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他躺在一片幽暗的海水中,浮浮沉沉,漂泊無涯,他看不到黑暗的盡頭,也觸不到海水的冰涼,隻有漫無止境的跌宕,一層又一層無法觸及的波濤拍打著他,將他向前推進,他無法停留,不能回頭。
唯有任此身飄零,任此生無盡……
水淹沒了他,從他的腳踝升到頜下,漫過他的頭頂,他依然在前進,一步步走向更深處,冰冷的寒意侵入骨髓,他與水中魚兒一起,失去了支撐,緩緩墜入湖心……
是風聲?是雨聲?是誰在哭泣?
女人的哭聲,喊聲,痛號聲……
周圍慌亂嘈雜,都是女人的聲音,哭的,叫的,喧嘩的……
接著是尖細的哇哇哭聲,不再喧嚷了,女人的哭泣聲沒有了,她們在笑,他們在笑,所有人都在笑,隻有那個孩子的哭聲不斷持續著。
在生命的最初,他孤獨地哭泣著……
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一個冬夜,他不曾記得的一個夜晚,在貧寒的農家村舍中,他毫無準備地被推到人間。
冰風冷雨侵蝕那一夜的洛陽,那個將他帶到人世的女子,在他出生的三個時辰之後就離開了人世。
誰也沒想到,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她剛當上了母親,可是死亡毫無預兆地找上了她,她頭痛欲裂,瘋狂地喊叫,所有人摁都摁不住,然後她頭上額上根根青筋暴起,她張大了嘴不能說話,在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她的整張臉都變得灰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凝固,她的身體變得僵直,倒在床榻上,溫度從她的體內流走,她睜著眼,張著口,永遠沒再醒來……
他長大了,可以聽懂別人的話了,他們傳說,他出生的那一夜,他的母親被惡鬼附了身,所以那個樸實健康女子在生了他之後就暴斃了……
為什麽會有鬼怪呢?
他們說,所有人在出生前都會經曆轉世投胎,有的人來自地獄,所以,難以避免地會從地獄帶來一些可怕的東西……
所以他們怕他。
那個村子裏的人甚至以善良為名,在他出生後的每一年都自發在他生辰這天做法事驅鬼怪,他坐在‘神壇’上,看著他們在他身邊點滿了燭火和香燈,火光將他包圍,法師在他身邊念咒亂叫上躥下跳,每一個人都滿意地大笑,愚昧地磕頭歡呼。
四五歲的他隻是睜大了眼睛,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他害怕極了,他以為這些人要燒死自己,他大哭大喊。
而他的父親,那個粗魯的、沉默寡言的、力大無窮的農夫,拎著一壇酒徘徊在這一切之外,隻等著他們鬧完,然後把他抱走。
他不會給自己安慰或者解釋,從來都這樣,他隻能聞著他身上濃重的酒氣,擦幹自己眼淚,跟他回家。
後來七八歲的時候,他哭都不敢哭了,他跟著父親種地打獵,下水捕魚,上山狩獵,他父親把獵刀給他,讓他給野豬割喉放血,他看著父親徒手剝開獵物的皮……
十歲那年,當他們再次把他圍在‘神壇’中的時候,他拿出自己藏在香桌下的沉重斧頭,劈開了供神位的香桌,打翻了‘神壇’,踩滅那些蠟燭,揮著斧頭衝出了人群。
他們驚恐地大喊大叫,說他被惡鬼附了身,他就真跟一個惡魔似的,舉著斧頭追著他們跑,嚇得他們魂飛魄散四處逃竄。
