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顧青玄在這半個月來第一次出了臥房,出席上元宴。江河川也來了,他悄悄給顧青玄酒喝,被江弦歌逮個正著,於是這一晚他也沒酒喝了。他們唯有以茶代酒,如往年一樣對飲深談。顧家姐弟也沒有談論其他,放下雜事,舒心飲宴,宴散之後用輪椅推著顧青玄從前苑通廊上走過,將頭頂的錦紗方燈一盞盞地點亮……


  因為江弦歌的到來,顧家人又過上了一個正常的上元節。


  深夜,宴畢,江弦歌看著三顧點完了最後一盞燈,就準備告辭回家。這時唐伯才告訴她,楊容安在府門外等候多時了,他是來接她回家的,唐伯本想迎他進來,他執意在外麵等並且不讓他們知道。


  江弦歌匆匆與顧家人作別,連忙出門了,果然看見另一輛楊家的的馬車停在顧家府門側邊。一踏出顧府之前過節的歡愉輕鬆心情都沒有了,這個晚上,她身後的顧府,就像一場虛幻的夢,隨天上逐月的雲一並散去,留下皎皎圓月,很美,又很遙遠。


  眼前可及的隻有現實。


  “容安,你怎麽來了?為什麽不進去呢?”她上了馬車,對楊容安溫柔笑語,而聲音沙啞,並且在極力忍著咳嗽。


  不知為何她有些不安,在他開口之前,她不敢咳出來,喉間的癢痛鑽心噬骨。


  “我回家後聽說你來這兒了,就像來看看……順便接你回家……”他道,笑了下:“怎麽樣?在顧家過節挺開心的吧?”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此時一說話酒氣就撲到她麵上。


  馬車開始前行,她聽著馬蹄聲,漸漸走遠了,她忍著對於刺鼻酒氣的反感,露出完美的笑容,“嗯,挺好的,是清桓想叫我們倆來過節吃宴,但你不在,我剛好沒事,就過來了……咳……和往年一樣,跟顧伯父、清寧、清桓,還有父親一起在顧家過上元節……就好像還未出閣一樣……”


  她忍不住了,捂嘴劇烈地咳起來。


  “你都病成這樣了,清桓還叫你來幫他們安排上元宴,看來他們是真離不開你……”楊容安語氣有些冷。


  江弦歌解釋道:“清桓來找我,其實是有其他目的的。他想跟何家小姐求親,但是何家小姐跟清寧有過節,他想讓我幫他勸清寧,讓清寧接受何家小姐……你知道的,清寧跟我要好,他覺得清寧會聽我的話……”


  “清桓喜歡上別人了?”他問:“那結果呢?”


  江弦歌笑了笑,是想到顧清桓和何珞珂兩情相悅,為他高興,她道:“我答應幫他開導清寧,但不能是今晚,我了解清寧的脾氣,要是被她知道……咳……要是被她知道清桓騙了他,還與何小姐共度上元節,那顧家的這個上元節,十個我也救不回了……咳……”


  她話沒說完,咳個不停,楊容安諷笑一下:“顧家,顧家,都是顧家……或許你不應該嫁給我,你應該嫁進顧家。”


  江弦歌怔忪訝然,頓時停了咳,幹澀的嘴唇不知怎麽張合才好,恐慌地看著他,不住搖頭:“不,不,容安……他們隻是家人……”


  “對啊,他們是你的家人,你們誰也離不開誰,那我們楊家算什麽?”楊容安激動起來,再壓不住心裏的火氣,對她嚷起來:“弦歌,你知道這半個月裏我陪你來顧家,都在經曆些什麽嗎?我看著我的妻子,為別家終日忙碌,我多尷尬你知道嗎?你和顧家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是多餘的!你自己都有病啊,還日夜照顧別人?每一次顧翁病危,你比誰都慌,你是看不到你自己的樣子,簡直……簡直是瘋了……那時候你還知道你自己是誰嗎?不,你眼裏心裏隻有……”


  “別說了!”江弦歌突然出聲,衝他吼了一句,麵色冷得可怕,那一瞬她實則是恐慌到極點,心虛到極點。


  她喝止了楊容安,然後用力呼吸,調整自己失控的心跳,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字字清晰地解釋:“顧伯父救了我的命,我當然會緊張他的生死。我從小接觸的就是顧家人,我當然在乎他們……唔……”


  “啪!”


