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殷成淵沒有像他父親一樣死於顧青玄之手。
在那些偽長生教徒衝進密室時,顧青玄早已消失,他坦然迎接滿目冰冷的利刃。
真正的長生教徒被他父親殷濟恒處死於六年前的東城刑台上,而這些偽長生教徒全部於今日和他同樣葬身在地下密道中。
三顧被審之日,一場浩劫,血洗禦史台。
陸謙,趙銘等人,及所有在場的大小官吏,無一幸免。
……
江河川被顧家姐弟帶出了禦史台,從秘密通道直通禦史台大門外,他們重見天日之時,禦史台門前已是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浩劫方歇,天地間飄蕩著沉鬱的血腥氣,可是很靜,這難得的清淨,雖然短暫。
不遠處有鐵騎軍行之聲,聞訊前來救援的禦林軍及巡防營軍士正在趕來,他們沒想到就算是神速搶救,也為時晚矣,到了這裏,隻剩下收屍的任務。
被偽長生教徒封閉的大門打開了,門內站著的隻有一人——顧青玄走出禦史台大門,他的身前身後全是人,全是死人。
江河川看著他從高階上,踏屍而下。
朱門華牆,鮮血滿地,他一襲布衣,沉穩泰然。
這就是一條鮮血鋪陳的路,他們走的就是這樣一條路。
顧青玄在這條路上,江河川就在這條路上,從來沒有背叛之說,因為人絕不會背棄自己。
“河川老兄。”
“青玄老弟。”
相對拱手一禮,默契對視,他問:“都結束了嗎?”
顧青玄回道:“這一局結束了,下一局即將開始。”
江河川的確是懷疑過顧青玄,甚至在殷家兄弟拿著他的那個秘密找上他之前,他都是堅定不移地相信顧青玄對他起了殺心。
可那之後,他終於確定了,不是顧青玄背叛了他,而是殷家人的陰謀。
那時雖麵臨著自己最大的秘密被挾,自己將要大禍臨頭,但他的的確確鬆了一口氣,還因發現自己沒有被老友背叛而高興。
他的確害怕自己的秘密泄露性命不保,可他不能為保自己而出賣顧家人。
上元節當晚,他向顧青玄坦白了一切。
顧青玄知道殷家人的打算之後,不動聲色,將計就計,推動他最初計劃的進行。
於是就有了今日。
江河川與顧家決裂,向殷家兄弟投誠,就是為了引出今日這場審判,將殷家人,將偽長生教徒引進這禦史台下的密室中,一個也不放過。
即使中間意外不斷,但結果仍在顧青玄最初的籌謀中。
這一段日子,他托病不出,一是為了在暗處秘密謀事,二是想磨煉長子長女試他們的本事,三是故意不見他們不想他們問起江河川的事以防露陷,所以直到今日受審前,顧家姐弟才知道他與江河川的謀劃,其他人也就更難想到江河川是“詐降”。
收局之戰,顧青玄終於露麵,突然出現在禦史台的密室中,隻為了給殷成淵帶來真相。
……
死的那些‘長生教徒’,全部都是河洛劍派的劍客。
除夕之時,顧青玄見了洪洛天,讓洪洛天傳回之前那些幫他們偽裝成長生教徒的劍客,就是在為今日做準備。
熟悉禦史台密室的路線,突襲禦史台,殺人滅口,這是他們今日的任務。
然而他們未曾想,他們自己也是要滅口的一部分。
顧家人給他們提供的禦史台防危密室路線圖中有一處錯誤。