然後他看到,在亂如鳥獸散的人群之外,他的父親捧著一壇酒坐在草垛上,看著他,不慌不忙,就像看了一場笑話似的,與他對視,然後忍俊不禁,最後哈哈大笑。
他也笑起來,把沉重的斧頭架在單薄的肩上,向他父親走去。
他父親把酒壇擲了出去,砸向那起火的‘神壇’。
他們站在那裏,看著火苗躥起,旁觀這場人間鬧劇……
他一直都覺得,他的父親就是一個旁觀者,他從不多說什麽,不管什麽,他冷眼看著這世間的熱鬧與興衰,他不參與,就像看戲的人,他把人間當笑話,而他自己也是人間的笑話之一。
……
笑聲,鬧聲,叫聲,都離他遠去了。
時間開始褪色,深遠的記憶隨著鐵鍬鏟起的墳頭土而落塵,深埋。
再沒有人,隔著亂哄哄的人群,與他相視而笑。
屋子裏,隻有炭火蓽撥聲,漸漸地,也能聽到窗外的風聲,可是,他還是感覺,太靜了。
……
正月十二日,華大夫又來蘇家,給蘇青玄診過,確認他的病情不會再惡化了,向蘇家人叮囑接下來他需要靜養一個月,不能再受刺激,否則後果他也不能保證。
這幾天華大夫花了很大氣力才把蘇青玄拉出鬼門關,的確沒有他在唐之乾麵前表現得那麽輕易,他也承認,後續還有很大風險,不能確定的變化有很多。
蘇青玄的生命脆弱如薄紙,日夜受病痛折磨的他骨瘦如柴,形同枯槁。
可,他還是活了下來。
他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回歸……
這些日子,江弦歌一直在蘇家,華大夫給蘇青玄治病之後,她吃了定心丸,勸說楊容安不要再守著她,也不要在蘇家忍受尷尬。蘇青玄情況穩定之後,她與楊容安一起回府,稍作修整,哄楊容安留在家裏,而她沒過半天就又去了蘇府。
蘇家姐弟與她單獨談話,蘇清桓終於跟她提起幾天前就想拜托她做的事——去找江河川問出他的秘密。
江弦歌答應了,打算去看過蘇青玄之後就前往江月樓。
……
楊嘯寧接過丫鬟端來的藥湯,給蘇青玄送了進去。這天,蘇青玄已經能說話了,看起來好了許多。
給蘇青玄喝完藥之後,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說了這麽多天裏他一直想說的話,麵具之下的雙眸中無有神采,隻有深深的愧疚:“大人,對不起……”
蘇青玄咳嗽了幾下,虛弱地吐息:“為什麽要道歉?你沒有做錯什麽……”
楊嘯寧難過道:“那個時候……我隻想護著你,沒有管弦歌小姐……我太怕你受傷,所以攔著你……才造成……”
蘇青玄看著他,血色全無的麵上有了一絲笑意:“這不怪你,你隻是做了你本分的事。你的任務是保護我,你做到了,這就夠了。而保護弦歌,是我的責任,我也得做到。”
“我並不怪你,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有的時候,我自己都沒有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你,身為護衛我的人,有的時候得首先幫我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因為他們的安危,於我而言無比重要。”
“是,大人。”
……
她在屋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這些日子,因為她父親的態度,她心裏有無數的疑問。
而此刻,她隻願意相信。
江弦歌去了江月樓。
……
“所以,那時候你是怎麽想的?你知道這有多冒險嗎?”
