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

  在盧遠思斷氣之前,他們趕到了楊府,顧清寧讓人進去通報,簡單說了情況。


  江弦歌出來了,楊容安跟在她後麵,她非常不安,可這種時候也沒法顧其他了。江弦歌沒有跟顧清寧說話,直接略過她鑽進馬車中,見到了盧遠思。


  又是一個雪天,她們終於又見麵。


  盧遠思落淚了,不斷地吐血,止不住地哭泣:“你是……你是……”


  江弦歌眼見她這般,著實震驚,心痛難當,她沒想過自己還能見到盧遠思,對於這個姑娘,她始終有一種別樣的感情,不深,卻又不舍,她一直都隻期望她能好好活著,但為什麽結果會是這樣?


  她把盧遠思摟過來,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亦是眼淚潸然而下:“我是薑賢,我是薑賢啊,遠思,遠思……”


  盧遠思依偎著她,嘴角的血浸濕了江弦歌的披風,已經沒有了說話的氣力,生命跡象在她身上一點點地消失,這一刻卻是發自內心的開心,笑了。


  朔風凜凜,瑞雪霏霏,夜靜更深,全城入眠,這遲來的大雪讓這繁華長安變了色,城樓如玉簇,滿城似銀妝,寥寥燈火投在雪地上,一處一處泛著銀光,華麗而深邃。


  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


  長安人未歇,蒼生路茫茫。


  長安還是那個長安,還是盛世帝都,而她卻不再是她了。


  她也是愛過長安的,愛它的晨鍾暮鼓,愛它的宮室畫舫,愛一年又一年的上元燈起,愛一日又一日的朗月當空……


  最愛的,還是長安的下雪天。


  “真好,薑賢……薑賢,又下雪了,你送我回家吧……”


  ……


  顧清寧回了家,去主屋見顧青玄。


  這一段時間顧青玄很早就休息了,每每這會兒主屋的燈早熄了,然而今晚不是。


  顧清桓一直在等她回來,一進門就攔住了她,聽她說她真殺了盧遠思,他非常惶恐吃驚,瀕臨崩潰,“姐姐,你怎麽可以……現在該怎麽辦?”


  “他不想盧遠思死,而我偏要盧遠思死,大不了我賠他一條命,放心,我總會對他有交代的。”


  從來沒有誰是絕對的主角,沒有誰是打不倒的,一個從開局就有了軟肋和破綻的人,豈能是最後的贏家?


  對,就是這樣,她放棄了,顧清寧走到了她的結局。


  這一次,她來見父親,是為作別。


  這一次,顧青玄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麽,再沒讓楊嘯寧把她攔在門外,直接給她開門進去了。


  她進入房中,見到多日不見的父親,他還是很虛弱,咳得很厲害,連喘息聲都是嘶啞的,知她進來,沒有睜眼,聽她說話,不斷咳嗽。


  “為什麽?”


  顧清寧跟他說了她的所作所為還有她的決心,之後,他不可避免地問了這一句。


  顧清寧跪在父親的病榻前,垂麵不語。


  顧青玄起身了,本來就沙啞不成樣的嗓音此時都開始發顫了,“清寧,到底是怎樣的秘密?至於讓你賠進陸謙這個重要棋子,還要豁出你自己的命?荒唐的是,這還不是為了守住秘密!既然終將泄露,你何必付出這麽慘重的代價?”


  她依然不語。


  顧青玄撐不住了,顧清寧的沉默挑戰著他忍耐的底線,“清寧!告訴我!父親命令你!說!”


  顧清寧隻能道:“可是父親,你說過你答應了母親永不過問的……”


  “果然是洛陽那件事……”


  顧青玄情緒壓了下來,結束了試探,隻道:“可是清寧……我已經知道了……”


  顧清寧心中怔忪,愕然抬頭,見顧青玄拿出一封信向她扔過來。


  她心慌膽顫,連忙撿起來看,是殷成淵今日送來顧府的信,告訴顧青玄,顧清寧與他做了交換,調走了盧遠思拿走了那張供狀,相應的把陸謙的供詞給了他們,還取消了對陸謙的審查,他還一五一十地說出了這事的前因後果,包括他從盧遠思那裏聽來的,顧清寧的秘密。


  顧清寧掃了一眼紙上內容,心寒如冰,頓時萬念俱灰,跌坐在地,甚至不敢抬頭承受顧青玄的目光。


  顧青玄一邊咳,一邊捶著床榻,怒氣蒸騰,難以遏製,“他們這是在炫耀!姓殷的怎麽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們就指著這個氣死我呢!清寧!清寧啊!這麽大的事,如此醜聞,你怎能一直瞞著為父!以至於被人拿住把柄,賠上自己的性命!你真是糊塗!糊塗啊你!”


