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一夜風寒,忽陰雲漠漠,開年初春,有雪將至。
天一神壇前,鍾離獨立高高白玉台上,手持桃木劍,噴酒祭風旗。
青空之上滿目烏雲聚散,蒼穹寰宇變幻莫測,刺目白日之光透出厚重雲層,虛虛實實,忽明忽暗,長天之遙遙不可及。
“前幾日他不是還說不急的嗎?怎麽這兩天就急著設壇祭天了?”神壇之下,眾人之外,顧家姐弟揣手旁觀。
顧清寧望著鍾離,道:“不急也不行了,今年初雪久久不來,他早說今年是天有異象,看他是不急,其實是無計可施,你真以為所謂大祭司就能通天求神?他是看準了老天爺的臉色,這會兒再不祭天,怎麽向人表示這雪是他召來的?”
顧清桓噗嗤笑出來:“姐姐,你還真是了解鍾離大祭司。”
顧清寧其實想說,她根本不了解,鍾離對於她來說,就像這天上的烏雲,可見而不可觸及,他給人的永遠隻有一個影子。
他知道她最大的那個秘密,而她對他近無所知。
在他麵前,她總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一絲不掛身無寸縷的人,而他隻戲謔一笑,留給她一個飄飄然的背影。
或許,她就是受夠這樣的心虛了,不想再隱瞞再躲藏,她累了,她不能再讓那個秘密像陰雲一般隨時籠罩自己……
顧清寧抬頭望天,喃喃自語:“天有不測風雲,誰可探知老天爺的心思?能通天探日者,世有何人?不過是天不可測,命亦難定。陰晴圓缺,輾轉成敗,誰可得知?”
顧清桓隱約聽見她的話,有些疑惑不解,見她挪動了步子,便跟著她走,姐弟倆上了一駕馬車。
“姐姐……”顧清桓小心地瞅著顧清寧陰沉的臉色,問道:“他……是什麽意思?”
顧清寧回道:“他……不想盧遠思死。他親口這樣說的,讓我想辦法。”
“怎麽會這樣?他怎麽會袒護盧遠思?她可是毒害了郡主!而且是死囚……”顧清桓這下更加迷茫了。
“因為虧欠……今早我才上折稟奏了盧遠思被緝拿歸案,這會兒他就見我說要保她,可見他不是個無情的人,隻不過這情還真是無理了些……”
“真是沒想到好不容易捉了她,就差定刑砍頭了,她都還能保命!這盧遠思怎麽就這麽命大呢?”顧清桓覺得簡直難以理解,十分氣惱,但想到顧清寧心裏恐怕更加氣憤不平,便安撫道:“姐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了,你隻能照辦,就先忍了這口氣吧。之前父親還怪你心慈手軟徒留禍患,這下你不得不留盧遠思的命,父親也沒得說了,這也不是你的錯,那人想保住的人,早晚你都殺不了……”
“不。”顧清寧麵上顯出十分的狠絕,定定道:“盧遠思必死,我一定要殺了她。”
“可是……”顧清桓被她嚇到了:“姐姐,你瘋了嗎?我知道你痛恨她毒害了郡主,可是那人的意思你就可以不顧嗎?你為大局著想一下好不好?這都什麽關頭了?你在想什麽呀?”
顧清寧攥拳瞪目,態度絕然到可怕:“殺她的是我,就算要賠命,那也是我賠。你不是還好好的嗎?父親不是還好好的嗎?你真以為父親把自己關在家裏養病對外麵的事一點都不管了?他清楚得很,他永遠掌控著大局,何須一個我?”
顧清桓被她這番言論驚到差點破音,百般克製才壓下噴薄的怒火,對顧清寧吼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顧清寧你是真瘋了嗎?到底孰輕孰重啊?父親是活得好好的,但他要知道你這樣做事,他也會被氣死你信不信?”
