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他來到蘇青玄榻前,在那裏坐了很久,看著他在昏睡中因傷口疼痛而低聲呻吟,喑啞細微的聲音,從他戰栗起伏的胸腔中發出,命如懸絲,奄奄一息。


  他一直閉著眼睛,麵如紙色,全然不似活人的麵孔……


  看得愈久,他愈是害怕,有一段時間,那窸窣的呻吟聲都沒有了,他開始不自覺地惶恐,甚至趴在榻前小心地輕推蘇青玄,想要把他搖醒。


  自從知道蘇青玄病情惡化生命垂危之後,他就沒來過蘇家了,因為他害怕麵對可怕的事實,他不相信蘇青玄會真的病到這個境地,他在潛意識裏不斷哄騙自己——蘇青玄不會死,這些險象隻是捏造的假象,蘇青玄在騙人,在騙他。


  他寧願相信這些,都不願意麵對事實,他唯一能接受的事實就是——蘇青玄不會死。


  “你是怎麽了?一刀就把你撂下了?”他趴在蘇青玄枕邊,下巴磕在雙臂上,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


  “拜托,你多麽頑強的人,怎麽就成這樣了?”


  “老弟,我最近發現了一些事情,就是……你不是打不倒的,而我是個懦夫……我害怕了你知道嗎?我比你大兩歲,四十七了,年近半百了,小老頭了,我覺得我得到的越來越多,想要的卻越來越少,我不像你,那樣雄心壯誌……”


  “獨善其身盡日安,何須千古名不朽?老弟你聽說過這句話嗎?我與你是不同的人,我想要的很少……”


  “你不是不想要,你是不敢要……你一直都是懦夫,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江河川自蘇自地說著話,未想蘇青玄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雙目惺忪,望著上方那一豆燈火,開口說話了。


  “你……”


  他費力地喘息幾下,繼續道:“就是因為你懦弱,所以你才需要我。這麽多年來,你我息息相關,我就是你不敢直麵的野心,你一直在支持我,其實也是在支持你自己的野心。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你自己……為什麽不敢承認呢?你明明想要,卻總逃避,你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仿佛你總是被動的,這樣你才心安理得,而我,就成了你所有陰暗麵的載體……”


  江河川坐正,看著他形銷骨立的臉,忍住了往他這張臉上揮拳頭的衝動:“我剛發現了一件事……”


  “什麽事?”


  “我是真的很討厭你,蘇青玄。”


  “我也發現了一件事……”


  “什麽?”


  “你是真的離不開我,江河川。”


  ……


  一年年初,春寒未散,江河川最不喜歡這個時候的長安城,幹冷,蕭索,天空整日晦暗無光,滿城不見綠意,官道上駛過一輛又一輛的錦篷馬車,車輪軲轆壓過長街,馬蹄掀起一陣陣浮塵,嗆得他直咳嗽。


  咳了一陣,他才勉強直起腰來,麵色枯黃,顴骨凸起,單薄的衣裳裹著骨瘦嶙峋的身體。他吃力地扛起裝滿書冊的竹筐,兩條麻繩背帶磨得起毛了,他彎身背起來,又很困難地撐起背脊,搖搖晃晃地站著,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其他,他一直縮著脖子,目光不能安定地四處飄忽,聲音啞啞的。


  “掌櫃的,您就發發善心多寬限我幾天吧……我這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從揚州大老遠來趕考的……一路上把盤纏用得差不多了……我在這長安城裏舉目無親,無處落腳,您把我趕出來,我就沒地方去了……等我考中了,我一定會重謝您的……”他卑微地與客棧掌櫃打著商量,窘迫到無地自容。


  這是南城懷遠街上最為簡陋的一間客棧,名為鴻雁居,房價低廉,住的都是從外地來趕考的貧寒書生,掌櫃的就指著春闈將近的幾個月裏掙點錢,顯然沒耐心與他廢話,直接將他的包袱扔出來,甩手道:“去去去,你們這些考生都這一套說辭,要是我都信了,我這小客棧早關門了……你考中?輪得到你嗎?笑話!從揚州來的?那你就回揚州去吧!長安不是你們能混的……”


