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殷齊修,你知不知道?遇到你是我這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可遇上我,是你的大不幸……誰讓你愛我呢,隻能怪你活該!”
“我對不起你……我會遭報應的,我自己也願意……所以我們終會再見的對不對?在地下?還是在天上?”
“可是殷齊修……嗯,沒有可是了……”
上元佳節,滿城光華,一簇一簇的煙火在府苑四周升空綻放,耀目的火星四散而下,墜落,從一片到一點,最後那星星點點在漆黑的夜空中消匿,徹底湮滅……
長安永夜,眾生芸芸,盡如焰火。
與外麵的喧嚷不同,殷府很沉靜,這是殷齊修停靈的最後一天了,盧遠思在這裏守了他一夜。伏在他的靈柩上,她也有想過扯下包裹靈柩的素布,掛上房梁,一死了之。
可是顧家家人還沒死,她怎麽敢死?
自殺是懦弱的人逃避人世的方法,真正勇敢的人,向死而活。
盧遠思知道,殷家兄弟成功策反了江河川,顧家人死期將至。
這樣還不夠。
她已經做了決定,在殷齊修入土為安之後便去自首坦白自己的身份,不給顧家人借她對付殷家的機會,而且她會接受正式的審判和錄供,她要將顧清寧最大的那個秘密公諸於世!要顧清寧在世人的鄙夷中死去……
“齊修你放心吧,你的哥哥們很厲害,他們不會給顧家人一點生機,我們就要成功了,我很快就會去找你,你一定很高興,你們殷家以後也會很好,享世代榮光,而顧家必亡,顧家人會死無葬身之地!”
……
“殷家必亡!殷家人會死無葬身之地!”
正月二十日,江月樓上,顧家姐弟第三次被江河川拒之門外,他們問了張領事,從他口中得知上元節當天江河川見過殷家兄弟,張領事還給了他們一個字條,透露了江河川去過殷家的事。
那這一切都好解釋了。
上元節之後,一切都變了,他們的江伯父終是背叛了他們。
兩人這樣推測著,顧清桓還沒從五樓下來就差點情緒失控,一拳垂在扶欄上,咬牙詛咒了一句。顧清寧摁住他,讓他注意點不要失態,周圍人來人往,而他們眼前還有事情要做,可不能引人注目。
“江伯父肯定是不得已才向他們投誠的。”顧清寧道:“看來我們擔心的事終是成真了,那個江伯父怎麽都不肯告訴我們的秘密,被殷家人掌控了,好一把利器……”
顧清桓焦慮不安,感覺心裏堵得慌,一邊與顧清寧往下走,一邊低聲道:“我知道,所以我恨殷家人!而江伯父……姐姐,我們要不要告訴父親?”
顧清寧看向他,一臉冷漠嚴肅,“當然不要,你想不想父親多活幾天了?還是想讓華神醫掐死你?”
顧清桓隻好閉嘴,他們走到了四樓,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停下,他看向三樓幽蘭居的門,歎口氣道:“那就隻能我們自己應對了……他們給我們挖了墳,我們也給他們造了墓,就看誰先斷氣了……”
“隻會是他們。”顧清寧堅決道,“清桓,我們不會輸的。”
……
長生教的謎題仍未有人來解開,這一層陰霾依舊籠罩這這座皇城帝都,就算是巡防營和長安令尹府聯合日夜搜捕,都難以再找出有關‘長生教’的蛛絲馬跡。
他們好像徹底消失了,又好像一直都在,時時潛伏在長安城內那些目光不能及的陰暗角落,他們的屠刀隨時會抬起,給滿城官民帶來更大的恐慌……
雖然這一段時間‘長生教’沒有再冒頭,那些心虛的人反而更難熬。
陸謙就是其中一個。
三樓幽蘭居的門打開了,陸謙先走了出來,看起來精神不是很好的樣子,有些萎靡,不自覺地流露出內心的憂悒不安。
與他不久前走進江月樓時那意氣風發一派閑適的樣子判若兩人。
一個人隨他之後走出茶室,看出他情緒不好,就爽朗地抬手搭上他的肩,笑著安撫他,他也勉勉強強地露出僵硬的笑容,那人毫無拘束,與他十分熱絡的樣子。
然後那人抬起了頭,似乎在找什麽,找到之後,就頑皮地眨了下眼,用另一隻手指指顧家姐弟所立之處。
陸謙隨著他的示意仰起麵來,與對麵樓上的顧家姐弟直麵相對,他們對他如常地微笑稍作見禮,他局促起來,訕訕地彎身回禮,因為一方在上,一方在下,這個禮就顯得十分滑稽。
鍾離憋著笑,看著陸謙,又拍拍他的肩,玩味地說:“走吧,我們上去喝酒……放心,他們又不是豺狼虎豹,又不會吃了你……”
……
正月十八日,朝廷開朝,他們回到了朝堂上。
