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就這樣放棄了嗎?朕還以為你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他坦然退走,一拂袖,於玉案之後落座,麵露微笑,而自顯莊重,不可玩笑。
這片刻間,對顧清寧來說就是從地獄到人間,就像一個木偶一般,被牽引,被支配,被玩弄,一時處於冰窟,一時跌入火海,連呼吸都不屬於自己。
突然有一種感覺在她心間油然而生,一瞬閃過,卻又那樣駭然驚心——或許,她一直都是這樣,他們一直都是這樣……
“陛下……”她恢複了正常呼吸,撫平心緒,直背跪好:“回稟陛下,微臣隻想做陛下的臣子,而不是其他。身為人臣,應為君主辦公事,斷大策,治家國,扶社稷,盡本責,承擔為人臣子的功與過,賞與罰,我選擇了這條路,就隻能做這些事,不然就是背棄了我自己,也是背棄了我身上這身官服,更是辜負了陛下!”
顧清寧行大禮,三拜首,肅穆激昂道:“微臣雖是女子,與百官不同,但也是百官之一,惟願陛下不要另眼相看。身為臣子,做了忤逆陛下的事,自當領罪!”
他道:“你想做良臣,那你覺得朕是明君還是庸主呢?”
她附禮叩首:“吾皇自然為明君聖主。”
他笑了一下,顯露一些隨和:“所以,不用害怕,朕不會問你的罪。你做了你該做的事,處死了一個死囚,一個殺人犯,朕怎能因自己的私念誤了法度?”
“陛下……是在試驗微臣?”顧清寧有些蒙,一時亂了分寸,略有失言。
他咳嗽一聲,隻道:“不,為人君主可玩笑不得。”
所以……這一切根本沒有準確答案,所有都是未決,隻由她的選擇而定。
她可以選擇殺或不殺盧遠思,不殺,恰合他意,殺了,他也不會生氣。
她可以選擇上或不上龍床,不上,他不會生氣,上了,他也不會拒絕。
但是在他麵前,有幾人會意識到自己尚有選擇的餘地?
他們隻能臣服,隻能順君意,為皇權低頭。
而一切的結果,可能與不可能,都是他給的。
“起來吧,可是嚇壞了?”他說。
“皇威凜凜,微臣自當心懷敬畏……”顧清寧感到胸口一直壓著一口氣,越來越沉重,她緩了一會兒才謝恩起身,始終低著頭,側眼細覷他的麵容,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膽地偷看他。
所謂天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似乎有所察覺,目光一轉投向她,她立即偏過頭,把臉埋得更低,爾後附禮道:“微臣能否鬥膽請陛下賜教一事?”
“可以,你問吧。”
顧清寧躬身一禮:“謝陛下。微臣是想向陛下請教……當初,盧家與晉王府結姻……在那之前,盧遠澤是否向陛下推辭過這門親事?且說他已與另一女子早有婚約?”
沒有辦法,她太想知道,即便答案可能讓她這一生都難安。
言此私事,他沒有不悅,略有思索,似在回憶,然後道:“是的,確有其事。而且朕還記得,他說的那個女子就是你,顧家小姐顧清寧。”
終於有了確切的答案,她不知該作何想,龍案上的燈燭燃起火花,呲呲作響,就像在她的心上灼烤。
這還不是最痛的……
“給盧遠澤和郡主賜婚是太後的意思,未曾想盧遠澤會向朕說起你來,朕本想作罷,但是當時盧元植也在場,他否認了你與盧遠澤有私,盧遠澤在他的訓斥下最後也改了口,朕心中尚有疑惑,之後便召見你父親,向他核實,他也否認,說你與盧遠澤確無婚約,故而朕才打消疑慮給盧遠澤賜婚。”
顧清寧身形一抖,頓時驚心抬頭,不敢置信:“我父親……”
“然也。”他揣手點頭道:“你父親那時確實親口說你們無有婚約,不然朕也無法確定。”
似乎看出她神情有恙,他疑惑地問:“所以,清寧,你親口告訴朕,你與盧遠澤可曾定過婚約?”
她能如何說?她的父親早就在皇上麵前否認了這樁親事的存在,她此時如果同樣否認,那就是說顧青玄犯了欺君之罪——
“沒有。”她垂麵,滿麵疲憊,肝膽俱碎,“微臣和他從未定親,但是……我們確有私情。家父並不知道……”
“微臣年少無知,和盧遠澤私下交往,感情甚厚,甚至一度越矩,行穢亂之事,在他迎娶郡主之前,微臣懷上了他的孩子……可他已與郡主定親,微臣不得名分,隻能服藥墮胎,致使自己不育,立誓終身不嫁……”
她盡全力提著一口氣說出這些她想方設法隱藏的秘密,在當今天子麵前坦白如此不堪的事實。誰知道她已經是孤注一擲,破釜沉舟,她在賭,這或許就是最後一次。
他聽了這些話,麵色自然不再輕鬆,眼眸沉了一會兒,可並不是震驚或氣憤,似乎是在讓他自己接受,沉默了一陣,方道:“為什麽要告訴朕這些?”