“我知道。”
“我的確能救你,可是,如果我們暴露了,你仍將死無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你就不怕我出事嗎?如果被他發現,我支了十萬兩去救另一個男人,他也不會饒我……”
“我知道,但是那時候你是我唯一的活路,我很絕望你明白嗎?我相信你不會露陷的,你如此聰慧,睿智,這麽多年你都從未失手……我指望你是對的……”
錦綢紗帳內,他躺在榻上,頭依在她懷中,她靠著榻邊坐著,雙臂環著他的脖子,纖細柔軟的手指從他的臉頰滑到他的下顎,輕輕撫弄他的胡須和鬢發。
“你不應該的,要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麽真正的穩當,要是真的出事,我保不了你,你也救不了我……”
江河川呼了一口氣,他仰視著她,眼前麵容清麗如畫,眉眼如工筆勾勒,美麗而清冷,稍有歲月的痕跡,可那與生俱來的高傲驕矜,始終在她眼底眉梢。她似乎一直很遠,也沒法,像她這樣出身的人總是離人很遠,就算是對著親密的人,也習慣用冷漠偽裝出一層隔閡。
他早已看懂她,了解她,並深深眷戀著她在自己耳邊殷殷軟語的溫柔,隻要她還會出現在江月樓,那一切都不重要……
“我明白,我知道錯了。我不該拿你冒險。”他道。
她垂麵,親吻了下他的額頭,釵環作響,聲音清脆,悅耳動聽,“這次我原諒你了。誰讓你剛經過生死大劫呢?我怎麽忍心再指責你?這些天我一直想來看看你……”
他笑了,閉上眼,享受著這一刻,“我是沒事……其實真正經曆著生死大劫的,是蘇青玄……說實話,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二十幾年啊……我怕他死,又怕他要我死……我想去看他,可是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你一直以為你是最信任他的是不是?但其實,你是最不信任他的人,因為你最了解他,他也最了解你,你們是對方的後盾,卻又握著對方最致命的弱點……”
“不。”他睜開眼,抬手觸碰她的麵頰:“事實是,他對我完全坦誠,而我對他尚有隱瞞,所以,我心虛,就是因為知道太多,我才感覺自己很危險……我應該是這世上他最應該忌憚的人……”
她道:“或許你的感覺是對的,你應該遠離這個人,他才是危險的存在。”
……
江弦歌沒有直接在江月樓門口下車,她讓車夫繞到後門,停在江宅的後院外,她獨自進自家府苑,下人見她回來,個個很高興,不過就算是他們看見此時的江弦歌也都會覺得心疼,幾日不見,她又消瘦了一圈,尚在病中,丫鬟們巴不得寸步不離跟著她攙扶她,就怕她被風吹倒似的。
她進入內院,就不要別人跟著了,往裏走碰見了張領事,她向他詢問江河川此時身在何處。
張領事跟她說江河川正在樓裏招待貴客,應該過一會兒才能見她,而且他還沒有立即去通報江河川的意思。
江弦歌看了看時辰,心中有惑,直接問:“父親……在四樓的月華居對不對?”
張領事明顯麵色一滯,避開江弦歌的目光,搖搖頭,“不……他在隔壁陽明閣……”
江弦歌不再多說,轉身去往樓裏,上了四樓。
四樓多是客房,白天很少有人住宿。月華居與陽明閣隻有一牆之隔,而且兩間互通,中間一道門連通兩房,從兩邊都能鎖上。
她之前疑惑過為什麽要這樣設置,江河川隻解釋說是為掩人耳目以作別圖,而江月樓的確有不少更為隱秘的機關,所以她沒有在意。
後來,她終於懂了,這兩間房真正的用途……
她是想直接去陽明閣等江河川的,她知道自己這樣或許就能直接撞破江河川的秘密。
然她尚有一絲理智,雖然病得糊塗,她還是忍住了衝動,路過月華居而沒有停留,也沒有進陽明閣,而是上了五樓,在茶室坐著,等待江河川。
終於,江河川見完他的“貴客”,從陽明閣出來了,一下樓就碰到早在那裏等待的張領事,得知江弦歌來了,他又轉身上樓,經過四樓的時候,月華居的門開了,一個衣著華貴以鬥篷遮麵的女子與他相錯而行,沒有半點停頓。
他徑直往樓上走,在樓梯上回頭望了下那個向樓下走去的身影,之後轉頭望向五樓,剛好與江弦歌的目光不期而遇……
“父親,是她救的你?”
他沒有回答。
“她到底是誰?這麽久了……父親,還不能告訴我嗎?”
江河川為難地沉默著,搖頭。
“其實,我很輕易就能探明她的真實身份,父親你知道的……”
“不要……”他說話了。
江弦歌忍不住咳嗽起來,他連忙給她倒水,吹涼,送到她手裏。
她喝下一口熱茶,仍是感覺頭腦昏沉,“父親,如果你和她的關係被揭穿會怎樣?”
