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下官見過殷大人……”她放下東西,拘禮道。


  殷韶初在這公房裏四處走動,似乎在搜尋什麽,他的腳邊也放了一個裝雜物的箱子,知她來了也不拿正眼瞧。


  “本官冒昧進你的新公房找些東西,還請顧大人莫要見怪。”他語氣冷漠。


  顧清寧道:“豈敢,尚書大人自便。”


  殷韶初找了一會兒似乎沒有多少收獲,有些泄氣,一回頭,見顧清寧從書架後的壁櫥裏抱出一個匣子,送到他麵前。


  “他用過的東西都在這裏……我一早就吩咐人給收拾起來了,想著什麽時候給你送去,不想你先來了……”


  這間公房原本是屬於他三弟殷齊修的,她的官位她的官服也本是屬於殷齊修的,而她讓那個被她和她的家人害死的人消匿無痕,她堂而皇之取得了這一切,成為了繼殷齊修之後的新任刑部侍郎!


  殷韶初看著這些殷齊修用過的物什,平靜冷漠的麵孔終於被撕裂,變得猙獰扭曲,他從她手裏搶過匣子,緊緊抱在懷中:“為什麽這麽不公平?他被你們害得喪命,而你就這樣得到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麵對他的崩潰,顧清寧也幾近崩潰,再冷靜不了,對他道:“都是被你逼的!你以為我想要這一切嗎?你明明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麽!可我不能輸啊!我隻能這樣!”


  “顧清寧……”殷韶初抱著匣子,一步步往後退,一直看著她,他在克製自己的情緒,或者在醞釀更沉痛的駁擊。


  “我恨你。”


  顧清寧也一直看著他,不甘認輸地強撐著,聽他一語心如齏粉,萬事如雲灰飛煙化。


  她合上眼,笑了。


  她說:“沒關係。”


  殷韶初不再停留就要離去,走到門口,未推門,卻聽背後的她笑出聲來,近乎瘋狂的發笑。


  在這笑聲中,她還說著話:“你以為你能逃得了嗎?不!誰也逃不開!我們是,你們殷家也是!”


  殷韶初覺得心底寒意又增一層,他沒有回頭,推門踏進初春的寒風中。


  ……


  晚間,殷成淵今日回來得很遲,並帶著一身酒氣形色頹唐地回到家中,進門時還好,候他多時的妻子扶他進書房,向他詢問發生了何事,他隻一言不發,去了書房,把自己關在書房裏。


  大少夫人連忙讓人去請殷韶初,待殷韶初夫婦趕來後,他們隻聽見房內有翻箱倒櫃書籍雜物落地的各種聲響。


  “大哥……”


  殷韶初敲了一陣門,殷成淵才開門放他進去,他進去之後,殷成淵又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地,加了兩道門栓。


  他身上的官服淩亂褶皺,臉上有醉酒的紅暈,模樣十分倉皇焦慮,他用背抵著門,對殷韶初說道:“韶初,你快……你快幫我一起找……我們必須要找出全部,不能讓別人找到……絕不能……”


  殷韶初看著這樣失措的兄長,看看這被他翻得亂七八糟的書房,就知道終於等到他自己最害怕的時候了——殷成淵崩潰了,他的兄長撐不下去了……


  “大哥,你說找什麽?你不要慌,你告訴我到底怎麽了?”他把殷成淵往座位上拉,想讓他坐著冷靜一下,可殷成淵一坐下就又立馬彈起來,一頭鑽進書箱中胡亂地翻找著什麽。


  殷韶初知道,今日散值後殷成淵約見了陸謙,當麵質問他背叛殷家的事,是想問出個究竟,而殷成淵眼前這個樣子,就證明陸謙非但是真的背叛了殷家,而且他還說出了某件非常可怕的事。


  能把殷成淵嚇成這樣的事,其可怕程度不言而喻。


  殷韶初平穩了一下自己也開始失控的心跳,走到殷成淵旁邊,從地上撿起一件件他們父親曾用過的東西,“大哥,你先別慌啊,你要相信父親,他是不會把什麽罪證留下的,一點蛛絲馬跡都不可能存在,你又不是不了解他,當年,他天天把自己關在這書房中,早把那些與長生教有關的東西燒得幹幹淨淨了……”


  殷成淵聽著他的話,動作停了下來,從狂躁變為迷茫,整個人像被抽空,往後一退,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東西是都燒得幹幹淨淨了……可是人呢?他怎麽就沒想到一個活口都不能留啊!”


  這話聽得殷韶初毛骨悚然,他連忙撲到殷成淵麵前,問:“大哥,你說什麽?難不成……”


  殷成淵握拳捶了下地,額上根根青筋暴起,“當年……是陸謙上書檢舉大祭司白如晦與後妃私通,證詞是他寫的,證據是他造的,導致白家滿門抄斬……而今這件事不知怎麽被顧家人知道了,陸謙為了保全他自己,就準備再檢舉作證,揭露這件事幕後的主謀……也就是我們的父親!今日陸謙已經在新任刑部侍郎顧清寧那錄了供詞!不日就要正式傳審!我們連滅口都來不及了!”