這小半月的年假,讓禦史們攢夠了檢舉彈劾的折子,百官們也積了不少可做文章的材料,一開朝,皇上的龍案上就堆滿了這些奏章稟呈,各種彈劾指責非議,如洪水決堤肆虐凶猛地湧向顧家人。
哪怕是提前做了那麽多防禦準備,顧清寧和顧清桓在開朝第一日的早朝上還是差點被這樣可怕的攻勢弄得措手不及,好在他們勉強穩住了,然後,之後的每一天早朝,他們都得經曆一場“舌辨群儒”。
禦史台一幹人上折檢舉彈劾顧青玄與江月樓掌櫃官商勾結,私造禍亂人心的‘鬼樓’,惡意引發火災給百姓和朝廷帶來了巨大損失,更甚者致使殷家公子無辜葬身火海。
有一半的禦史參與此事,起頭的是陸謙。
顧青玄重傷未愈,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返朝,禦史台的首位就被陸謙占了,他本就是殷家陣營的人,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對付顧家人。
殷家兄弟頗有底氣地旁觀他們被朝堂上的各種議論爭端包圍,因為他們已經在為這些抨擊斥責的言論找足夠的論據了,對他們來說,顧家人已如困獸,勝利已然在望。
他們掌握了顧家人的命脈,隻等一切就緒,展開一場正式的審判。
……
開朝後,各就其位,顧清寧仍忙著防危密室的建造。通過她夜以繼日的作圖和監製,各官署的防危密室基本上都已經完成構畫了,核心的幾大官署的防危密室基本接近竣工。
返朝這麽些天,沒有必要她是不會去見殷韶初的,殷韶初也不會見她,兩人除了公事,再也無話了。
正月二十五日,圖紙的構畫全部完工,這樣一來,工事房大功告成,這些在過年期間除了除夕、大年初一、上元節這三天外,都還要來官署加值的參事們自然是喜不自勝。
交完最後一組細化圖,整個工事房都沸騰歡呼起來,司監張遠寧也由著他們鬧,他樂嗬嗬地拿著圖紙走出工事房,正準備給執事堂送去,卻見顧清寧出現在工事房外。
看到她,鬧哄哄的工事房都安靜下來。其實在平時,包括這段時間加值的時候,他們在顧清寧麵前都不會這麽拘謹的,顧清寧與他們一向熱絡,不會在他們麵前拿上官的架子。
可是開朝後這段時間裏,他們就不敢放肆了,因為所有工部人心裏都有數——情況不對頭,他們的尚書大人和郎中大人正處在一段特殊時期,關係緊張而微妙,工部署員們當著他們這兩方,都不由得別扭起來,小心翼翼地誰也不敢得罪。
顧清寧這段時間都沒來工事房,也知道他們在猜什麽,於是走到門口,她就調出了微笑,平和如常,還對他們像往常那樣玩笑眨眼:“怎麽?我是長得不好看,但不至於這麽嚇人吧?把你們一個個驚得都沒聲了?跟見鬼似的。”
他們心裏都鬆了口氣,憋不住笑起來,打消了疑慮,張遠寧領眾向她見禮,引她進去。她當場審閱了圖紙,向他們表示祝賀。
她取了圖紙,親自送去執事堂,給徐子桐看過,與他商議一番,叮囑關於密室修建的後續事宜。徐子桐恭肅認真地聽著她在公事上的指示,事事順著她,聊完公事,他和她又成平常熟稔的樣子,扯了一些閑篇,還關切地問了顧青玄的情況,說他得了幾支千年人參,準備送到顧府給顧青玄補身體,顧清寧謝過他,但沒要他的禮,她知道他一個執事的月奉有多少,買這種貴重藥材得花不少銀子,她不想他破費。
不同於張遠寧對她的忽遠忽近心懷芥蒂,徐子桐一直都是偏向她的,也很懂她心意,在眼前這樣的情勢下,他還如此這般,明顯是向顧清寧投誠,表示他仍然選擇站在這她這邊。
顧清寧謝過他的心意,無複言其他,遂讓他把圖紙送去尚書堂,著他告訴殷韶初她已經審閱過了,徐子桐明白她的意思,就照辦了。
下午,她正準備離開公房去刑部、大理寺、禦史台等官署檢視工事的情況,有署員來找她,說是尚書大人有事傳見。
於是,她還是得去尚書堂麵對殷韶初……
“去年,‘長生教’作亂,官員遭襲,兩位司丞聯合上書,諫議為各大官署修建防危密室……”
屏退左右,尚書堂的大門關上了。
殷韶初沒有看她,伸手扭轉尚書公案的一腳,接著他們都聽到後堂傳來一陣石板挪動的聲音。
他從堂上下來,往屏風隔開的後堂走,顧清寧跟著他走過去。
他們腳下是一個黑暗不見底的洞,這個洞就是工部高層才掌握的機密——工部尚書堂防危密室的入口。
他們站在洞口,她看著殷韶初,殷韶初兀自轉向一旁,去點了一盞燈燭。他執著這盞燈,彎身照亮了洞口,看清了下麵的階梯與通道,邁足踏了下去。
“清寧,你敢跟我下去看看嗎?”
