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顧清寧搖頭:“不,你不會……”
“我想也是……你不會殺我……”他拿出桌上放在錦盒裏的杯盞,用茶壺裏的涼水淨了兩個杯子。
“為什麽這麽肯定?你還沒看清楚我有多恨毒多無情嗎?”她自嘲地笑笑。
殷韶初打開酒壺的嘴塞,晃了晃,又拿開了下酒壺的蓋子,嗅了下裏麵的酒香,很好,正是他最愛的“青蓮醉”,“因為這世上懂你的人太少,你很珍惜……”
顧清寧無言,看著他斟酒,把一杯推到自己麵前:“清寧,陪我喝一杯。”
她與他一起舉杯,碰了下,清脆的聲響在地下密室中回音繚繞,酒香漫散。
一飲而盡,他倒置杯盞,不再看她:“喝完這杯,你我恩斷義絕,正式為敵。”
顧清寧握著杯子的手隨著她的心顫了一下,她咽下口中甘醇,烈酒在她喉間灼燒,一路燒到心裏。
“你知道,我不喜歡不明不白虛與委蛇,所以,我恨你,我就來告訴你,跟你說得清清楚楚,顧清寧,此後,你我為敵,互不手軟,藉此言明。”
顧清寧好勉強才扯出一點點笑容,也是苦笑,她點頭:“好……”
殷韶初的臉色再次換上冷漠疏離,那目光中甚至有明顯的鄙夷,他繼續講完剛才在上麵說到一半的話:“去年十月中旬,左右司丞上書諫議為各官署修建防危密室,而今有人向本官檢舉,顧郎中你在去年十月初就畫好工部的的防危密室構建圖了,是不是?”
起初她是想直接自己上書諫議,的確是有些貪心想攬這大功勞,所以早早畫好了圖紙,找承建司的人商議過,誰想後來被顧青玄勸止,他們商定由兩位司丞上書,而她就是這一著不慎落了破綻,雖然早就與兩位司丞通了氣圓了這個缺,但總算勉強,這時被殷韶初猝不及防地提及,她難免有些意外。
顧清寧滯了一下,回道:“那是因為,在‘長生教’初亂長安時,兩位司丞大人就有了修建防危密室的構想,為保他們的倡議穩妥可行,兩位大人就與我商量過,著我試著作圖,後來圖紙作好,見此的確可行,兩位大人才擬書上諫,故而我是提前得知了,之所以當時沒有告知大人你,是因為兩位司丞大人尚不能確定他們的條陳會通過審議……”
“別狡辯了顧清寧。”殷韶初直接打斷了她冗長的解釋,“聽著好像真是麵麵俱到天衣無縫,但我不會信,你也不用當著我的麵再編瞎話。”
“這一切,都是你們的陰謀,我們都知道!什麽長生教?什麽防危密室?你們把這長安城攪得天翻地覆,不就是為了成全你自己的功勞嗎?”
“不……”
他搶道:“當然不隻如此,你們最大的目的是恐嚇我父親,讓我們殷家因為當年的事不得安寧,你們想借這些揭露當年的真相,然後讓我們殷家萬劫不複!”
顧清寧沉默了,不承認,也不否認。
殷韶初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顧清寧,我現在跟你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因為今日的這一點發現,我已經可以確定我們的推測是對的了,整個‘長生教’就是你們顧家人的陰謀,抓住了這點,我必不放!”
顧清寧抬起疲憊的眼簾看看他,似有疑惑,問道:“還有必要嗎?何須這樣多此一舉?你們不是已經控製了我江伯父了嗎?他遲早會把所有真相都透露給你們的,他就是最有分量的證人,你們要摧毀我們,隻差最後一擊而已,又何須再這樣追根究底?”
“聽你這樣說,我就知道我的想法是對的……”殷韶初一口飲盡杯中佳釀,“顧清寧,你們逼死了我父親,燒死了我弟弟,你覺得我們就隻想要揭露你們的罪行讓你們伏法而已嗎?你們怕嗎?不!你顧清寧不會怕被治罪,也不會怕死,你習慣了這樣在絕境中掙紮,你不會放棄一絲一毫的希望,到了這種四麵楚歌的境地了,你仍有力氣抗爭……這都是因為,還沒有人戳到你真正的痛點,你最在乎的東西還沒被奪去……”
顧清寧感到背脊發寒,看著他,這個懂自己的人,她終於感到害怕了,隱隱有了預感……
“我會就密謀‘長生教’之事,馬上向刑部檢舉你,控告你們三個,就算一時不能讓你定罪,也無妨……因為,就像你說的,你們的所有罪行都會由江河川供出,而我的目的是……要你馬上停職,離開工部……”
果然,真狠啊……
顧清寧用力咬唇,抑製心中的震蕩,就像一個飽受淩虐的人,渾身沒有一點好處,但都是輕傷,她尚能喘息,而殷韶初這一下,是直接在她致命的心口補了一刀,紮得真準……
他要剝奪她最在意的成就……
他要摧毀她的夢想!