  他打了她一耳光,再一次打了她。


  楊容安瘋了,或許是很早之前,他就被她逼瘋了……


  “不是,不是……”她捂著臉,縮在角落驚顫哭泣,“不要這樣……咳……容安,我害怕……我不是不願意……我隻是害怕……”


  她失去了知覺,就像被冰冷的湖水包圍,寒意刺骨,冷到麻木。


  她閉上眼,一片黑暗,她睜開眼,一片黑暗。


  ……


  馬車裏的動靜早就傳到外麵了,可是駕車的車夫和隨從們根本不敢管,隻能當作自己什麽都沒聽見,快速行進。


  棠歡在後麵的另一輛馬車裏,她們之前去顧家時,為了放食盒就多駕了一輛馬車。棠歡坐在車篷裏,看不到外麵的情況,直到駛進安靜一點的街巷,她才聽到江弦歌的聲音,發現情況不對。


  棠歡急忙讓車夫停車,車夫知道她想幹嘛,非常為難,勸阻她不要管主人家的事,並且不肯停車,棠歡火冒三丈,直接跳下了疾馳的馬車,摔得渾身疼痛,她沒有半點停頓,從地上爬起來,衝向前麵那輛車。


  她跑到馬車正前方,張開手臂擋在那裏,對車夫吼:“停車!停車!不然就從我身上碾過去!”


  馬車終於停了。


  棠歡不管不顧,衝上馬車推開車夫,撞開門,撞破了車內正在發生的駭人的事……


  “小姐!小姐!”


  她看到江弦歌臉上的傷,還有此時這衣衫不整的樣子,簡直一下子被嚇瘋了,她大叫起來,闖進去,拽開楊容安,把江弦歌拉過來,給她披上披風,緊緊抱住她,怒視楊容安,“小姐,小姐……”


  棠歡真是救了江弦歌一命,江弦歌倒在她懷中,恐懼萬分地顫抖著,不敢再看楊容安一眼。


  “你竟敢打她?你怎麽能打她?”棠歡跟江弦歌一起長大,何曾見過她受如此傷害,頓時如五雷轟頂,巴不得將楊容安碎屍萬段,可她現在也是一個人,別人不會幫她們,她心裏也不由得恐懼。


  “你放開我夫人!”楊容安雙目如血,瞪著棠歡,狂吼一聲。


  棠歡把江弦歌護得更嚴實,“你別碰我家小姐!”


  “她是我夫人!她是我夫人!我的夫人!”楊容安受了莫大的刺激一般,狂躁到極點,瘋狂的眼眸如火如荼,對棠歡聲嘶力竭地大吼,完全失去了理智,這瘋狂的樣子嚇得棠歡膽寒心顫。


  這還是那個在江月樓裏安安靜靜坐著,或品茶,或小酌,靜聽樓上琴音,獨候佳人青睞的文雅公子嗎?

  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


  不隻有棠歡在想這個問題,江弦歌也在想。


  他歇斯底裏的呼喊喚醒了江弦歌,她心裏的自責壓過了他施加給自己的恐懼,甚至讓她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


  江弦歌慢慢從棠歡的懷抱中抬起頭來,在他抓狂的時候,她又恢複冷靜了,咳嗽幾聲,調整了下沙啞得不成樣的嗓子,不顧棠歡的阻攔,往楊容安那邊移去。


  棠歡拉住她:“小姐,別,離他遠點,我們走吧,我們回江月樓……”


  她搖搖頭,看著楊容安,對棠歡道:“棠歡別怕,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喝醉了,而我做了惹他生氣的事,他也不想這樣的……”


  楊容安逐漸安定下來,靠車壁仰頭坐著,躲開她的目光,表情非常痛苦。


  江弦歌讓棠歡把車門關上,然後小心翼翼地靠近楊容安,抬起酸疼的胳膊想拍拍他的肩,但剛抬起她又收回了——她害怕,這種恐懼已經深植於心,尤其是在經曆剛才那番噩夢之後……


  “容安,容安,你聽我說好不好?”她輕聲道,想喚回他的理智,“我很抱歉,我知道錯了,我讓你難受了是不是?都是我的錯,你原諒我好不好?以後我都聽你的,不會再做讓你生氣的事……你想要我怎樣?你告訴我好不好?我都答應你,你是我夫君,我都聽你的……”


  楊容安睜開血絲滿溢的雙眼,整個人頹靡不堪,死氣沉沉地看著她:“你真的都能讓我如願嗎?”