按計劃,他們殺了禦史台所有人,就來不及返回地麵逃跑了,因為禦林軍和巡防營的救兵很快就會趕到,他們隻能在殺了密室中官員以後再走另一條線路,從密道潛出禦史台,直接到離禦史台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方能逃生。
哪想到最終會在密道中觸到機關,全部被亂箭射死。
他們沒走錯,是路線圖錯了,將他們引向死境……
顧家人事先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們也會死在禦史台,包括洪洛天。
……
當然,這些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蟄伏多時的長生教徒襲擊禦史台,喪心病狂殺害所有在場官員,最後卻誤觸密室機關,全部葬身密道。
這就是世人將要獲悉的真相。
至於當日活下來的人,隻是熟悉密室藏得夠好幸免於難的幸存者。
凶手是誰?‘凶手’已經死了。
……
皇宮中的防危密室也將完工了,因涉及皇宮內院安危與隱秘,這一係列的工事是由殷韶初親自負責把控,不敢掉以輕心,加上別事纏身,他精力有限,在顧清寧離了工部之後就提拔張遠寧跨級升任工部郎中,幫他分擔署中工事,也和他換班到皇宮裏監工。
昨夜,張遠寧連夜到殷府叫出他,報知東和宮的密室工事出了大問題,急須他出麵解決。殷韶初連夜進宮到工址上查勘,與眾屬下商議解決之法,問題棘手,他們在工址上搶救了一夜,忙忙亂亂到了第二天天明,早朝都沒趕上,直忙到了上午。
在地下待了一夜,不知天明日出,解決完問題,幾個工部高級灰頭土臉地往外走,他還算是形象清朗的,可疲感最甚,走在最前,站在密道的出口下,仰望天光,洞口的那一方青天在疲累的雙目中更加遙不可及,身處地下的自己就像是在陷落,被深淵一點點地吞噬……
時辰到了,他想,禦史台裏已經開審了吧。
上了地麵,殷韶初一麵與張遠寧說話,一麵巡查工址,走到一處花圃旁,腳一踩空,摔進一個極深的長坑中。
這是挖密室的另一個入口而鑿的坑,工匠換休的時間旁邊沒人,他們才沒有注意到。
殷韶初吃痛翻身,躺平了,動作忽而止住。
他躺在坑裏望著天,春陽暖照,晴空萬裏。
那一瞬,極靜。
於此同時,禦史台內,腥風血雨,一把長劍刺入殷成淵的胸膛。
來拉殷韶初的人都感到很奇怪,問他怎麽了,他反問他們:“這個坑像什麽?”
眾人皆默。
他苦笑,莫名落淚,“靈柩深埋處,不過如此。”
殷韶初還沒走出皇宮,就有人來報:“長生教徒突襲禦史台,殷大人被殺!殷大人死了!”
……
殷成淵頭七的那一天,殷韶初邀顧清寧晚間在殷家靈堂相見。
白燈白幔,雪柳素花,殷家大門敞開著,而前院無一人,就連門子下人都不見一個,空空當當,滿目蕭條。
顧清寧讓跟過來保護她的楊嘯寧在外麵等,她獨自踏進殷家,去往前苑靈堂。
靈堂裏也隻有素服素冠的殷韶初一人而已。
他跪坐兄長棺柩前,形態疲累,憔悴而無神,與白日裏在家人麵前強作精神的樣子全然不同。
現在隻剩他一個人撐著了。
顧清寧進去點香行祭禮,在殷韶初旁邊跪拜,拜完轉身麵對他,靜靜地看著他此時模樣。
殷韶初說話了,問她:“你進來的時候看到了……你知道為什麽前苑一個人都沒有嗎?”
