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為了等顧清寧回家,顧清桓連趕朝的時間都誤了。
顧清寧到家時,天已大亮,大雪紛飛,即便這樣顧清桓還是出了房門去迎她,姐弟二人往內府走,顧清寧進了家門一句話也沒說,可顧清桓是滿臉的焦急和異常的為難,待屏退左右之後,就立即問道:“姐姐……聽說……你進了陛下的寢宮……”
聽他一提起,顧清寧突然意識到什麽,回過了神,轉頭看向他:“你什麽意思?你想問什麽?”
顧清桓哽住了,似乎有些難堪,低麵結巴道:“父親擔心你……在你進宮後就著人打探宮裏的消息,後來,聽說陛下傳你進寢宮……與你獨處……爾後你安然無恙地出宮……”
顧清寧又是一怔,眼見弟弟如此態度,聽著他的話,她又被狠狠挫傷:“你和父親以為……我向陛下獻身了?”
顧清桓被她直白的話驚到,既擔憂又無奈,難堪到極點:“姐姐……”
顧清寧苦笑起來,此時她筋疲力盡,勞累似乎也有使人迷醉的作用,她隻想笑,她忽然覺得所有事情都很可笑。
楊嘯寧迎麵走來,向他們拘了一禮,對顧清寧道:“大小姐,大人一直在等你回來,請你過去相見……”
顧清寧麵色轉冷,直接道:“我很累,先去休息了。”
楊嘯寧喚了一聲:“大小姐……”
已經走開的她頓足停住,閉眼緩了一下,壓下情緒,勉作如常,“嗯,我這就去見父親,清桓你也一起。”
“好。”顧清桓心事重重地跟在她後麵,向主屋臥房走去。
楊嘯寧留在了原地,他知道他們要商量事情,便很識趣地沒再跟著,目送顧家姐弟走遠,又轉頭用麵具下的一雙明澈的眼睛觀賞這皚皚天地,“這場雪終是來了……”
……
顧清寧沒有解釋什麽,也沒跟顧青玄繼續她進宮前的話題,隻說皇上知道了殷成淵要挾她的事,已經認定了殷成淵的罪,殷成淵必死。
顧清寧想要立即對殷成淵有所舉動,又忌憚殷成淵手裏掌握著江河川的秘密,怕殷成淵會在被定罪之前利用江河川檢控他們,傷及他們自身。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們不能再揪著長生教的事往下查了。
他們一開始就謀劃的利用長生教扳倒殷家,直到如今也仍在計劃中,然而這個計劃走到這一步就不能往下走了。
他們不能真的揭露殷家與長生教的聯係,不然就會牽連出另一個更驚人的真相——先皇才是長生教的創造者。
“陛下一直清楚,雖然他絕不會承認,但他的暗示就已經可以證明一切了。我們不能造成皇家醜聞的泄露,就不能真的揭露殷家與長生教的關係,我們隻能找另一種方式去收場……”顧清寧道。
顧清桓憂慮地問:“既然如此,那我們該怎麽辦?這麽長久的布置豈不功虧一簣?”
顧清寧看向沉默思量著的顧青玄,道:“怎麽可能功虧一簣?父親從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所以父親根本不是想揭露殷濟恒當年的罪行來扳倒他,而是利用長生教之事讓殷家人恐慌,把殷濟恒逼瘋,讓殷家潰敗……也是因此,父親當初才會那麽心急,寧肯冒險地去暗殺殷濟恒,也不願等更穩妥的時機……”
床榻一側堆著幾摞厚重的條陳公文,顧青玄披著狼裘,靠坐在床頭,闔上雙目,眉宇微蹙,兩根手指在公文厚板封皮上一下一下地敲著。
顧清桓恍然大悟,忍不住向他確認:“父親,你真的是這樣打算的嗎?”
他沒有回答。
顧清寧看了他一眼,又是苦笑一下:“父親,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他說話了:“我們從來不是真相的偵破者,而是真相的創造者。”
……
那一晚顧清寧是從皇上寢宮中出來的,這條訊息轉天就傳了出去,該聽說的人都聽說了。
隔日,她到刑部官署,發現這些她還不熟悉的下屬對她都異常得恭敬,那些偏向殷家的之前故意針對她的署員也對她笑臉相迎,她到朝上議事更是處處遂順應和者眾多。
她照樣沒有解釋,因為她沒法解釋,誰會信她是清白的?
不如借此讓殷家人恐慌。
顧清寧又去了一趟大理寺,拜訪大理寺卿殷成淵。
在殷成淵看來,她此時儼然是一副小人得誌上門炫耀的樣子,不屑接待,可念及這是特殊時期,顧清寧為人不簡單,便想知她所來何意,遂同意她進公房會麵。
殷成淵下座與她互相見禮,顯得尤為殷勤。
顧清寧回施一禮,漠然道:“下官惶恐,豈敢受大人之禮?”