  他就這樣灰頭土臉地被趕出了長安城裏最低廉的客棧,身無分文,饑寒交加。


  此時是天元六年,距離春闈還有兩個多月。


  他背著他僅有的一切——一筐書,一個單薄的包袱,在長安城南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走到北城的時候,暝色襲來,天空染上黑色,而長安滿城燈火上,這是上元節的前日,長安城內處處結彩燈張,華柱高聳,火燭簇簇。


  他經過渭河邊,這條河泥沙沉積,不可見底,白天看起來死氣沉沉渾濁不堪,但是在晚間就變得很好看,河水穿城而過,精致的畫舫在水上緩行漫遊,文人雅士在其間吟弄風月,絲竹管弦在兩岸繚繞相合,小孩子在河邊點花燈,五色光影映照水麵,仿若從水裏生出了一朵朵彩蓮,隨流波而去……


  他喜歡水,喜歡夜晚的渭河,就如同他的名字——江河川,三個字無不與水相關,看著河上燈景,他更容易想到自己的家鄉——潤澤秀麗的江南,多水多情的揚州。


  書上有詞“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來到長安這麽久,他見過不少附庸風雅的公子,他們都說他們向往江南,因為在他們的想象中,江南就是韋莊說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婀娜多姿,風月無邊。


  的確,江南就是這樣美。


  可是“滿樓紅袖”中若有一個是自己的母親,那就不美了,不是嗎?

  江河川出生在揚州的一家青樓中,他的生母是煙花女子,這是好聽的說法。


  不好聽的就是,她是一錢銀子過一晚的妓女。


  這是江河川的原話,在他年近半百的時候,才向人吐露了這個秘密。


  他一直說自己是孤兒,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但其實都是騙人的。


  他讀書不行,記性不錯,尤其是幼年的事,他記得清清楚楚。


  七歲之前,他都是跟著母親過的,在揚州的一家妓院裏。


  他的出生是他母親的災難,因為連她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誰,於是她對他動輒打罵,人前人後都不願意說他是自己生的,怕耽誤她的生意。


  他睡覺的地方,是他母親的衣櫥,他在那充滿豔俗脂粉味的櫥子裏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他不敢出聲,無論聽見了什麽都不能出來……


  他蜷在衣櫃中被迫聽著他母親房中的鬧聲,那是他這輩子揮之不去的噩夢,但他這輩子最大的噩夢,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夜晚。


  那晚屋子裏沒有什麽聲響,一切平靜得出奇,那晚他的母親把所有客人都拒之門外,整個晚上都沒有點燈,甚至忘了他的存在,隻無聲無息地坐在房中。


  那是一年中秋夜,她打扮得很好看,比往常鮮豔很多,好像是為見什麽人似的,幾乎穿戴上了她最好的行頭。


  可她就這樣幹坐了一夜,枯等了一夜。


  夜裏他聽到她說話:“出來,到床上睡去吧。”


  他迷迷糊糊地出了衣櫥,爬上了床,在柔軟的被窩裏睡了第一個安穩覺。


  醒來後,他看見,他的母親直挺挺地吊在房梁上,僵硬的身體搖擺飄晃。


  她死了。


  這麽多年來,沒有誰向他解釋過,她為什麽會死?

  隻是有很多人告訴他,人終有一死。


  包括那個把他從青樓帶走的男子。


  在他母親死了一個月之後才出現,把他帶出妓院後的柴房,在滿院青樓女子的冷眼中離開那個地方……


  老鴇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連妓女都不屑多看那人一眼。


  這是江河川這輩子見過的最狼狽的人,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把他撫養長大了。


  他不敢問他是不是自己的生父,那人讓他叫爹,他就叫了。


  那個人名字叫江寒山,是個做了一輩子狀元夢的窮書生,十六歲就參加鄉試考上了秀才,然後在接下來的十年裏,他五次到長安趕考,每次都落榜,耗光了微薄的家產。


  接走江河川之前,他剛第五次從長安回到揚州,他什麽也沒有了,功名無望,窮困潦倒。然後他有了一個兒子,他放棄了科考,但他讓自己的狀元夢在他兒子身上延續。


  江河川與江寒山共同過活的十五年裏,他基本上隻做了三件事,讀書、忍受貧寒,以及聽江寒山一遍遍說著遙遙長安城的繁華盛景。


  長安,長安,總是長安。


  所以,他不愛江南,他不想在江南老,他跟許多出生在江南的年輕人一樣,寒窗苦讀多年,一心憧憬著皇城帝都。


  長安城裏人先老。


  這句詞二十五年後他才感同身受,這個時候他真的老了,不再是渭水河畔那個迷茫徘徊的清寒書生。


  他和二十五年前一樣,不願意承認,他想念江南。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此生還能回去嗎?回去又怎樣呢?