顧清寧道:“嗯……你有意屏退他們的,不然我恐怕連殷府大門都進不了。”
“是啊。”他冷笑了下,語氣不再低迷,顯出幾分銳利:“不但進不來,就算進來了恐怕也出不去了。殷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是不想取爾命的,不止這府裏人,還有我們所有族人……要是所有殷家親族都向你們顧家討命的話,你們在長安城內每走十步就能碰上一個仇人……”
“殷家不是盧家,殷家永遠不會在長安城中消失,殷家在長安城裏的根基與影響力是連皇室都難以超越的,這也是為什麽陛下不直接滅殷家滿門,而讓你們出手將殷家一點點擊垮的原因。”
顧清寧似乎有些訝異,問:“你怎麽知道這些的?就連我都是在進宮那晚才參透聖意……”
殷韶初道:“稍晚了你一些,我是在你遲遲不控告我兄長,還壓下對陸謙的追查時,才逐漸想明白,是陛下想亡殷家……陛下想徹底消滅長生教的痕跡保護皇室的名譽,所以他縱容你們,利用長生教對付我們殷家,卻在最關鍵的時候,在當年的真相呼之欲出的時候突然停手……我想,這一是不想揭露我父親當年的所作所為牽出皇家隱秘,二是不能對殷家下明手恐引殷家同族同黨抗議抵製。但是,殷家是注定存不了了……”
顧清寧沉沉點頭:“是……”
他抬頭正望兄長靈牌,道:“我跟我大哥這樣分析時,大哥不願意接受,可不表示他不相信……隻是兄長對殷家的地位太執著,也不可能放下對你們顧家的仇恨,所以他也注定一死……”
“不,他是接受的,他很清楚。我父親在密室裏等他,想跟他坦白一切真相,但其實他進入密室之前就知道他活不了了,最後也是坦然受死。”顧清寧投向靈牌的目光中有幾分敬意。
“是嘛?”殷韶初酸澀苦笑,充溢紅絲的雙目再次盈上淚光:“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他表現得那麽固執,他隻是在堅持他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即使他已經早看到了結果……怪不得在猜出是你讓張遠寧用工事拖住我,不讓我去禦史台旁聽之後,他還勸我去皇宮辦工事,他也不想我去禦史台……”
其實,誰都不曾糊塗,隻是各自有堅持,為著初心,為著那一個已經看到結果的目標不屈不撓。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不是沒得選,不是看不透,而是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殷韶初撐著身體站起來,衣角垂地搖搖晃晃,走到殷成淵的靈柩前,頭磕在棺沿上,“大哥,到頭來,原來是你選擇了仇恨,而把殷家留給我來守……”
顧清寧問他:“還要繼續嗎?隻剩你一個了。”
殷韶初直起身,垂下眼簾,居高臨下地看著顧清寧,悲絕中顯出傲然,斬釘截鐵地放聲道:“當然!我當然可以繼續!剩我一個?可笑!就算沒了我父親,沒了我兄弟,殷家仍在啊!你們麵對的不是我殷韶初!是整個殷氏家族!還有殷氏的親族世交!而我……”
他拍著自己的胸膛,俯身對上顧清寧的眼睛,露出雄鷹一樣的目光:“我現在是殷家的家主了,我可以主導整個家族!我可以告訴他們真相,讓所有人都視你們顧家為敵!你們顧家不會在長安城內活夠三天,你信不信!”
“我信!”顧清寧道:“可是你不會,因為你還有理智,你不會拿全族人的性命和榮譽做賭注!你知道就算沒了我顧家,也會有李家趙家!你們可以讓顧家在長安城內蒸發,但是你們違逆不了天!而天,是姓陳的……”
她亦然情緒沸騰,慷慨激憤起來,仰頭對他吼出這些話,宣泄自己心裏最沉重的怨念,也道破他的心思。
“是,我不會……”他不再信誓旦旦鋒芒畢露,他無奈地大笑,身形晃動,半癡半癲。
“清寧,我們就是沒辦法跟天鬥啊,在窺探了天意之後,我們隻能順天意而生,不是嗎?殷家,殷家……還能怎麽樣?殷家在長安城裏存不了了……”
他仰頭環顧廳堂內外,身體隨目光打轉,後來跌坐在地,對她道:“殷家想要留根,就必須放棄這些,遠離長安,所以,我會向陛下辭官,帶殷家人離開長安,去封地安身立命,永不圖功名。陛下是怕皇室的秘密泄露所以不容我們,而那時候已經不會有殷家人知道那個秘密了,再加上顧忌長安內外不穩,他定不會對殷家趕盡殺絕,我們殷家還有活路……”
“應該吧……”顧清寧似乎鬆了一口氣。
殷韶初忽然前傾上身靠近她,“可是你們顧家不會放過我們,姑且不論我們掌握著怎樣的秘密,單以你們顧家人的狠絕,也會想法設法讓我們徹底銷聲匿跡……”
顧清寧想說她不會,可她又不敢保證顧青玄不會,所以她沒有說話。
他說:“清寧,我代表我們殷家跟你們顧家再做最後一次交易吧……”
“什麽?”她問。
殷韶初道:“我找你來,跟你說這麽多殷家怎樣怎樣,不是在炫耀,你也明白殷家的確有這個實力。如今你我兩家的敵對關係尚是半遮半掩,如果一切公開,由我親口向家族坦白你們的罪行,不屈不撓地追究你們在禦史台慘案中的破綻,那整個長安城的貴胄富賈都會視你們為敵,不說我們這已到強弩之末的殷家嫡係親族,隻說與我們聯姻的王家、董家、陶家等等,如果他們對顧家群起而攻之,你們能招架得了嗎?而且這些家族非富即貴,掌握著長安城的命脈,朝廷缺錢了得跟他們伸手,各地起災了得靠他們賑濟,甚至皇室都不惜嫁公主許王爺去籠絡他們……你父親的商改,其實從一開始就是靠殷家撐著的,為什麽殷家撐得了,就是因為有他們!如果他們看清了你們的真麵目,收回這些支持……你們還有什麽可作為的?”