顧清寧避開他的目光,“我回去自己跟父親說。他沒這麽脆弱,不會被我氣死的,也是時候請他出來收局了。”
顧清桓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她,往馬車後靠去,不知所言了,隻一陣陣發笑,後來滿麵無奈,又湊近她,懇切地問:“姐姐,你到底怎麽了?其實我和父親一直都知道,你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關於盧遠思,你抓了放放了抓,該殺的時候不殺,我們即使反對,但一直不都是由著你嗎?我們相信你是有原因的,可是都到這種關頭了,你能不能不要再這樣了?讓我們都清楚一些好不好?有什麽我們一起解決啊……”
顧清寧終於繃不住了,麵露酸澀,握住弟弟的手,有些心虛地看向他道:“清桓,謝謝你對姐姐這樣有耐心。我的確有我自己的原因,這關於我的一個秘密,那個秘密一直被盧遠思捏在手裏,所以我對她想殺又不能殺。可是這個秘密我不能讓你們知道,不然我無法想象你和父親會怎樣看我……如今,這個秘密已經足以致命,所以我不惜用陸謙的證詞與殷家人換盧遠思的證詞,然而這樣還不夠,除非盧遠思死……然而……所以我隻能與她同歸於盡!我死不足惜,隻要能去掉這個隱患,少我一個又怎樣?最起碼你和父親還是安全的……”
“秘密?又是秘密?”顧清桓幾近崩潰,“所以,你是就算一身赴死也不願告訴我們了是嗎?”
顧清寧看著為自己心焦的顧清桓,心中痛苦萬分,“清桓,你應該會知道的……可是我沒法親口跟你說,不然你……我現在隻想做一個了結,就算最後你們知道了那個秘密,我也不用承受你和父親……還有世人的鄙夷了……”
“清桓,對不起,姐姐注定讓你,讓顧家蒙羞,唯有一死為自己的錯誤贖罪。以後就拜托你了。”
……
傍晚時分,日頭徹底被烏雲掩蓋,暮色沉沉,朔風大作,蒼穹變色。
顧家姐弟的馬車到了自家府門口,顧清桓攙扶顧清寧下車,兩人並肩踏上府門高階,顧清寧感覺到額心忽有涼意,駐足回首,伸手一接,一片白花在她冰涼的手心消融。
顧清桓歎了口氣:“今年這場雪還是來了……”
眼觀灰色天際,白雪紛紛而下,她輕顰淺笑:“是啊,雖然會遲一些,但它終會到來。”
“姐姐,你是說這場雪,還是說厄運?”
“不,我說的是我們的勝利,顧家的勝利。”
……
今日顧清桓會到天一神壇,是因顧清寧所托,替她找鍾離拿扶蘇配的一樣毒藥,當然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盧遠思不能死,他留下看了一會兒祭天,後來剛好與出宮的顧清寧在天一神壇下碰麵了,將那瓶‘點絳唇’交給了她,再後來知道了結果,他心中懊悔不已,可他也知道自己的的確確沒有辦法阻止顧清寧了。
天初晚,雪漸深,長安城內燈火寥寥,滿城將眠。
顧清寧沒有進自家門,她拿著那瓶‘點絳唇’,轉身又上了馬車,前往刑部大牢。
盧遠思坐在最偏僻的那個角落牢房中,安然無驚,從一身華貴的大小姐,到心狠手毒的複仇者,最後到幾陷囹圇的階下囚,她做到了不死不休,她盡力了……
如今她清清楚楚,自己的時辰到了,上天多給她的命,終是要收回去,她也得為自己罪孽贖罪了。
盧遠思背對著牢門,麵向一堵高牆,那牆上有一扇窗,又高又小,能透進一些天光,此時,下雪了,雪花從那扇小窗中飛進來,裹挾著冷風撲在她的臉頰上。
顧清寧來的時候,她這樣看雪已看了多時。
她知道來人是誰,可她根本不屑一顧,隻是執著地看著那扇窗。
顧清寧也很平靜,走到她旁邊,把一紙供狀放到她麵前,還有一壺酒,一碟點心,一瓶毒藥。
“把供狀簽了吧,然後喝點酒吃點點心,安心上路。”顧清寧在她旁邊坐下,和她仰頭望著一樣的方向。
盧遠思低頭看了眼供紙,冷漠道:“你要我死可以,但我絕不為自己沒做過的事認罪。”
“我說了,我沒殺郡主,郡主不是我毒死的,這項罪名我不認。”
顧清寧蔑然地看著她:“都到這個時候,還嘴硬?有意思嗎?”