  殷韶初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顧清寧這麽果斷幹脆地放棄工部的官職,去她完全不熟悉的刑部上任,還主動擔責調查一樁他們自己親手捏造的迷案了。


  就像他們一直以來推測的那樣,什麽長生教,什麽禍亂長安,三顧攪動滿城風雲,歸根結底就是把矛頭瞄準他們殷家,揪住了殷家最大的一個陰暗秘密,他們父親的唯一過錯,精心謀劃,狠狠出擊,讓殷家一步步潰敗……


  長生教,不是長安劫,而是他們殷家的死劫。


  殷家人百般想揭露,顧家人是所謂“長生教之亂”這假象的捏造者。


  而顧家人一直在做的,就是引起官民仕子對長生教的再次注意,揭露殷家人與長生教的聯係,讓殷濟恒為他當年的罪行付出代價。


  他們兩家的角力,從來沒有正義的那一方,不過是為自家私利,誰也不幹淨,誰也逃不掉。


  顧家人對此的準備比殷家人想象中的多得多,他們洞悉了一切真相,並有自信引導這一切陰謀的走向,控製著全局,所以顧清寧是早有進入刑部或者掌控刑部的打算,就跟他們的打算一樣。


  “大哥……我們還沒有輸……我們還有籌碼!父親說過,長生教的事他從未與朝上任何人合謀,陸謙就算參與了,也隻是受父親驅使去陷害白如晦而已,他並不知道父親與長生教的聯係,不然,不然陸謙必然早就跟當年那被斬頭的幾百人一樣了,豈能活到如今?所以他就算供出了父親,也沒有辦法咬定父親與長生教的事有關!頂多是一個陷害同僚的罪名而已!而江河川那邊呢?隻要我們盡快開審,讓他供出顧家人的所有罪行,顧家人就完了!他們或許都沒時間再利用陸謙深查下去!”殷韶初沉默了很久,之後重新開口,激動地分析道。


  殷成淵稍微冷靜了些,一頭磕到書架上,頹然道:“我知道,可是韶初,我就怕結果是與他們同歸於盡,哪怕是兩敗俱傷,於我們也不利啊……”


  殷韶初再次沉默,神色變得比他還要消頹,彎身用發抖的手一件件將地上的書本拾起,“大哥……或許就是沒法全身而退呢?別忘了那是一場真正的浩劫……你我都清楚,當年長安城內血流成河……成就了殷家的地位穩固繁盛不衰。可是,父親哪有一天安生過?我們又怎麽能夠心安理得?或許就是,一個都逃不了……”


  聽殷韶初這樣說,好不容易才稍得安穩的殷成淵又被刺激到了,他很生氣,這次是純粹地生殷韶初的氣,對他吼道:“殷韶初!你放肆!你怎麽能這樣想!父親是為了什麽?他是為了殷家!他想那樣嗎?他也是身不由己!你竟敢說這樣的話,那是不是我們直接什麽都不做,任顧家人揭露一切,任殷家被誅九族滿門抄斬就好了?”


  這聲聲如雷劈向殷韶初,他愣怔了,失魂了,沒人能理解他此時的痛苦和迷茫。


  “大哥……我沒有……我不是……”他發現自己不會說話了,當這層層陰謀謎團將他包圍,當他發現自己的處境不再純粹,當他被迫去麵對殘忍的真相,他還能如何招架?他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是誰,他是殷家人沒錯,可誰會去想除此之外,他還是殷韶初啊。


  沒有人理解,沒有人理會,從來都沒有。


  殷韶初覺得自己暫時沒法麵對殷成淵了,不然他下一刻必將崩潰,他搖著頭,踉踉蹌蹌地往外走,打開了門,卻見門外站著一人。


  “元心姑娘……”


  盧元思就立在那裏,堂而皇之地與他們直麵,她臉上燒傷未愈,動作仍艱難。這次她不再躲躲閃閃,她已決定說出一切:“對不起,我偷聽了你們的談話。”


  殷韶初因她的突然出現而緩過神,疑惑不解地看著她。


  她直接掠過殷韶初,走進書房,看了下裏麵的殷成淵,對他道:“其實沒什麽好怕的,你們手裏捏的籌碼比他們多得多,他們比你們還要害怕。誰說隻能同歸於盡呢?不過是一局有一局的輸贏而已。顧清寧手裏得一張證詞,而你們也能得一張證詞,讓她失去陸謙這個籌碼。當然我說的不是江河川,他這個籌碼太大,這麽輕易就用出去的話太不值……”


  殷韶初又關了門,問她:“那你指的是?”