顧清寧坦然地點頭:“是,你說得對。”
“所以,你們收手吧,讓殷家去封地安生,這些名門大族還會支持你們……”他閉眼,似乎累到了極點。
顧清寧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他垂著的頭,都快碰到地了,心中壓抑酸澀:“保一族根基不易,你受委屈了,我想他們會知道,你已經盡力了,就跟他們一樣,已付出了你能付出的所有。”她看著上方的牌位,伸手輕拍殷韶初的肩。
殷韶初一直垂麵不語,似已入定。
許久過後,顧清寧聽他口中囈語般念著:“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
顧清寧聞言心明,露出悲涼的笑,“謝謝。”
殷韶初睜開雙目,坐起來,與她對視最後一眼,“你走吧。”
顧清寧點頭,附手一躬,他回禮,繼而她起身離去。
夜風起,白花飛滿院,背後的吟聲斷斷續續,誦誦停停,時低時高,最終不見。
“園中有樹,其上有蟬……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
……
殷成淵出殯了,殷韶初辭官了,殷家人離開長安了。
四世三公的殷府成為過去,所有興與衰都止於朱門關上的那一刻。
殷韶初帶著家人去往安南,家族的侯位由他承襲,殷家就此去封地紮根,與長安紛擾從此無糾。
但是最起碼,在長安人眼中,他們是體麵衰落的貴族,而不是狼狽敗走的殘兵。
這就是殷家人最後的體麵。
殷韶初推測的不錯,原本顧家人是想斬草除根的,顧清桓對顧清寧保殷家人性命的做法十分不能理解,與她發生分歧,又責怪她感情用事,讓顧青玄拿定主意。
然而顧青玄也罷手了,同意了顧清寧的做法。
因為他知道顧清寧並不糊塗,而殷韶初更是聰明人。
殷韶初離開長安時,顧清寧讓人給他送去幾壇“青蓮醉”,還有一把寶劍,作為辭別禮物,想讓他遂了少年之誌,舉杯邀明月,仗劍走天涯,遠離長安名利處,做一回江湖自在人。
後來,顧家人得到消息,說殷家人已抵達了安南,在那置業安居。
而殷韶初沒有與家人同往,他獨自一人上路,遊曆山川名勝,從北方走到江南。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顧清寧都還能從別處得知他的行跡。
然後,過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有人告訴她,殷韶初已經遊到了淮南宣城一帶,後又沿采石江而下。
她再沒有打聽過他的消息。
……
三月中旬,顧青玄傷病痊愈,還朝理政。
前一夜,三顧在書房中談話談了整整一夜,不說過去,隻共同商議未來的籌謀。
又是這樣的一個夜晚,次日天將明時,到了他們平常起床準備趕朝的時候,三個人尚無睡意。於是三人直接收拾趕朝,乘馬車在雞未啼天未明時穿越長安街,前往大齊皇城。
路上,顧青玄想到了一個地方,就繞了點路,去了那裏。
三輛錦篷馬車停在長安城最中心的鍾樓前。
天蒙蒙亮,仲春時節薄霧微涼,顧清寧和顧清桓扶著身體虛弱的顧青玄登上了鍾樓。
那口曆經了長安百年變遷的銅鍾在朦朧的晨光中靜默著。
時辰到了,他立於高樓之上,推動沉重的木樁撞擊銅鍾,雄渾的聲音震蕩於天際。
這一日的第一聲晨鍾響起,喚醒長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