  江弦歌有些遲疑,因為她有些不好的預感,點頭道:“我盡量……”


  楊容安顯然不滿意她這樣的回答,一伸手,把她整個人一下子拽過去,嚇得她和棠歡都驚叫一聲。他讓江弦歌坐在他腿上,抱住了她,扳過她的臉,看著她:“第一,讓棠歡出去,我們把剛才沒做完的事做完……”


  “不……”江弦歌驚顫起來,搖頭哀求他:“不要,容安,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求你……”


  看著她這樣屈辱和卑微,他心裏生出一種可怕的快意,他諷笑道:“看吧,也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讓我如願的……”


  江弦歌痛哭落淚,竭力止住啜泣,她幾乎是習慣性地壓抑自己。她輕輕推開楊容安,坐到一旁,對棠歡道:“棠歡,你先出去,我要公子談談……”


  棠歡抓住她的手,“不,小姐,你跟我走,我們回家,去找老爺,找顧……”


  江弦歌甩開她的手,對她喝了一聲:“出去!”


  棠歡下了車,讓他們獨處,她非常不放心,一直在馬車外守著,注意著裏麵的動靜,好在沒有再發生她害怕的事,一切平靜下來。


  “第二……”


  ……


  當晚他們回到府中,楊容安由宛蝶宛魚扶著去房裏休息,他已然昏睡過去。


  江弦歌以披風氈帽掩麵,回了自己的房間,沒有說一句話,隻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中,自此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沒有邁出過房門。


  次日她把棠歡叫進去了。棠歡這一夜都沒好過,終於見到她,看著她傷痕累累傷病交加的樣子,一下子哭了出來,悲憤不已:“小姐,你怎麽能容忍他這樣對你?要是被老爺知道,他得多心疼?要是顧大人他們知道了,他們姓楊的都活不了!”


  江弦歌拉著她的手,製止她說氣話,鄭重地對棠歡說:“棠歡,你說得對,要是他們知道了,後果會非常嚴重,所以你不能讓他們知道,你答應我,昨夜的事情,你通通忘掉,就當沒發生過,你明白嗎?你答應我!”


  棠歡難以置信,堅決搖頭:“不,我不能答應!”


  江弦歌強撐著,拿出更為強硬的態度,道:“你聽著,你要是把這些事情告訴了我父親,或者顧家任何一個人,那我就不能留你在我身邊了,你回江月樓去,反正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是楊家的媳婦楊容安的妻子,你要是不同意,就離開我!”


  棠歡被江弦歌嚇到,哽了好一會兒,隻好答應了她,向她保證自己不會泄露出去。


  出門前,棠歡回頭看了下江弦歌,她雙目無神,對著她的琴,渾身沒有一絲生氣,就像把自己封閉在最幽暗的角落裏,任自己消亡,毀滅,而無心自救……


  “小姐……”她喚了一聲江弦歌,對她道:“老爺隻有你一個女兒,你是這世上他最心疼的人,他總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給你找門好親事,他就無憾了……顧公子喜歡你勝過所有,你要出嫁,他傷心到割腕自殺險些喪命……然而他還是接受了,親自送你出嫁,囑咐我在你身邊多加留心保護好你……他們都相信你真的給自己找了個好夫君,這一切是你想要的……可是,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江弦歌垂眸看著她的‘綠綺’,冰冷的手輕撥琴弦,莫名地笑了一下,“是或不是,日子不都得過下去嗎?棠歡……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有的人,連奢望的資格都沒有……無論以後如何,一切是我自咎……”


  棠歡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最後說了一句:“小姐,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的命是顧大人在未央湖中救回來的,為此他還挨了一刀,差一點,差一點就丟了性命……所以請你珍惜一下自己好不好?”


  她的眼淚隨著一個清冷的琴音落下,砸在‘綠綺’上,“去告訴公子,我答應他昨晚的要求的了……”


  “我再不會去顧家,不會管顧家的事,不會再與顧家人有任何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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