  “我。”


  正當殷家兄弟疑惑時,她傲然的立在他們麵前,繼續往下說:“哦,先跟你們介紹一下,我不是什麽元心姑娘,我叫盧元思。你們的弟弟本來不會死的,他可以和我一起逃生的,但卻被我推下了火海。”


  ……


  顧家,主屋的門還是緊閉著,顧清寧看過一眼,繼續往後院走去,她打開了幾日未開的工房門,點燈翻看畫架上的圖紙,愛惜地欣賞這些畫稿。


  她一個人在工房裏待了很久,直到顧清桓回來,跑到這裏來找她,有些難言的樣子,告訴她:“姐姐,你可聽說了?盧遠思被大理寺收監了,她的身份敗露,殷成淵直接將她下了獄,錄了供詞。”


  顧清寧愕然抬頭,心底升起一種極度的不安,隱隱感覺到了什麽。


  她一下子推翻了畫架,嚇了顧清桓一跳,他完全沒料到顧清寧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顧清桓急忙彎腰撿圖稿,“姐姐,你怎麽了?我知道你恨她,可是,你不也一直想早點殺了她的嗎?這下她是在劫難逃了,都不用我們動手……沒能及時把她揪出來讓殷家因她倒黴,確實有些……不過你放心,父親不會怪你的……你也不用……”


  他自顧自說著,一抬頭,顧清寧已經沒影了。


  ……


  次日,顧清寧親自跑了一趟大理寺,拿著右司丞的批令以及一些案件資料,向殷成淵提出提調盧遠思到刑部受審判刑。


  “有何要事勞顧侍郎這辛苦跑一趟?”殷成淵坐在堂上,書吏伺候左右,他一臉冷諷,不屑正眼瞧顧清寧一下。


  顧清寧上堂見禮,繼而呈上右司丞的批令,“下官聽聞貴司前日拘拿了一名犯人係前任相國盧遠植之女盧遠思,下官特向司丞申令,向貴司提調該犯人到刑部進行正式的審訊調查。”


  “可這盧遠思是在本部人手上被捕的,她是已被定刑的死囚,如今入獄,乃舊案複核查疑補漏,屬於本部職責,又何須通過你們刑部?”殷成淵麵冷如鐵,他看向顧清寧,回憶起盧遠思告訴他的那些事,不由得想她此時受著怎樣的煎熬,這樣心中尚有一絲快意。


  顧清寧回道:“稟大人,下官雖是新到刑部就任,但也已熟知三司職能,不需大人多加點醒。審查捉拿一個舊案逃犯的確不用通過刑部,可若是一個新案嫌犯呢?追凶審案定刑這是刑部的事不是嗎?”


  她把一些案件資料交給左右署員,署員遞交給高高在上的殷成淵。


  殷成淵漫不經心地翻看了下這些材料,“涉嫌毒殺郡主?”


  這是他沒有了解到的,盧遠思也未曾與他提過這一茬,所以他有些意外,轉念一想:“竟有這樣的事?一個潛逃在外的死囚還與郡主之死有關係?據本官了解,當初郡主新喪,貴府不是宣稱是長生教所為嗎?怎麽又變成盧遠思幹的了?”


  顧清寧不入他的套,隻道:“回大人,當初長生教的嫌疑並非敝府對外宣稱,而是眾人親眼所見送葬儀式上的怪象與長生教有關,如果下官沒記錯的話,當時令尊也在場,甚至一度被邪教人所造的怪象驚到精神恍惚,或許那些邪教人就是借郡主喪禮擾人耳目禍亂人心也不一定,此案下官還在追查中,但是盧遠思毒害郡主,已經下官與刑部眾同僚多日取證偵查,是有確鑿證據的,相關資料都已呈上,請大人過目。現在隻需提其到刑部受審錄供定刑,還請大人批令調人。”


  殷成淵被她氣得肝顫,就差把手上的文書砸到她臉上,他的教養和氣度再次阻止了他對顧家人宣泄怒氣。


  殷成淵一時沒有說話,後來擺擺手,屏退堂上署員,走了下來,與顧清寧對立大理寺正堂。


  “顧大人,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這個人本官沒理由不調,至於你要怎麽審,怎麽定刑,本官也無權幹涉。不過顧大人,本官要提醒你一點,盧遠思已經受大理寺審訊過,她招出了所有事情,她的父親當初怎麽護她出逃的,她逃了之後都去了哪裏,還有,哪些人與她有幹係,她知道了什麽……這些都一五一十地寫在供詞上。這份供詞,無論之後你們刑部怎麽審查她,都不會有所更改,並將永遠存檔,甚至於在大理寺複核她毒害郡主案件時被提出、輔證、公開!”


  終於,顧清寧終於等到他說出這些,在他鄙夷的眼神中,顧清寧知道他所了解了什麽。


  她最大的那個秘密終將大白於天下。


  到時候,這世間所有人都將用他這樣的眼神看她……


  “顧大人,你知道我們想抹去什麽,我們也知道你想隱瞞什麽,既然我們手上都有對方想要的東西,不如做一個交換?省得在這一小局就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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