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
最寒冷的從來不是下雪天,而是冰雪消融時。
今年長城這場遲來的大雪下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城內到處積雪,百姓行動不便隻能休業掃雪,大戶人家的後庭花園倒因為白雪的點綴更添了景致,假山石上有白雪覆蓋,引水從白雪中穿流而過,浸潤花圃中新出的綠芽,待積雪融化,這亭台樓閣磚瓦琉璃花葉鬆柏皆清亮如洗,處處顯出新意。
都說瑞雪兆豐年,這一年的光景應是不錯的,隻是春已至,寒未散。
小丫鬟走進亭中,有些焦急的樣子,頷首附禮道:“大人,夫人……小公子和大公子在院子裏玩雪不肯回房讀書,在那鬧著,奴婢們實在勸不住……”
王氏放下了手裏的書冊,無奈道:“這孩子……承昀太頑皮了,夫君,你也去管教管教啊,不然大嫂又要怪我們不會教孩子,不準繼元和承昀一塊玩兒了……”
她心焦地念叨起來,催促殷韶初拿出作父親的威嚴去約束一下他們七歲的兒子殷承昀,又瞥見殷韶初煩躁沉鬱的臉色,想到丈夫正在為大事思謀煩惱幾日不曾展眉,自己還以這樣的小事擾他清淨,頓時就後悔了。
王氏剛想要轉口作罷,卻見殷韶初已丟下茶盞離座而去:“好,我這就去看看。”
王氏趕緊跟上去,怕他動怒對孩子動起手來。
殷成淵之子殷繼元年方九歲,聰明伶俐性格穩重,小小年紀便顯出不凡天資,像極了他父親幼時模樣。他素日隻愛讀書寫字,從不教人操心,偏偏一碰上比他小兩歲的殷承昀就活泛起來,兩人湊到一塊就頑童心氣盡顯,也怨不得他母親董氏不愛他帶這個弟弟玩耍。
殷承昀因為不足月早產,自小體弱,又是家中最小,備受家中長輩心疼,四歲之前都是由他祖父殷濟恒養在自己身邊,上上下下寵著慣著,一有些許不適哪怕是積食肚疼,宮裏禦醫都得到殷家來開場小會。如此嬌慣受寵,就養成了這般頑劣心性,調皮貪玩,沒片刻消停,讀書識字一概不喜,玩耍逗趣是樣樣在行。加上他父親那豁達的作風,平日不怎麽訓教他,他當然是無法無天,盡管鬧騰,簡直就是殷家百年難出一個的奇苗。
兩個小少爺在花園空地上玩雪堆起了雪人,四隻手都懂得跟胡蘿卜似的,鹿皮絲絨手套因嫌礙事而扔在一旁,四周被他們刨得坑坑窪窪,雪團亂飛,丫鬟婆子圍了一堆急得跺腳。
殷繼元團著雪球,小眼一瞟因見丫鬟中少了一個,就知道有人去叫長輩了,連忙想了個主意。
所以殷韶初夫婦過去時,那兩人不再在雪地裏打滾,而是蹲在一塊,各自用手指在雪地上劃來劃去,偶爾兩個小腦袋還湊到一塊嘀嘀咕咕。
“繼元,承昀……”王氏喚他們。
兩人麻溜地站起來,凍紅的雙臉上都憋著笑,給他們規規矩矩地見禮。
“父親,母親。”
“叔父,嬸娘。”
王氏先作嚴厲道:“你們今日功課可做完了?就跑出來玩雪?”