看了眼如此深信不疑的顧清寧,她覺得可笑,想笑顧清寧愚蠢,可又覺得沒意思。
其實她對郡主之死的確是一無所知,如果不是顧清寧以此案審她,她都不知道自己那晚與郡主見了一麵,就成為了她毒害郡主的嫌疑佐證,且會被顧清寧認作確切的凶手。
盧遠思沒心思與顧清寧糾纏了,她想還不如就讓顧清寧這樣糊塗下去,索性用僵冷的手提筆簽了供狀,畫了押。
顧清寧收起供狀,再看盧遠思,目光如刀。
“吃點點心吧,你從小就喜歡的碧玉糕,沁心堂最好的那種。吃完了,我送你上路,到那邊見著了君瞳,再向她懺悔吧。”
盧遠思低頭看了下那盤點心,的確是她熟悉的,長安城內最好的點心鋪子中最貴的糕點,從小就是她的最愛,但是自從盧家出事後,她就沒吃過一次,這樣一盤點心,似乎又將過往的繁華盛景帶回了她眼前,顯赫的出身,嬌貴的生活,對自己百般嗬護的哥哥們……
她拿起一塊,沒有遞到嘴邊,又放下了,她怕再嚐這點心卻不是當初的味道,她想把這美好的味道與往事永遠留在將逝的記憶中。
顧清寧沒耐心再等下去,拿起那瓶毒藥,遞到她麵前:“你自己來,還是我幫你?”
盧遠思翻了個白眼,站起身,撣撣衣擺正立著,接過了瓶子,握在手裏把玩了會兒,又轉麵看向顧清寧,直對她仇恨的目光,能夠感受到顧清寧的痛苦,所以她心裏還是有些得意的,稍一轉念,她豁然釋懷了,笑起來,又變回那個驕傲尊貴的相府小姐。
她打開瓶塞,笑著仰頭飲盡整瓶毒藥,如飲甘醇,喝完拭拭嘴角,傲然笑著,手一鬆,瓷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這是什麽毒?我還有多少時辰?”
顧清寧憤恨道:“這就是你給君瞳下的‘點絳唇’啊,我特意給你配來的!你也嚐嚐吐血而亡的滋味!”
盧遠思又翻了一個白眼,再次問:“我還有多少時辰?”這次顯得有點急,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顧清寧深吸一口氣,壓住心裏莫名亂竄的火氣,“一個時辰,除非毒提前發作……”
她還沒說完,盧遠思就驟然吐出一口血來。
盧遠思這下終於慌了,不過不是為了將要來臨的死亡,而是其他……
盧遠思不住吐血,五官痛苦得擰起來,摔在地上,抓住顧清寧的衣角,仰麵看她,淚流滿麵,對她慌張地說道:“我就要死了,我這次死定了……我求你……我求你讓我見他一麵……”
“誰?”顧清寧確實疑惑,未料到盧遠思有如此打算。
殷齊修已經死了,那她還會惦記著誰呢?