真好,他果然懂她。
終於明白,他下來這一遭的意義何在,他是起頭就在向她展示,這工部不是隻有她顧清寧是聰明的。反正工事圖已經完成了,這項工事已經不需要她了。工部不是離了她就不行的!
突如其來地,顧清寧感覺自己整個人一下子被某種比山還重的力量壓倒了,伏在案上扶額喘息,癲狂地苦笑,笑出聲來……
很好,這就是他想要達到的效果了。
真的是嗎?
他無心自問,他隻想問她:“清寧,我隻是想讓你也感覺一下這種被摧毀的痛苦……你會感到心痛嗎?清寧?你會為什麽心痛呢?隻有官位嗎?”
顧清寧沒有回答,他一麵起身,一麵繼續問:“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個平凡人,於我而言,還有很多都是很重要的……親人,家族……良心……”
他把牆壁上的燈一盞盞吹滅,隻留了桌案上的最後一盞燈,他轉身看著坐在黑暗中暗黃燭火下的顧清寧,忘記他自己也在黑暗中。
“清寧,你讓我很心痛。”
他走了。
殷韶初出了密室,一路走,一路吹熄來時他點亮的壁燈,他的前方是燭火照耀明亮通徹,身後是機關重重黑暗深邃。
過了很久,這陰暗曲折的過道裏又有了一絲光亮,那點光芒很無力,不足以穿透這地下的無盡黑暗,但是足夠讓她看清前麵的路。
顧清寧秉著那盞燈,走在一片黑暗中,穿過這些她自己親手設計的彎彎繞繞,避開那些她親手布下的狠辣機關,走的是另一條路,通向另一個出口。
她走出了黑暗,從地下爬出來,任日光耀眼,她仰麵直視天上的紅日,朗朗乾坤,光芒普照天地,蒼穹之下,蒼生依舊。
……
徐子桐不知道她是怎麽進入他的公房的,隻是等他從尚書堂打探消息回來之後,一開鎖一推開門就見顧清寧坐在他的公案後麵,看不出什麽情緒,與幾個時辰前所見的她完全不一樣,似乎整個人都被某種陰霾籠罩著,散發著絕望的氣息。
更加奇怪的是,她麵前還放了一盞燃燒著的燈燭,這大白天的,越看越詭異。
徐子桐心裏發怵,屏息凝神地上前行禮,顧清寧根本沒有拿眼看他,也沒讓他起來,他仗著一向與她熟稔輕禮慣了,自己起來了。
“郎中大人,你怎麽突然來了?嚇我一跳……剛才我聽說你被尚書大人傳去單獨問話……我怪擔心的,怎麽?尚書大人沒為難你吧?”他一邊嬉皮笑臉地問著,一邊向顧清寧走去,剛走了幾步,忽見她轉過了頭,一道比冰刀還冷厲的目光直射向他。
徐子桐嚇得腿一軟,又跪下了,失措道:“下官失禮,下官失禮了……”
“過來。”她終於說話了。
徐子桐連忙向她移過去,隔案跪在她麵前,細覷著她的神色,可她這個時候又變得十分平常,甚至對他笑了一下。
她將一隻手伸到他麵前,他迷茫地東瞟西瞟,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讓他也伸出手。畢竟是第一次有女子對他這樣主動,徐子桐看了看她含帶笑意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了,羞怯地把右手伸出來,拉住了她的手。
顧清寧用柔軟的指腹在他手背上滑動,細細打量,張遠寧出身算好的,自小讀書沒受過累,皮相自然嬌貴,就連手上的皮膚也不比顧清寧的糙,十指修長,骨節分明,這是一雙很好看的手。
她口中仍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與他說著話:“去年,我提前畫好了工部防危密室構建圖……最先是拿給你看的……”
她瞬間反手握住他的手,往前一拽,徐子桐撲倒在公案上,一隻右手被她捏得死死的,骨頭都快斷了一般,他吃疼求饒,誰知這還不是結束……
“然後就送到了工事房,給了張遠寧……”
顧清寧麵無表情,不再捏他的手,也沒有放開,一隻手把他的右臂摁在桌案上,一隻手拿起那盞燭燈,傾斜燭台,讓那融化的滾燙的燭蠟一滴一滴地墜下……
“大人你是什麽意思?你的確是先拿給我看的,但我記著你的囑咐,一個字都沒往外說啊……大人,我沒有背叛你……大人,你相信我……一定是張遠寧……”
“啊!”火蠟灼膚,徐子桐痛得叫出來,又被她嚇得不敢大聲驚呼,隻能哀求掙紮。
“我有問是不是你背叛我了嗎?你心虛什麽?再說,我有什麽能讓你出賣的?愚蠢!”