繼元道:“嬸娘請息怒,我們不是貪玩荒廢課業,而是換了一處習字罷了。弟弟不愛寫字,我就教他在雪地上書寫認字,這也是在做課業啊。”
承昀咧嘴笑著,往旁邊一閃,亮出身後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跡,用稚嫩的聲音得意地說:“母親,你瞧,大哥教我寫雪的詩句,我都會念了呢……”
那一堆文字,大多是歪扭笨拙的字跡,筆畫較多的都是挺方正的。
“……溪……溪深……古雪在,石……斷……寒泉流。”
“花明玉關雪,葉……暖……金……金窗……煙。”
承昀結結巴巴地念著,還一邊跟繼元使眼色,讓他給提示,好不容易念完了兩句,最後一句有點長,可把他難到了,得虧是記性好,才念出來,“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李白,又是李白。
殷繼元雖年幼但有過目不忘之異能,小小年紀就讀過不少詩文,常進出殷韶初的府上,知他二叔父愛太白詩句,故而賣乖,想借此哄他高興。
王氏知道他們玩的小把戲打的小算盤,不上他們的當,正要訓斥嗬責,卻隻見殷韶初站在旁邊一動不動,他沒看地上那些字,隻捏腮看著兩個孩子堆的雪人,麵色依舊沉沉。
兩個小家夥見他們好像都沒上當,也注意到殷韶初情緒不好,一下再沒得意了,縮起了腦袋。
殷韶初轉頭瞥了他們一眼,說話了,吩咐丫鬟道:“去拿一把掃帚來,就是長的藤條綁成的那種,那種好使……”
丫鬟隻好照做,跑去後院拿掃帚。
王氏和孩子們心裏都咯噔一下,眼見殷韶初要發怒動手了,王氏趕快讓兩個孩子認錯,不想殷韶初沒理他們,隻蹲了下去,蹲在那裏摳弄雪人頭上的煤球,嘴裏念著:“不對,不對……不是這樣塞的……太往下了……還缺個鼻子,用胡蘿卜……得加個帽子才對,那誰,去找個小木桶,小的,去掉把子……”
掃帚和小桶都送到了,殷韶初將小桶扣在雪人頭上,又叫人去找胡蘿卜,一下子忙起來,自顧自玩得高興,看呆了其他人。
他看了下自己裝扮的雪人,忽又喚丫鬟去取筆墨,前後觀望調整,筆墨來了,他沾墨抬筆,在木桶上寫了四個字“雪人太白”,把他們都逗笑了。
最後他才想起來那把掃帚,拾起來,解了綁繩,在一把藤條裏左揀又揀,說著不夠粗不夠粗什麽的,嚇得兩個孩子又開始冒冷汗,不由得想象那藤條打手的感覺,心中惶恐。
王氏勸道:“夫君,孩子們貪玩兒而已,不至於動手吧?”
他反而莫名其妙地掃了他們一眼:“誰要跟他們動手?我才不會打他們呢……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殷家從來沒有體罰的……”
他們鬆了一口氣,看著殷韶初將選出的丫字形的兩根藤枝插在雪人兩側,這就成了兩隻手。
他很滿意,左看右看,比他們還像小孩子,不停地炫耀:“怎麽樣?這才叫雪人啊,你們原先堆的簡直不能看。現在這好看多了吧?夫人你說呢?是不是很好看?”
孩子們也嬉笑著圍過去欣賞他們和殷韶初一起完成的傑作,都高興得不得了。
王氏不大想理他了,要帶兩兄弟去給手上塗防凍藥膏,喚他們,被殷韶初叫住:“幹嘛呢?夫人你真掃興,我們還要堆一個更大的雪人呢。”
孩子們聞言歡呼起來,都不願走,王氏無奈,隻能把他們當三個小孩子由著他們去了。
殷韶初讓兩兄弟一人團一個雪球,他們興奮地滾起來,等都團到兩手合拳大小的時候,殷韶初又叫停了他們。
“過來。”他臉上的神情不再輕快,而是換上嚴肅模樣,讓他們在雪人前並肩站著,雙臂伸直,各自雙手捏著自己的雪球。
他道:“你們就在這兒站著,不要動。”
繼元問:“叔父,我們要站到什麽時候?”
他閉上滿是疲憊的雙眼,歎息道:“站到雪球化了的時候。”
“啊?”承昀已經受不了了,想要扔掉雪球,被他一眼瞪住,隻好求道:“父親,我的手好冷,可不可以不……”
“不可以!”殷韶初背對著他們,斬釘截鐵道,這是他第一次在孩子麵前顯露出這樣嚴厲的一麵,一下震住了承昀。
繼元忍不住落淚了,雙臂顫抖,“叔父,是不是在懲罰我們?”
“嗯。那你們知道為什麽要懲罰你們嗎?”
承昀也哭了,小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知道,父親,我不知道。”
繼元回道:“我們貪玩兒,不聽話……叔父,我們知道錯了……”
他卻說,“不是。”
繼元又想了想,手臂顫得更厲害:“是我們撒謊……”
他還是搖頭,“不是。”
“不是,是因為你們耍小聰明,投機取巧,不敢為自己的過錯承擔後果。你們是殷家人,連這點小錯小責都擔不起,以後怎麽指望你們擔起殷家?”