  不,回不去了。


  ……


  二十五年前的上元節前夕,他孤身一人,他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他隻能確定一樣事情——長安,他來了,就不會再離開。


  長安城裏唯一不用銀子就能獲得的就是,河水。


  他一連幾天隻能喝河水充饑,以至於他到如今都還記得渭河泥沙的味道。


  他生在水鄉,揚州溪流清澈河水幹淨,他從小喝到大,可這是千裏之外的長安——不要錢的渭河水差點要了他的命。


  然後他遇到了蘇青玄和沈嵐熙。


  他的記性很好,但他這一生值得記住的事情很少,在他最絕望的時候他遇到了摯友,他在長安城裏有了自己的酒樓,他娶了一位賢惠的妻子,他有了一個最好的女兒,他的妻子雖然沒有與他白頭到老但給他留下了一生中最溫暖的回憶,他陪她走到了最後……


  他在這世上小心翼翼地活著,就像幼時害怕母親的虐待,畏懼餓一餐飽一餐的日子,他從潛意識裏地想躲在一旁,縮在黑暗的角落,旁觀這人間煙火,所以他把自己保護得很好,也盡力掩飾自己的欲望。


  他沒有成為狀元郎,沒能踏上仕途,而他依然留在了長安城,在這裏有了一方天地,他以為這樣就夠了。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走進了他的江月樓。


  從此,這長安城內最負盛名最雅致也最昂貴的江月樓不再隻是附庸風雅暗流湧動,亦關風月。


  ……


  “那天,你就那樣倒在官道邊,我們的馬車差一點點就從你身上碾過去了……你知不知道?你把嵐熙嚇壞了,她那時可是有身孕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話說為這事你已經怪了我二十五年了……”


  “你在昏迷中還背著書,你知不知道?嵐熙說你真是個書呆子,隻會死讀書……”


  “我不信,她不會說這樣的話的,明明是你說的,對不對?”


  “好吧……我承認是我說的……”


  “那我那個時候背的是什麽?《論語》?《左傳》?”


  “不,你念著詩,《離騷》……”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這是天佑三年的上元節前夕,他們都是年近半百的人,蘇青玄臥病在床,他坐在他榻邊,兩個老友聊著往事。


  江河川想著當年,百感交集,一種壓抑已久的衝動隨著蘇青玄念的這句詩而翻湧上心頭,想了很久,他終於再次開口。


  “我一直有一個秘密,從未告訴過你……”


  “那你現在準備告訴我了嗎?”


  “嗯。”


  “是什麽秘密?”


  又是一陣猶豫,下了很大決心,他坦白了。


  “其實,我從來都知道自己的身世,我的生母是揚州妓院裏的妓女,她在我七歲那年上吊自殺了……”


  蘇青玄聽完,沉重地開口:“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


  “其實,十年前,你喝醉了酒,就把這個秘密告訴我了,還讓我保密,所以我一直裝作沒聽過這個秘密,裝了十年,連你自己都沒有發現……”


  又是一段漫長的空白,江河川最後道:“我不會背叛你,你知道嗎?無論怎樣,都不會。因為背叛你,就是背叛我自己。”


  ……


  上元節當天,因家中有白事不便喜慶,殷家人在江月樓擺宴小聚親友。


  宴散之後,殷成淵與江河川碰了一麵,一如無事,臨走他感歎道:“江老板好本事,把這江月樓經營得多好,郡主的結親宴都是在這裏舉辦的,我猶記得當時所謂空前盛況……”


  “隻是不知道,以江老板你與‘晉王府’的關係……晉王爺會不會選擇在你江月樓為他將出生的郡主或世子擺滿月酒?到時候場麵一定很好看……你說呢?”


  ……


  次日,江河川拜訪了殷府,主動請見殷成淵,表明他願意與殷家人合作,背棄蘇家,為所有他們控訴的三蘇的罪狀舉證,哪怕是對薄公堂,他也會配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