  顧清寧發瘋一般撕碎了那封信,她真的崩潰了,終於抬起了頭:“就算我說了又怎樣呢?父親!難道我一早告訴你,你就會有更好的辦法嗎?不會吧!結果還是這樣!我還得提早承受你的鄙視!”


  “顧清寧,你簡直讓我失望透頂!”


  她心如死灰,心神震碎,癲狂地笑起來,笑出了眼淚,喪失了理智,開始口不擇言,“父親你現在一定感覺特別丟臉吧?有這樣的女兒真是你的恥辱對嗎?不過你老人家至於這麽失望嗎?我們顧家又不是什麽高義名門,出我這樣一個懂操守的女兒也不是不可能!就連母親,母親也不是什麽貞潔烈女啊,不然怎麽會那麽早就有了我!不是嗎?這就叫有其母必有其女……”


  顧青玄激憤地撲到榻邊,一耳光重重打在她臉上。


  急促的拍門聲打斷了屋裏父女倆這緊張的時刻,是顧清桓,他在外麵喊道:“姐姐!姐姐!宮裏來人了!陛下召你立刻進宮!”


  “清寧……”顧青玄情緒變了,欲有所言。


  她根本不聽,捂著被打的臉,低頭站起身來,往外退走,“父親,你不用擔心,我馬上就要沒命了,我和那些恥辱都會消失,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她背身而去,床榻上的顧青玄口不能言,雙目瞪出,吐出一口血來,暈厥過去。


  顧清寧走出了主屋臥房,雙目無神,麵上淚水無痕,她披上披風上的氈帽,遮過臉上的紅印,迎風踏入大雪中。


  ……


  那個想保住盧遠思的命的人,是當今皇上。


  在盧遠思被刑部定罪之前,顧清寧就被宣進宮麵聖,皇上單獨召見她,跟她說得很明白,他知道盧遠思犯了什麽罪,但奈何他有惻隱之心,他甚至很坦誠地說他對盧家人是有感情的,他覺得他對先皇後盧遠曄有所虧欠,如今盧家已覆滅,難得盧遠曄還有一個妹妹僥幸存活,他不忍心看著盧遠思也喪生,讓她想想辦法保住盧遠思的命。


  然而,她沒有照辦。


  所以,顧清寧不隻是殺了盧遠思,她是明目張膽地違逆了聖意。


  她料到自己必有一死,隻是沒想到皇上這麽快就得到了消息,會當夜召她入宮——到寢殿見駕,可見是盛怒難當。


  來到這寢宮外,她有一種異樣的預感……


  德公公引她進去,行大禮,拜儀參見,之後其他宮人隨德公公出了寢殿,關了門。


  顧清寧跪著,將盧遠思的供詞舉過頭頂,毅然赴死狀,“死囚盧遠思逃亡在外,毒殺成碩郡主,人證物證俱實,此乃盧遠思簽字畫押的供詞。逃獄,殺人,兩罪共懲,死罪難逃,已被微臣判了死刑,於今日戌時三刻伏誅正法。”


  “沒想到顧侍郎連朕的麵子都不給……”


  在此之前,他已經準備就寢了,早寬下了龍袍,隻餘深紅色錦綢裏衣,披著厚重的裘袍禦寒,此時是形容隨性,不似往常的高高在上莊重威嚴。


  對於顧清寧來說,他一直是離得最遠的那個人,不,不是人,是一種遙不可及的皇威的?標誌,一種形象,而感受不到血肉人情,這就是她眼中的皇帝,她始終心懷敬畏,直到今日他召見她,跟她說自己的惻隱之心,說他的不忍,她才感覺到他是真實存在的。