花園中蒼白荒涼,暮色四合,亭台樓閣盡皆失色,北風又起,風雪聲嗚咽如訴,伴著孩子斷斷續續的抽噎聲,於天地間四散飄零。
雪化了,雪水在手上結了冰,寒意開始侵入皮膚,從一開始的冰冷,到有灼熱感,後來開始疼痛,每一寸皮膚都像被針戳,被刀割,卻又不流血,隻看著十指越來越腫越來越紅,最後麻木了,不敢動,連喘息都不敢用力,雙臂也酸痛僵硬了,逐漸忘了這雙手是自己的……
殷韶初睜開眼,屋內燭光將滅,他從被窩裏伸出雙手借著微光努力看清,如今光潔如常,溫暖活絡,可是幼時的疼痛已經深入骨髓,根植於心。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夢到自己和兄長小時候玩雪不讀書被父親懲罰的事倒不為奇,隻是今晚教承昀和繼元念了幾句詩,不想也一並隨夜入夢了……
父親那年的訓斥聲聲聲在耳,一遍一遍地提醒他,他們是殷家人,要為自己擔責,要擔起殷家。
自從那年被罰,他和殷成淵長這麽大這麽多年再沒碰過雪。
一晃,自己和兄長已為人父,可幼弟慘死,父親逝世,殷家幾經沉浮……
殷韶初起身下榻,王氏也醒過來了,問他:“夫君,怎麽了?離趕朝的時候還早著呢……”
他披上外衣大氅,回頭替夫人攏好被角:“沒事,夫人接著睡吧,我想去看看承昀和繼元……”
王氏知道丈夫心事沉重,睡意已無,也下了榻:“好,我和你一起去。”
於是夫婦二人提著燈籠並肩走向孩子們的臥房,更深夜靜之時,大雪已停,月色下一府銀裝素裹,兩道影子投在白雪之上,隨步伐拉長。
自殷濟恒出事以後,殷韶初就攜妻子回大府來住,殷承昀與他的堂兄殷繼元同睡一屋,日日一起玩耍讀書。以前兩個小子碰到一起總惹禍不斷,可這段時間他們兩度經曆親人逝世,對家裏氣氛的變化有所察覺,連調皮的承昀都乖順了許多。
兩個孩子同塌而臥,早已安然入睡。屋中的書案上還放著他們白天練字的書帖,一個筆跡方正,一個歪扭稚嫩。
夫婦倆無聲地進入房中,在床榻旁坐了很久,隻靜靜地看著他們。
最後他輕輕歎了一聲,“他們也是殷家人……我們不能不為他們做打算……”
殷韶初當夜沒有再回房,他一個人提著燈籠,踏雪而行,漫步到後花園,一道孤影立於月下。
天明,放晴,花園中多了一個高高的雪人,白雪團成的身軀,黑炭嵌的眼睛,胡蘿卜做的鼻子,藤枝插成雙手,頭上扣一個木桶,上書四個字。
雪人本白。
……
停職三日之後,三顧終於收到了三司的傳審令。
三司會審,因他們皆是朝廷的官員,此案以禦史台主審,由目前三司中官階最高的殷成淵為總察官。
顧青玄身體狀況愈差,接完傳審令後又吐了血,昏迷不醒,因而這第一日的傳審他未能出庭。顧清寧與顧清桓官服皆退,身著布衣,拿著傳審令,被大隊人馬押到禦史台受審。
三司的高官幾乎都在禦史台聚首了,包括曾經為殷家一派的總監察禦史陸謙,還有如今仍是殷家一派的刑部郎中趙銘。
江河川作為控告人及證人,一早就上了堂,與顧家姐弟見了麵。
顧清寧和顧清桓看著許久不見的江河川,還有他麵前厚厚的一遝證詞,他們知道那上麵的每一條都是致命的,此時天崩地裂近在眼前。
支持了他們二十多年的江河川,終是作為最有力的武器將他們推向毀滅。
在司審的肅穆威喝中,走過了入庭的程序,顧家姐弟當堂跪下,向主審席上各官行禮,端正三拜。
“堂下待審者何人?”
“刑部侍郎顧清寧。”
“吏部尚書顧清桓。”
“被控何罪?”
拜完最後一下,顧清寧和顧清桓一齊抬頭正身,望向主位上的殷成淵。
聽了第二個問句,他們對視一笑,顧清桓反問他們道:“各位大人今日是不準備散值收工了吧?”
“放肆!公堂之上怎敢如此無禮?”趙銘衝他喝了一聲。
顧清桓依舊笑著,向顧清寧伸出一手,顧清寧亦微笑著把一隻手遞給他,他扶姐姐起身,兩人正立於堂上,顧清桓對趙銘諷笑道:“本官為二品尚書,這都給各位磕過頭了,還算無禮?”
顧清桓迎著趙銘的目光,向他走去,拿起江河川交上去的厚厚的一遝證詞,轉身對殷成淵道:“殷大人,你們費盡心思想要揭發我們的罪行,利用我伯父的秘密作要挾,逼出這些證詞,檢舉我們興起長生教散播謠言禍亂長安殺人除異己,這條條罪名都能把我們至於死地……“
“你想說什麽?”殷成淵憤恨地吼了他一聲,沒耐心看他這故作高深的樣子。
顧清桓走近他,霍地將那遝文書放到他麵前,“我是想說,你可以直接在這證詞上加印定案了。”
殷成淵咬牙,直對他的雙眼,“這麽說你們認了?”