顧清寧跪下,再次行禮,道:“這是微臣最大的秘密,一生也沒法抹去的汙跡,這麽長時間以來,微臣近乎是不擇手段費盡心思地隱藏這個秘密,怕被人知道,怕被天下人恥笑,更怕被陛下得知,可這樣的畏懼就成了微臣致命的弱點,隨時可能泄露,所有人都可以以此要挾微臣,受夠了這些,微臣不想再藏了,反正越想藏越藏不住,那微臣也不能讓那些以此威脅自己的人得逞!”
“有人以此要挾你?”他沒看顧清寧,隻抬盞,飲了一口茶,眸色又發生了變化,透徹而饒有興趣。
她雙眼中似乎有蓬勃的烈火,燃燒最後一點希望,卻又照亮另一段路的方向,叩首,激憤道:“回稟陛下,逃犯盧遠思是被大理寺先行捉拿的,大理寺卿殷成淵審問其罪核定其刑,錄下了一份供狀,在這份供狀上,盧遠思提到微臣與其兄的私情及微臣之隱秘,於是,殷大人便以此供狀要挾微臣,讓微臣撤銷對總監察禦史陸謙的審查,以保證他們殷家不被牽連在內!微臣被迫無奈,與之交換了供詞,各自銷毀,但是微臣不甘受其要挾,留下了盧遠思的供詞,特向陛下檢舉彈劾大理寺卿殷成淵!此乃盧遠思的供詞,上有大理寺卿親筆署名,蓋有大理寺署印,可以為證,請陛下龍目禦覽,明察秋毫!”
她呈上那封供狀,激昂而言,再次拜倒在地。
他看著這封供狀,看著座下的她,笑了,因為他很滿意,這證明他的判斷是對的——
她不會放過任何機會,就算是破釜沉舟,就算是走向毀滅,她也得拉一個墊背的。
笑過之後,他換上一臉怒色,拍了下龍案:“豈有此理!大膽的殷成淵!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想隱藏什麽與殷家有關的隱秘?跟陸謙又有什麽關係?顧卿你一五一十跟朕說!”
顧清寧道:“回稟陛下,刑部在月前就展開了對長生教之案的追查,為了查明真相,微臣特意重審了一遍七年前長生教作亂的記錄籍冊及案件卷宗,發現其中有許多未解疑點,又得人證檢舉殷濟恒就曾參與當年的長生教作亂之事,而陸謙為其同黨,曾受其蠱惑,捏造私通後妃的罪名,陷害前欽天鑒大祭司白如晦,致其滿門抄斬含冤屈死!微臣傳審陸謙,陸謙為保性命,主動招供指認殷濟恒當年的罪行!當殷成淵了解此案之後,為了保他亡父的名聲和榮譽,便出手阻攔刑部的調查,以微臣的醜聞作要挾!”
重重三叩首,謙卑又慨然,一切情緒都到了極致:“微臣所言句句屬實,長生教之案的真相已逐步浮出水麵,望陛下明察!微臣自知德行有失有辱官體,既已向陛下招認,也請陛下一同治罪懲處,微臣死而無怨!“
最後一個字落地,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停下來稍作喘息,在這皇宮寢殿內,一切都隨著一聲開窗的吱呀聲塵埃落定。
寒風灌了進來,撲打在她臉上,跪拜在地的她被凍到清醒。
顧清寧不由得抬頭去看,發現原本麵前龍顏大怒正襟危坐的那個人,早已無聲地走到了殿側的一扇窗前,親手打開了被封得嚴嚴實實的窗戶,他紅衣銀裘,迎風而立,白雪隨著他飄擺的衣角飛入寢殿中。
外麵點點月光,殿內燈火通明,窗外寒風凜冽,窗內暖爐生香,他立在明與暗之間,他站在冬寒與春暖交會之際。
“清寧,起來吧,過來,陪朕看看這雪。”
顧清寧看著他此時沉靜而恬淡的神情,仿若之前動怒的不是他,好像方才她的控訴和自白都不曾存在,他不過是一個略有閑情的帝王,心情尚佳,悠然賞雪。
她支撐著跪麻了的雙腿,端著禮,垂麵一步步向那邊走去。
“陛下……”
他望著這宮廷樓閣被白雪覆蓋,金磚紅牆於夜幕中失色:“長生教的案子,你好好查吧……”
“陛下不治臣的罪嗎?”她有些訝然。
他沒有轉頭,依舊望著他望的地方,然誰也沒辦法看出他在望著何處何物:“治你什麽罪?敗壞官德?不守婦道?那些都是你做官之前的事了。再說你不是想要朕對你與百官一視同仁嗎?既然朕不曾追究哪個臣子又負了誰家姑娘,又多了幾個私生子……又怎會以你個人品行不當而懲處你?你安心當你的官吧。隻要不負這身官服不負朕就好。”
顧清寧激動難當,又想跪下謝恩,不料被他一手拉住,“別跪了。發生在這寢殿裏的事沒別人知道,不會有人怪你失禮。”
顧清寧怔怔地往後退了幾步,附禮道:“謝吾皇聖恩!微臣自當盡心竭力查清長生教作亂之事,扼製歹人罪行,給陛下,給長安萬民一個交代!”