殷成淵又故意作揖,諷笑道:“當然受得,這今日的殿下臣,沒準明日就是宮中的娘娘了,微臣怎能怠慢,還不趕快巴結巴結?”
雖然心裏早有預備,但被他這麽一戳,還是覺著臉上火辣辣的,感到恥辱萬分,心中忿忿,所幸她還能壓得住火氣,明白這是殷成淵在故意惹她,不作理會,就當聽了一句笑話,笑起來:“殷大人真是幽默,下官哪有那種福分?隻能盡臣子本分罷了。”
殷成淵也是氣頭上:“臣子本分?我為官十年,怎麽從不知為臣的還有到寢宮自薦枕席的本分?怪不得你姓顧的在官場上如魚得水步步高升,幾年跳幾級!這真是女子當官的妙處,我等男兒真是慚愧啊,不能如顧大人一般,盡忠,盡責!”
顧清寧裝作不以為意,輕鬆地兀自落座,回以玩笑:“怎麽不能?誰攔你了?殷大人體貌端正,長身玉立,拾搗拾搗也是一個美男子,不妨去乾元宮試試,看看能不能保住你們殷家……”
“混賬!”殷成淵還是低估了顧清寧臉皮的厚度,不想她如此放肆,自己反而被她激怒,指著她大罵。
她顯然是豁出去了,有意迷惑殷成淵,低頭嬌笑,悠然斟茶:“殷大人,別這麽大氣性啊,隻是給你一小小建議而已,成不成還是兩回事呢。殷大人,就不想知道那夜下官進陛下寢宮做了什麽?”
顧清寧目光流轉媚眼如絲,身著官服而身段柔柔,姿態慵懶,一隻手肘撐在桌案上托著粉腮,一隻手掂起白玉茶壺懸空倒水,壁澈的茶水成一線狀汩汩傾入杯中,玉腕緩動,水流止住,而圓渾的壺嘴上水珠不止,她又抬起手腕,將那把精巧圓潤質地透徹的壺舉到唇邊,伸出靈活的粉舌,舌尖在壺嘴上遊走一圈,上下行動,柔緩舔舐……側目對殷成淵一笑,之後含住壺嘴頂部,往口中慢慢推進,緩緩抽出,來回重複,神情迷醉,最後仰頭倒出茶水,含了滿滿一口,吞咽而下……
殷成淵怔在那裏,麵紅耳赤,不敢想竟有這樣少廉寡恥的女子,簡直難以直視。
看著他窘迫驚異的樣子,她滿意地笑了,放下茶壺,輕輕拭去嘴邊的殘液,媚態百生,喁喁細訴:“殷大人,你想想,當我在陛下身下雌伏之時,會跟陛下說些什麽?‘效忠吾皇,天泰大齊’?怕是不會……那可是大好的機會,所以我跟陛下說……我被人要挾了,要陛下為我做主,陛下多麽睿智,他向我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他,陛下知道了我的秘密……”
她仰麵看著殷成淵,用手指抬起自己的下顎,手指向下滑去,“但是陛下更加在意的是我的本事……”
“殷大人,陛下讓我好好查你們殷家與長生教的聯係呢,還有你殷大人,以私事要挾同僚,換取供狀瞞天過海,這是什麽樣的罪?殷大人你再明白不過……”
隨著她的語言推進,殷成淵已經冷汗涔涔,心中驚疑,麵上作不動如山:“那為什麽你還不正式檢舉我?你也有怕的不是嗎?”
“是啊。”顧清寧端坐起來,眼眸一轉,目光狠絕逼人,“殷大人你那裏握的籌碼可多,真讓我畏懼,但是你確定你能在我定你的罪之前把我們扳倒?殷大人,你明不明白?就算你們能利用江伯父揭露我們的罪行,那也改變不了你已經是死人的事實!陛下不會放過你的!陸謙也會繼續為當年的事作證,揭發你父親是興起長生教的罪魁禍首!我們顧家不一定會完,而你們殷家是真完了!”
殷成淵有些支不住了,顯露片刻的局促,咬牙撐住,瞪著顧清寧,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一般。
顧清寧正對他如此目光,站起身來,再次靠近他:“殷大人,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爬上了龍床,人人鄙棄我顧清寧,我已經豁出了一切,你覺得我還會怕什麽?你盡管使出你那些籌碼,下官不介意與你同歸於盡!”