燭蠟從他的手腕處滴到手心,把他半條手臂燙得通紅,手上痛得青筋暴起,額上汗珠如雨。
“你還是選擇了另一邊……你在想什麽?把我撤下?你就能升郎中了?”她附在他耳邊說著。
燭蠟一滴滴打在他握筆執箸的右手上,再這樣燙下去他的這隻手就要廢了,徐子桐開始感覺到了真正的恐怖,嚇得涕泗橫流:“大人饒了我吧,我不敢啊……我沒有……”
顧清寧甩開他的手,他摔倒在地,她垂眸蔑視地看著他:“不過也要恭喜你,你成功了。”
她吹熄了那盞燈。
“我要離開工部了。”
“我撤了,就看你有沒有能耐爬上這個位置了。”她起身,任他在那痛苦不堪百感交集地吃疼,她隻若無其事地撣撣官服,往外走。
“很高興吧?”
顧清寧開門,踏出門去,眼望前方的一片屋宇飛簷,執事堂、承建司、總司監署、郎中院、侍郎廷、尚書堂……
後方的工事房——工部最偏的那個角落,嘈雜聲依舊,鬧鬧哄哄地,其間那些輕鬆豪放的笑聲聽著就讓人高興……
“我也很高興。”
……
不久之後,顧清寧真的離開了工部,離開了這個她最初向往的地方。
那無數個加值的夜晚隨記憶遠去,她的執著和追求,就像那堆積成山的圖紙廢稿,被撕得粉碎,最後付之一炬。
最起碼,她來過,她拚過,她掙紮過。
……
“姐姐,都到這一步了,你還不恨殷韶初嗎?”
當日晚間,顧清寧換上裙裝,披散長發,坐在廊下呆呆地仰頭看著那一盞盞錦紗方燈,燈下墜著的銅球因風搖晃,她的目光停滯不動。
“我不知道。”她開口回答了顧清桓的問題。
鍾離湊過來,‘不懷好意’地瞥瞥她,尚在回味她方才講述的今日發生的一切,見她神思凝重,故意逗她:“滴蠟?怎麽想都很香豔啊……清寧,沒想到你還有這愛好……”
顧清寧收回呆滯的目光,對他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問顧清桓道:“你今日可留意了?江伯父那邊怎麽樣?他們已經開始取證錄供了嗎?”
顧清桓也立時轉了思緒,回道:“我見完洪師父之後就去了趟江月樓,張領事說,江伯父這些天照常做著生意,沒有接觸殷家人,也沒有與官府的人來往,應該是還沒有開始錄供……我也覺得奇怪,都這麽些天了,殷家人還坐得住……姐姐,你說他們是不是在等?”
顧清寧思考著,點點頭。
“刑部……他們在等刑部的人員安排穩定下來……因為,就算他們要舉證控告,也得先確認刑部的人可以為他們所用,他們畢竟是心虛,他們清楚,如果隻是追查近來的案子,他們可以立即把我們推出去定罪,但若刑部深查,或他們不能控製案情走向,那多年前那些往事就有被牽扯出來的風險,他們殷家就沒法全身而退……”
顧清桓道:“對,姐姐,我們一直是對的,他們也有害怕的事情……”
姐弟倆說著,對視一下,又默契地一齊轉頭看向被他們晾在一旁的鍾離。
鍾離洋洋得意,轉頭望了下顧府主屋,聳肩道:“就說吧,到時候你們該怎麽謝我?”
顧清寧忽然伸手,毫不避諱地握住他的一隻手,正色道:“子楚,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明白嗎?已經到底了……”
鍾離被她這一下弄得心中一怔,也不禁正經起來,對著她的眼眸,顯露深沉的一麵:“觸底了也好,這就可以開始自救了,最可怕的是自己尚在陷落而不自知……”
“清桓,送客。”顧清寧又突然抽出了手,離座而起,轉身快步往書房走去。
鍾離就這樣被顧家姐弟打發走了。
顧清桓往回走時,卻見顧清寧端正了儀容,披上了輕裘錦袍,步履如飛迎麵走來。
她將一封剛寫好的拜帖拍到顧清桓懷裏,他接過,沒來得及看,她已經掠過他直奔府門了:“走,清桓,我們去拜訪一下董伯父。”
……
殷韶初擬書檢舉顧清寧,提出給她停職,讓她接受刑部和禦史台的調查。
卻沒想到,他的稟呈還沒遞上去,顧清寧先向他交了辭呈。
他的目的達到了,他成功摧毀了顧清寧最在意的仕途前程。
他是這樣以為的……
就在顧清寧正式開始走辭官程序的前一天,右司丞董燁宏上書為刑部舉才,推薦合適的人選任刑部侍郎,主查長生教之案。
那個人就是顧清寧。
右司丞舉薦,吏部尚書隨議,左司丞附議,禦史台附議,政事堂兩位國輔不反對。
即使殷家一黨極力反對,皇上還是點了頭,他表示當務之急是讓長生教的案子盡快有個了結,給顧清寧一個機會,若她不成,照樣要自負後果。
於是她辭官未遂,反而升官,成了刑部侍郎,提領刑部主查‘長生教’之案。
殷韶初再要檢舉控訴她的嫌疑或罪行,就是直接將檢舉書送到她麵前。
……
顧清寧終是離開了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