他轉麵繼續望雪,殿外石階上已堆上厚厚的雪,幹淨潔白,纖塵不染,他道:“清寧,白雪可以傾蓋大地,要是有的事情也能如此被掩蓋無痕就好了,你說是不是?”
……
顧清寧踏出皇宮大門,迎風走進風雪中,一路前行,自此無畏。
這一晚,她已經經曆過別人的絕望與自己的絕望,她又看到了生機,一切還在繼續,前麵還有路可走,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寒風刺麵,冰雪透亮,冷,冷也是好的,能夠感受到冷,那就證明還活著。
她活著,也沒忘記,有一個人,於今夜死去。
前相國府盧府門外,荒棄的高階大門前,有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瑟縮在曾經華貴的雕磚門簷之下。
其中一個,已經失去了體溫與呼吸。
另一個,心中涼意更比這冰封全城的大雪。
她們在前方雪地上留下的足跡被大雪掩蓋,隻有那一攤一灘的血跡仍舊刺目驚心,如同一朵朵凋零的紅花墜落在這白雪間,芳菲散,紅顏碎。
馬車停了下來,顧清寧走向她們,來到她們麵前,盧遠思閉著眼睛,靠在江弦歌的肩上,搭著厚實的氈帽,帽簷上的白絨毛隨風親吻著她的麵頰,白雪在她身旁落下,染白她的眉睫,她就像睡著了一樣,終得安寧。
“弦歌,走吧,在這裏多冷……”
看待江弦歌把披風給盧遠思搭著,她衣著尚單薄,一摸手背冰涼如鐵,顧清寧就勸她回去,江弦歌抬起僵硬的手擋開顧清寧的手。
她把盧遠思攬在懷中,攬得再緊密一些,下巴抵著她的額頭,鼻尖不知是凍得還是怎麽地變得通紅,雙眸卻像被寒風風幹了一般,幹澀無神。
“她說,她想與她的家人葬在一起。”
顧清寧明白了她的意思,就答應道:“好,我們去安葬她吧。”
江弦歌也渾身僵硬,在顧清寧的攙扶下才站起來,顧清寧幫她扶著盧遠思,隨從又來幫手,她們才上了馬車。
一輛馬車,兩個活人,一個死人,在風雪天裏,黎明將至之時,駛向南城。
這一路江弦歌都沒有說話,隻抱著盧遠思,顧清寧坐在她對麵,她有很多話想說,一直看著這個與她最為親近最為知心的姑娘,她開口了:“弦歌,我有一個秘密……”
“不要告訴我。”江弦歌道。
這是顧清寧聽江弦歌說過的最冷漠的話。
然後,她隻能沉默,無聲地聽著車輪滾動向的聲音,聽著外麵風雪呼嘯。
盧家覆滅之後,全族抄斬,但因先皇後盧遠曄之故,皇上恩賜盧家全族死後安葬之權,所以才有這一片屬於盧家人的墓地。
不過這裏埋的不光隻有盧家人,而且墓上都沒有刻碑,在這雪天更難辨認。以前她曾隨顧青玄到這邊來轉過,記下了一個大概的方位,顧清寧就那一片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與江弦歌一起用從附近農家借來的鐵鏟鐵鍬挖鑿冰封的地麵,給盧遠思找最後一個安身之所。
她從深夜挖到黎明,從黎明挖到天明,等四周通亮,天地可見之時,她們終於埋好了盧遠思。
她們一點都不冷,反而很熱,江弦歌的手又紅又腫,拍平了盧遠思的墳頭土,很艱難地退走,在風雪中身影縹緲,仿佛將要飄走,追雪而去。
“弦歌……”顧清寧追上去。
江弦歌終於跟她說話了;“清寧,以後,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對不對?”
顧清寧哽滯無語,隻望著她。
“清寧,以後,我不會管這樣的事了,包括……其他任何與你們有關的事……我都不會再過問。”
顧清寧看到了她身後那條長長的,被白雪鋪滿的路,似乎前程就在眼前,眼中淚水溫熱,盈上眉睫。
“好,弦歌,你走吧,走遠一點。”
顧清寧讓馬車夫送江弦歌走了。
而她,終將獨自前行。
天已亮,雪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