說完,她怫然轉身,甩袖而去,霍然打開公房的們,寒風和冰雪灌進暖意融融的屋子裏,凍得殷成淵渾身一抖。
顧清寧走了,沒有關門。
殷成淵背門站著,直到渾身凍得僵硬,良久過後方回轉心神,他不再呆滯,而是慌張震怒,雙手有些哆嗦,瞥到案上那把茶壺,直接抓起來往門外砸去,玉壺在雪地中碎裂,被雪花掩沒。
……
積雪未消,寒氣刺膚,殷韶初在暮色四合之時走到殷府祠堂外,不想讓寒風入侵,隻略開門戶,避身進去,又將門閉緊。
滿堂燈燭隨風一搖,灼灼愈明,堂上陳列座座玄底金字的靈牌,每一座上麵都刻有一個曾經叱吒長安的名字,最前麵一排的首位是殷濟恒的靈牌,旁邊略小一等的是殷齊修的,新牌新字,金漆煥彩。
殷韶初點了三根香,正跪先輩靈前,肅穆地敬香拜禮,爾後轉身正坐在蒲團上,與殷成淵相對。
祠堂中的香燭味似乎有安神的作用。殷成淵換下了官服,搭著白色大氅,閑散地盤腿坐著,雙目半合,麵色沉沉。
“大哥,你今日見了顧清寧?”他問。
殷成淵沒有動作,隻嗯聲回了一下,殷韶初又問:“她……”
殷成淵突然睜眼,嗆聲打斷殷韶初脫口的問句,盡顯怒色,吼道:“她瘋了!那女人就是瘋的!”
殷韶初被他如此神態嚇到,連忙拍肩安撫道:“冷靜,大哥,在祠堂內勿驚了先靈。”
殷成淵又壓下自己狂暴的情緒,閉眼安神,跟殷韶初說了他在顧清寧那了解的事,最後咬牙切齒雙拳捶地道:“韶初,我等不了了,我要姓顧的死!顧家一個也不留!我不能讓顧清寧搶先下手!”
殷韶初憂慮不安,道:“可是大哥,我還是很奇怪,總覺得這裏麵還藏著一些什麽事……”
“你說說。”殷成淵癱倒在堂間立柱上。
殷韶初分析道:“一者,我覺得顧清寧不會向陛下獻身,就算是陛下要求她也未必照辦。”
殷成淵諷笑一下:“韶初你糊塗了嗎?那個女子可是連未婚先孕這種事都有過,她那麽不擇手段不知羞恥,做出什麽事都不奇怪……”
“不。”殷韶初也笑道:“顧清寧她是很瘋,但是她從不願妥協。我也本以為她會在乎自己的名譽會被我們要挾,可事實是沒有,她留下了盧遠思的供狀就證明她不是一時猶豫沒有銷毀,而是早有打算要借此舉證控訴你,當然她也明白自己的這樣做的代價,由此可見她是寧願豁出自己的名譽和性命也不願意被我等要挾。再說她是否真的與陛下有染,我覺得可能性不大。顧清寧最在乎的是她的官位,她並不想當娘娘,她是一心比肩男兒躋身官場,她太明白與陛下有染會對她的仕途造成什麽樣的惡劣影響。所以她不大可能去勾引陛下。”
顧清寧在他公房中所為,對殷成淵造成的陰影極大,一想起就感覺一陣惡寒,“我看不像,這個女子沒禮義廉恥可講的,根本沒有底線!”
殷韶初不反對他的看法,接著往下講:“如今朝上朝下對她議論紛紛,她從不解釋,甚至在大哥你嘲諷她的時候,她不為自己掩飾或辨解,還引導大哥你往那方麵想……我在懷疑她是有意迷惑,想讓大哥你著急,讓你覺得陛下會偏向她,而慌了手腳……”
“還有呢?”殷成淵不大認同他的看法。
殷韶初道:“還有就是,顧清寧是個非常懂得把握時機的人,做事風格一向是雷厲風行。而今距她那夜進宮向陛下揭發要挾之事,已有數天,為什麽她還按兵不動?隻是怕我們手裏捏著江河川嗎?恐怕不是……她沒道理在掌握了證據並且告知了陛下之後還這樣拖延,況且陛下也能沉得住氣……”
越說殷韶初感覺越複雜越沉重,迷霧重重,看得越清越不敢輕舉妄動。
殷成淵也陷入沉思,可他腦海中千頭萬緒亂成一團,他的恨意早就充溢了心胸,難以扼製:“不管怎樣,我們必須得盡快動手呀!已有破綻,還能等她真的下手不成?”
“大哥……”殷韶初還想勸他不要心急,可殷成淵直接起身,就要出去。
他追在後麵喊了幾聲,殷成淵終於停了一下,一回頭,怒瞪著殷韶初,對他發狂咆哮:“二弟!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猶豫什麽?我看你對顧清寧那般了解,你莫非還視其為知己?你既然如此了解她的心思,你怎麽不能拿出辦法來對付她呢?二弟,你在想什麽呢?我知道你的智謀在我之上,既有大智為何不扶我們殷家大廈於將傾?還在這指指點點,猶猶豫豫?再等,再等就等到殷氏抄家滅族之日了!”
……
於是,殷成淵立馬加快行動,在顧清寧利用陸謙的供詞指證殷濟恒當年的罪行之前,就讓江河川檢舉控訴三顧的罪行,揭露他們勾結匪類假作長生教禍亂長安殘害異己。
檢舉書一上,三顧皆被停職,殷成淵掌控了刑部和大理寺,禦史台,聯合三司會審三顧。
傳審之期已定,屆時,江河川將與三顧對薄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