防便宜了那些別有居心的人,你明白嗎?”


  鍾離頭點如搗蒜,乖巧道:“明白,那需要我做什麽?”


  她有條理地布置任務:“首先你來蘇家探病,肯定有人知道你來過,然後接下來的這幾天,也就是節前你將參加各種酒宴各種集會的日子,會有很多人向你問起我家的情況,問你我父親還能不能活,我要你利用你廣闊的交際圈子,告訴所有好奇的人,我們好得很,我父親他很快就能站起來,安然無恙地返回朝堂,商改,政事,所有的所有都不會有任何影響。”


  “就這樣?”


  “當然不止這樣,你不但要給我們散播這樣的消息,還要幫我們打探一些消息,禦史台那邊的人你也認識不少吧?”


  “不多,就幾個,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跟那些喜歡嚼舌根的禦史來往……”


  “很好,恭喜你,你有機會結識他們了,正月十一是禦史台總監察禦史陸謙的生辰,他將在天漢酒樓擺宴,你去赴宴,到時候定有不少禦史台的人在場,你去認識他們,跟他們交際,試探他們的想法,告訴他們要乖,他們的長官很快就會從病榻上起來繼續壓榨他們,明白嗎?”蘇清寧語若流珠,聽得他一愣一愣地。


  “啊?”鍾離愣愣地,蒙了下:“陸謙?他不會請我吧?我之前跟他在羅紅閣搶過姑娘,他恨我……”


  蘇清寧拍拍他的臉:“想想辦法,大祭司,你不是跟誰都很玩得來嗎?那你就去跟他交朋友,記著你一定得做到,抓住陸謙這個人,以後我們有大用途。”


  對著這樣的她,鍾離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再說不,他也不敢說不,隻能擠出微笑:“好,我一定完成任務……”


  “很好。”她滿意地收回手。


  鍾離上下打量她,發出嘖嘖的歎聲。


  “怎麽了?”蘇清寧問。


  鍾離聳肩笑笑:“沒什麽,就是覺得驚奇……來到你家,看你這樣子,我覺得就好像隻有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一樣,蘇翁他都成這樣了……太醫說他快撐不下去了,就這幾天的事了,清寧,這很嚴重,他真的很危險了……而你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安排這些事情,清桓都不著家……你們一點都不急嗎?”


  蘇清寧抿了下唇,努力平緩自己的呼吸,說道:“急我們當然急。可是我們蘇家人就是這樣,越是險,越是急,我們越不敢亂。我們隻能這樣,你懂不懂?無論是誰倒下了,其他人都得先保證一切正常進行。如果我們都圍到父親榻前去,又哭又鬧,那就用不上太醫了,他會直接被我們氣死,救都不用救。”


  “好吧,我懂了。”鍾離無奈道。


  “其實……”蘇清寧收回看向蘇青玄臥房的目光,吸了下鼻子,不經意間還是紅了眼眶:低聲道:“我根本不敢進去看他的樣子……”


  這才看出她在強撐,鍾離環過她的肩膀,哼笑了幾聲,玩笑道:“哈哈,這下我以後跟蘇翁就有共同語言了……”


  “什麽共同語言?”


  “我們都在未央湖中遊過水啊,算是同好吧?”


  “不,父親這是第二回了,而你才一回,你應該與弦歌有共同語言,她也是首遊,你可以跟她交流下經驗……”蘇清寧笑起來。


  ……


  這一天的傍晚,回到同源堂的張大夫在他的診台後坐了很久,一言不發,一個病人也不接待,經過這樣很長時間的思考,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救蘇青玄。


  他還記得有那樣一位夫人,就算在她生命的最後,她都沒有放棄嚐試去爭取活著的機會,她總一遍遍地寬慰他:“沒事,張大夫,我們再試試。”


  他傾盡自己所有去救治那樣一個人,然而最終他還是沒能留住她,這一次,她的丈夫麵臨生死的險境,他再次感到那種無能為力的絕望……


  不,他不想絕望……


  張大夫離開了他的同源堂——一間普通的,在長安城中絲毫不起眼的小醫館。


  他去了長安城裏最大的醫館——同德堂,找到一個人。


  見到那個人,他直接一攤手,說:“我是庸醫,我毫無醫術,我不配當大夫。你一直都是對的,我不如你。”


  那人很滿意地聽他說完這番話,從診台後站起來,拎起醫箱,笑道:“哈哈,時間總算教給你自知之明了。好,我很高興。走吧,去治誰?”


  張大夫汗顏地歎氣,回道:“蘇家,治禦史中丞蘇青玄蘇大人。”


  不出張大夫所料,他猶豫了,放下了醫箱:“蘇家……你應該知道我女兒的事……我不覺得我還能去醫治蘇家人……你要我想想……”


  張大夫隻好出底牌,道:“我理解……但是唐之乾唐禦醫斷言他治不好蘇大人,說蘇大人必死無疑……”


  “唐之乾?”那人變了臉色:“他果真這樣說?”


  張大夫嚴肅地點頭:“是的,他都讓蘇家人準備後事了。”


  醫箱離桌,他果斷往外走:“還等什麽?走,去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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