  她道:“微臣殺了盧遠思,違逆了聖意,罪該萬死,請陛下降罪。”


  他看著附拜在地的顧清寧,這個滿朝文武中唯一的女臣,知她是抱了必死的心。


  沒人敢直視天子之顏,包括顧清寧,所以不會有人知道一國之君也會露出幾分玩味的笑。


  在她萬念俱灰如臨絕境之際,他卻意外地輕鬆,毫不在意一般。


  沒有顧清寧預想中的暴怒叱問,他站起身,走到顧清寧麵前,拿過供狀掃了一眼,就放到了玉案上。


  顧清寧俯首拜倒,“微臣甘受懲治,請陛下降罪。”


  她感覺到一隻手拖住了她交疊在頭頂的雙手,緩緩上抬,示意她直起身來,她不由得心顫,心緒震蕩。


  她直起了上身,仍舊跪著,背脊挺直,不敢抬頭,直到那隻手收回去了,她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但是下一刻更讓她緊張的來了……


  “清寧……此時是在朝下,朕可以叫你清寧嗎?”


  顧清寧心頭著實抖了一下,這聲音這語氣讓她意外更令她不知所措,一瞬間的迷失,她覺得自己被巨大的迷霧圍困,他,高高在上的他,遙不可及的他,又變得那般縹緲,讓人看不清摸不透。


  “陛下……喚此敝名……乃微臣之幸。”她明顯地結巴了,仍不敢不拘禮。


  他笑了一下,伸手撫上她的肩:“清寧啊,你這次真是做了讓朕很不高興的事,你可知道,沒有哪個君王是容忍得了被臣子違逆的?”


  “微臣知罪……”感受到肩上的重量,顧清寧幾乎全身都開始顫抖,她閉上眼咬緊牙關,艱難承受著。


  “那你該如何補償朕?”他悠然問道。


  顧清寧潛意識裏察覺到了什麽,但她不願意麵對,“唯有以死謝罪……”


  兩根手指掩到她嘴唇之上,驚了她一下,她陡然往後閃,抬起了頭看見了他的麵色,仍讓人看不出他是何情緒,她又低下了頭,驚惶無措。


  “別動不動說死了,朕不要你死,再說你真舍得你的命嗎?你甘心放棄你的官位嗎?這世上贖罪的方式有很多,你是聰明人,若真想寬解朕,讓朕心悅,總有辦法的對不對?”他一麵說著,一麵俯身靠近她,最後直接附到了她耳邊,氣息縈繞耳垂,惹得她麵紅耳赤。


  顧清寧沒再發抖了,心也不顫了,她隻感到絕望,不同於赴死的絕望,這種絕望足以將她從心到整個人都擊垮。


  “陛下是想要微臣侍寢嗎?”


  她睜開眼,看清這殿中的燈火輝煌,暖爐生香,龍床之上絲羅錦被繡著鸞鳳翱翔,一縷一縷的禦香氤氳在鼻息間,外麵是大雪紛飛寒風淩厲,這殿內密不透風恰似春暖,花枝燭台燈火灼目,如烈日當空……


  有多少女子想進入這個宮殿,有多少女子想爬上龍床?一步登天不過如此。


  出賣皮肉,一場交歡,換來性命無虞榮華富貴,還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嗎?


  縱使是顧清寧也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那你願意嗎?清寧可想使朕心悅?”他問。


  ……


  十年前,為了借高處望遠看清長安街布局,她爬上盧府的樓頂,趴在那上麵畫圖,盧遠澤陪她一起上去,卻在下來時摔斷了腿,之後腿雖然治好了,但落下了病根,每到天氣不好的時候都會酸疼得厲害。


  她一直都知道啊,她還見過很多回盧遠澤疼得發抖的樣子,在她麵前他尚不用時時逞強掩飾。


  包括三年後,盧遠澤加冠那一天。


  他二十歲,她十八歲。


  盧遠澤行冠禮的那一日,顧家人受邀到盧家參加酒宴,她聽父母打算著跟盧家人正式商定他們的婚事,讓他們盡早成親,畢竟那時候他們也都不小了。


  那晚酒宴開席,酒至半酣,長空中陰雲密布,有雨將至。她有注意,從下午起盧遠澤的臉色就不怎麽好了,無奈身為當日主角,又不敢惹他父親不悅,隻能強撐著,到了那時候實在難受,跪坐而不能起,還要強笑應酬,看得她心揪。