這下麵,顧清寧下過無數次,不過那都是在監工的時候,這間密室完工之後她也與殷韶初例行公事下去巡視過,然而從未像這次,他和她單獨下去……
那黑黝黝的洞口,複雜曲折的通道,機關重重的密室……
此時,這個恨她入骨的殷韶初……
可怕嗎?都很可怕。
可是隻要足夠了解,那就不可怕了。
“好。”她應著,隨他踏入密室通道,隨著他手裏的那盞燈火前進。
到達了地下,殷韶初仍在往前走,在漆黑中引亮壁上的蠟燭,一重重機關他親手打開,這嶄新的防危密室在他們麵前展露真容。
若是其他人,在這裏走這麽久定然早就迷路了,隻能窺這密室的一二,或早誤觸了機關被亂箭或毒氣殺死。
這世上隻有顧清寧完全掌握這些密室的每一個門道——
最起碼,在此之前,她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隨著漸行漸深,她的這份自信還是動搖了。
他們二人一路無言,殷韶初完全不用她引路,也安然無恙地走到了最後,抵達了那最裏間最安全的密室……
他麵無表情,亦無甚表示,隻照樣點燃了一室的燈燭。
官場上處處講究等級分明,就連這給官員避難避禍的地下密室也不例外。以這尚書堂為例,地下幾間密室,互不相通也不相鄰,而且入口不同,每個等級的官吏所掌握的進入密室的路線全不相同。
於是這樣可以保證每個人進出這些密室都如同管中窺豹,不能觀其大形,就連看過圖紙參與修建的人也是一樣。
他們走的就是專屬於尚書大人的線路,不僅如此,殷韶初特意繞了一些暗道,幾乎把每一間密室都看過了,熟悉程度絲毫不遜於顧清寧。
說實話,顧清寧完全沒想到他有這樣的天賦。
對於工事,他一向是隻問順逆成敗,從不深細究的……
顧清寧也在想,她真是差點忽視了殷韶初是個多麽聰明的人。
這間密室是專為尚書設置的,不同於前麵兩間給一般屬員作防護的密室那般簡陋,室內物品陳設與上麵的公房一般,而且牆角的各個櫥櫃裏還備了豐富的幹糧和用密封木桶裝的水,其他日常所需也是樣樣周到齊全。
點上燈,一室通明,讓人不分人間地下……
殷韶初在新漆初幹的桌案前坐下,新的絨芯軟墊很軟很舒服,他似乎很滿意,臉上浮現笑意,抬起頭環視一周,目光停留在正對麵牆上的一副畫之上,借著昏暗的光看清了畫上一角的題詩:“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他麵上的笑意加深,看了許久。
顧清寧也看向那幅畫,出聲道:“這幅畫叫‘太白遊吟圖’……是位老先生畫的,我在街上剛好瞧見,覺得不錯,就買下了……”
“是送給我的?”他問。
顧清寧看了下他,低麵,搖頭道:“不是……剛好買來裝飾這裏而已……”
“剛好是掛在這尚書的密室裏?”他哼笑了一聲。
顧清寧不答,隻道:“我把它掛在這裏,其實是根本不想你看到這幅畫……”
“什麽意思?”
她抬眼環顧四周,目光飄忽,“因為你看到它就等於你來這裏了……就等於你有危險了……”
殷韶初垂下麵來,目光掃到案上放的酒壺,他不想分辨她話中何意,或者是否真心,也與她一樣,仍有那一絲不甘示弱,聳肩苦笑道:“可是現在我來了,不也好著嗎?”
顧清寧坐到他對麵,他對上她的雙目,笑著又問了一句:“清寧,此時,我還沒有危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