五髒六腑撕裂一般的疼,她真的體會到了鑽心的痛,眼淚也不受控地湧出眼眶,淚眼朦朧中,她看著片片雪花飄進幽暗的牢房,如黑暗中的螢火,在這最後的時刻,她不過是想抓住這一點點微弱的螢火……
“薑賢……我想見薑賢……顧清寧,你讓我見他好不好……”
顧清寧故作冷漠的心緒被她的幾句話抨擊得粉碎,她有那一瞬完全迷失,與盧遠思對視,不知她們中究竟誰活在夢裏。
有的時候,人就是這麽複雜,這麽可笑。
誰能看得清?
或許,不到最後一刻,人根本不能說了解自己。
顧清寧答應了她,送她去楊府見江弦歌。
顧清寧讓隨從扶著盧遠思走出大牢,她踏進白雪鋪蓋的路上,一步一吐血,黑紅色的花一朵朵開在白色的雪地裏,她仰麵望著天地間飄飛的雪,肺腑俱裂命懸一線,她已經失去疼痛的知覺,還有對於死亡的畏懼,她隻是想往前走……
顧清寧回頭看了下她,如此熟悉,她永遠不會忘當初君瞳也是這樣,一點點失去了生命。其實在此之前她想象過無數次如此報複盧遠思,當這一切成真了,她卻沒感到快意,隻是尋常。
不過是死,人終有一死。
顧清寧先上了馬車,護衛向她請示是否要把盧遠思安置在另一輛馬車上,她招了招手,將盧遠思扶坐在自己旁邊。
馬車在大雪紛飛的長安城內疾馳,盧遠思暫止了吐血,稍微緩了些,身體失力,靠在車壁上。
“你知道我為什麽從小就討厭你嗎?”
“你以前已經問過了……”
“可是你還是不懂,你不會承認你就是那樣的人。”
盧遠思虛弱地吐息,回憶道:“還記得十年前嗎?那會兒你十五是吧?我才九歲,大哥十七歲……那年,你學畫圖,爬上了我家最高的閣樓樓頂,大哥陪你上去了,跟你一起趴在屋頂上……真蠢……下來的時候,他不小心滑下了梯子,從高處摔到地上,把腿摔斷了,那時候我們都嚇死了,所有人都急得不行……可你在幹嘛?我到現在都記得,你那時候從上麵急急爬下來,看都沒看我大哥一眼,而是先撲過去撿起大哥掉在地上的圖紙,小心地收拾好,那是你的第一反應……”
“我才九歲啊,我知道什麽?我隻覺得可怕,後來我就覺得你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其實根本不會在乎別人,最起碼不會在乎我大哥。你知不知道?大哥摔了那麽一回,雖然後來腿沒落殘疾,但是每逢陰天雨天,他的腿都會疼得不行,大哥跟我說過那感覺就像無數隻螞蟻在啃噬他的骨頭……他疼得走不了路,疼得下不了床,可他從來沒有怨過你什麽,還讓我們不要跟你說……顧清寧,你根本不會在乎對不對?你還裝著那麽喜歡他,跟他那麽親昵……顧清寧你真惡心!”
聽她說著,顧清寧也被引入遙遠的回憶中……
但是顧清寧什麽都沒說,不解釋,不反駁,不回應。
“不過大哥也在裝……他一直在裝自己可以不在乎你……可是他不能啊……”
“皇上給他指婚,要他娶郡主……”
顧清寧猛然轉頭,終於有了反應,好似心頭被狠狠戳了一下,幡然醒悟。
“父親命令他跟你斷了,放棄你們的婚約……他還求了很久……甚至進宮去求姐姐,求陛下,與陛下說他已與你定下婚約……這又能改變什麽呢?父親罰他在祠堂思過半個月……你來找他,我隻能攔住你……因為我知道,他不知道怎麽麵對你……我也害怕他跟父親對著幹,害怕他再做出抗旨的事……”
“顧清寧……我們都沒得選啊……你說……我們還能怎樣?”
顧清寧癡愣了很久,突然不知自己身處何境,“所以……不是你父親主動放棄與顧家聯姻……而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