  父母領著她去主位敬酒,她也知道這不隻是敬酒,他們已經與盧元植夫婦商定了,馬上向滿堂賓客宣布他們的婚事,隻要他們走過去,與盧家人立在一起……


  而她的注意力一直在盧遠澤身上,她似乎能感覺到他已經坐不住了,脊梁都在打顫。


  她與父母走到了主位,向盧家人祝賀,盧元植站起了身準備讓大家稍作肅靜以宣布大事,這時外麵開始打雷了,一聲驚雷嚇得她手一抖,掌中水酒剛好倒在盧遠澤衣袍上。


  場麵被她打亂,她故作慌張向盧遠澤致歉,向盧家人致歉,盧遠澤隻好離席去換衣服。


  這一茬惹得盧元植不高興了,也不好繼續宣布婚事,隻能先坐下招呼賓客吃席,連沈嵐熙都私下怨了她幾句笨手笨腳的攪了大好的機會。


  是啊,若不是她那時手一抖,婚事早宣布了,她早就嫁給盧遠澤為妻了……


  盧遠澤後來就叫管事來傳話說他醉酒身體不適需要休息,待稍晚時再出來會客。


  她也沒在席上待多少時候,趁父母與同僚應酬之際,她悄悄離席,去往盧府東苑。


  東苑管事告訴她盧遠澤在書房醒酒,等待會醒了酒喝了藥才能去休息一會兒。


  她走進了盧遠澤的書房,看到他趴在書案上小憩,已經寬下了被酒打濕的外袍。


  顧清寧坐到他旁邊,拿出她來時特意準備的暖袋放在他的膝蓋上,幫他捂著,“這下落清淨了吧?”


  盧遠澤抬起頭,因為這個暖袋他感覺好了很多,看向她,麵色柔和而若有思慮,似乎是想向她探尋什麽答案,最後隻低麵一笑,“是啊,多虧清寧你扮愚一回,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脫身。”


  顧清寧道:“腿疼還坐在這裏幹嘛?回房躺著吧。”


  他搖搖頭,目光沉醉,拉過她的手有些特別的依戀,“想跟清寧待一會兒……”


  顧清寧用另一隻手幫他揉摁受傷的那條腿,動作輕柔,向他坦露心聲:“我一直挺內疚的,當初要不是我執意上你家的屋頂,你也不會陪我胡鬧,爬那麽高的地方……我都不敢想,要是那時候你真摔殘疾了……”


  半醉半醒的他聽她說著話,忽然很認真地深望著她,問:“如果我我真摔殘疾了,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對著他真誠渴切的眼眸,她不知如何回應,如今的她都不能直麵自己的心意,更何況是十八歲的她?

  於是她沒有說話,閉眼吻上他的唇。


  那是顧清寧第一次親吻男子,打開了兩個人的情欲閥門。


  盧遠澤以為他得到了答案。


  他要顧清寧扶他回房休息,顧清寧趁東苑人少時,攙扶著盧遠澤往他的臥房走。


  走到了門口,他突然能夠直立了,回身攬住她,手伸到了她的腰際,垂麵與她耳語:“清寧……給我吧……”


  顧清寧頓時又驚又羞,心如鹿撞,往後退避:“這樣不好……”


  盧遠澤笑著放開了她,並不再說什麽,隻滿目癡纏地看著她,打開門,退走進房中,手又一推門。


  門吱呀一下,沒有合上。


  她在那門外站了一會兒,最終,伸手推門,踏入房中,關門,門合上了。


  一夜風雨,一夜雲雨。


  後來就是反反複複,恣情放縱,不可收拾。


  再後來……


  一切都是因那一晚而始,那一晚不一定是錯誤,然的確改變了她的一生。


  隻有她知道她為那一晚付出了多大代價。


  是墮落?還是毀滅?

  這無休無止的折磨是為了什麽?

  她選擇拜倒於君前,“請陛下賜顧清寧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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