“是。”顧清桓無奈地歎了口氣:“殷大人你手段高明,一下捏住我們最大的破綻,我們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再垂死掙紮又有何用?不如為你們節省點時間。”
殷成淵怒而拍案,“好啊!既已認罪,那就在供狀上畫押,即刻捉拿下獄!”
顧清桓撣撣手,接過一旁錄案的文書遞過來的供狀,隨意撂下了:“殷大人幹嘛這麽著急?我們要招認的可不僅於此。”
他走得越來越近,笑容越來越陰冷,雙眸中的蔑然之色顯露無疑:“你就不想知道我們殺了多少人才坐到今天的位置?你就不想知道盧家是怎麽覆滅的?你就不想弄清楚你們殷家是怎麽淪落至今的?你就不想知道我們為什麽要燒死你三弟?還有你父親……”
顧清桓逼近他,一口氣拋出這些問句,又在殷成淵最震驚的時候戛然而止。
殷成淵盯著眼前的顧清桓,他背著光,麵容蒙上一層暗色,讓人看不清,可那眸子中的尖銳鋒芒透過這堂上微塵直刺人心。
顧清桓將右手手掌伸在殷成淵麵前,攤開五指,道:“這隻手寫過狀元文章,這隻手拿過尚書官印,這隻手也曾用一塊瓷片割開人的喉頸,血濺三尺,並將那塊瓷片永遠地留在那個人的喉嚨裏……”
說著手突然往下,指尖在殷成淵的喉結上劃過。
“顧清桓!”殷成淵驚了一下,麵色鐵青,怒不可遏。
顧清桓一旋身,退開幾步,拱手作禮:“哦,不好意思,冒犯殷大人了。“
他又抬起那隻手,亮在眾人前:“可是你們看,這還是一隻尋常的手,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不是嗎?誰又能看出它曾做過什麽?”
堂上各官吏經剛才那一幕,聽了他說的話,都感到脊背發寒。趙銘再對他吼:“顧清桓你是不是魔怔了?”
顧清桓沒理他,隻一邊瞧著外麵的天光,一邊往下麵走,走到江河川旁邊停下,從此沉默,不再有動作。
這時候他們注意到站在最前麵一直沒有說話的顧清寧。
此時她還是沒有言語,隻是目光開始流動,看了殷成淵一會兒,依次往下,將堂上所有的官吏挨個端詳了一遍。
目光落到陸謙身上時,陸謙受不了她的凝視,問了句:“你在做什麽?”
顧清寧笑了一下,說話了:“我想記住你們每個人的樣子。”
隨著她這一句話音落地的,是堂外慘叫聲的驟起。
短暫而驚心,一道道鮮血濺到在門上窗上,禦史台內外爆發亂聲,刀劍碰擊聲與慘叫聲夾雜著,一種迅猛的攻勢瞬間侵入禦史台。
更駭人的不是四麵圍困的攻擊,而是東南西北各處飄來的某種低吟——
“長生教,長安劫……”
“臣子恨,家國滅……”
“長生教,長安劫……”
“臣子恨,家國滅……”
……
如同鬼魅的呻吟,如同送殯的喪樂……
風起,白色麒麟紙片如大雪飄飛一般卷進這大堂內,向殷成淵撲來……
堂中大亂,各人拚命向外奔逃,可是那些可怕的利刃已經逼到了門外,禦史台的護衛們負隅頑抗,不斷有人喪生於那把把冰冷的長劍下,堂內的護衛關上沉重的門,以身抵擋外麵的衝擊,催促安排堂內所有人進入地下防危密室。
顧家姐弟慌張逃竄,顧清寧憑著自己對密室的熟悉,先拖著顧清桓和江河川找到密室的入口往裏麵鑽。
殷成淵被官員們擁著推著鑽進密道。各官署的防危密室大體構造相同,隻有些許差別,而各個官階的官員所掌握的逃生路線不同,藏身的密室也不一樣。
弄錯的人隻能葬身於地下密道的機關下,所幸殷成淵臨危不亂,找對了路線。
他是今日這堂上官階最高的官員,官居三品,所以進到同樣是三品的禦史中丞的密室。
石門一關,殷成淵安全無虞,鬆了口氣,手一抖弄掉了帶下來照明的小蠟燭,眼前漆黑一片。
他正想摸索周邊找密室裏備用的火折子,卻見一片黑暗中顯出一點火光,是燭光,光線散開,愈加明亮,照亮了燭光後含笑的人麵。
“殷大人,顧某恭候你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