江河川如芒刺在背,頭一次在女兒麵前如此怏怏不安,他想了一下,坦白道:“會招來天大禍患。”
江弦歌悚然動容,她沒想到會這麽嚴重:“所以父親你一直瞞著,連我,連蘇伯父都沒有透露過……”
“是,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江弦歌沒有想逼問,她隻想讓他知道這有可能給他們所有人帶來巨大的災難,而且隱患已經有了,可她又不知道怎麽說,麵露躑躅,哽滯一會兒,才道:“父親,恐怕危險已經出現了,就是因為這次綁架……”
江河川遽然變色,他道:“我知道有風險,但沒想到這麽快……”
江弦歌說了蘇家姐弟的發現,江河川聽得冷汗涔涔,“……這些天父親你都沒有去蘇家,都不知道這些,父親你是怎麽想的?你不再信任他們了是不是?你要背棄蘇伯父嗎?”
江河川不斷搖頭,焦慮不安地拍著額頭,他煩躁了一陣,之後安定下來,認真地問江弦歌:“弦歌,你還相信他們嗎?很有可能就是他們編排了這一切,要置我們父女於死地啊!”
江弦歌崩潰道:“父親!你怎麽了?你怎麽會這麽想?你還看不明白嗎?我們兩家人都被別人算計了,他們要的就是你背棄蘇家,要你懷疑蘇伯父,你不能中計!”
“弦歌……”江河川感覺自己大腦一團亂麻似的,他什麽也理不清,無力道:“或許事實就是我們原來想不到的……你知道他們,什麽都能幹得出……沒有實證,我們都沒辦法確定究竟是誰的陰謀,不是嗎?”
江弦歌無法理解他為何這麽偏執,她隻能表明的決心:“父親,我相信絕對不會是蘇伯父,他不會害你,不會傷害我們的。”
江河川問:“為什麽你這麽確定?”
江弦歌似乎筋疲力盡了,無奈地看著自己父親,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後退,她想扶住什麽,卻又無處支撐,“父親,這麽多天,你沒有去蘇家,而我一直在蘇家,你知道嗎?我看著他在生死線上掙紮,他,他真的快死掉了,你知不知道?我親眼看著的……他到現在還在飽受煎熬,而你還要懷疑……他是為了救我啊,他跳進了未央湖,隻為了救我……他本來可以活得好好的……你根本不了解!這些日子我有多麽害怕……我不但害怕他死,我還怕我這麽多年的信仰徹底破碎,如果父親你也會與蘇伯父反目,那這世上就沒什麽值得相信了……”
……
殷家,正在為計劃實施成果不理想而沮喪的殷成淵收到一封神秘的信。
信上人說他們是參與那場綁架的劍客中的兩個,他們在殺掉中間聯係人之前,逼問出了幕後主使,也就是他們殷家。
他們並沒有惡意,他們之所以會這樣做,目的很單純,他們想與殷家人直接進行一場交易,而且他們確定殷家人是穩賺不賠。
他們要出賣給殷家人一個驚天的秘密,是他們在那場綁架中的意外收獲,這個秘密會讓江河川萬劫不複。
殷成淵同意了交易,他痛快地按照他們的要求準備了十萬兩銀票,而且周到地分成兩個箱子裝上,讓人給那兩個劍客送到指定的地點。
殷韶初不讚同這個做法,覺得這樣太冒險,那些劍客的存在是他們極大的威脅,更別說跟他們做交易,這樣會直接暴露他們自己……
殷成淵一意孤行,成功地取得了那個秘密,順利地完成了交易,那兩個劍客也獲得了他們想要的巨額銀兩。
與那個秘密同時送到殷成淵麵前的,還有那兩個劍客的死訊——
兩箱抹有無色無味毒藥粉的銀票,是最好的殺人利器。
知道了兄長的安排,殷韶初心中悚然,殷成淵在看那封情報,殷韶初在看他……
他看到又一個陰謀謀權者的誕生——他的兄長不可避免地踏上了這條殘忍的路,殺戮開場,手上沾了鮮血,不可停留,不能回頭。
“江河川啊江河川……這下,他必須得跟我們合作了,而且是沒有條件地順從我們。”殷成淵笑起來,抖抖手裏的紙條,遞給殷韶初。
他看完著實驚了一下,良久不能回神:“……他太大膽了……”
“江河川必死!蘇家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