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慧嬪果真死了?”
顧青玄聽顧清寧念著江家傳來的情報,了解了今日宮中之事,最後確認了這麽一句。
三顧在書房內,圍繞棋盤而坐,此時正在對弈的是顧青玄與顧清桓,顧清寧念完情報,將目光轉到棋盤上,“嗯,是的,一箭致命。”
顧清桓訝異道:“這盧家父女也真是太大膽了!一個在皇上麵前放箭,一個闖宮大鬧禦花園,他們是真將這天下當成他盧家的了……”
顧清寧道:“父親,新皇疏政,盧家勢大,盧元植竟敢公然給皇上難堪,想必這原本密不可分的兩方已有裂痕,不會長久,皇上恐怕不會再容忍盧家了吧?我們能不能借皇上……”
顧青玄落子,搖頭否決:“不,沒這麽容易,皇上是一時荒唐,盧家人是一時衝動,就算皇後今日如此犯上,就算盧元植闖到禦花園訓斥皇上,但在他人看來,他們做的都是大快人心之事,雖觸怒龍顏,而敢於冒死勸諫,在朝臣心中實是大功一件,如今各方不穩,皇上還是要倚仗盧家的,這事恐怕難成嫌隙。”
顧清桓聽完,有些頹然,泄氣地胡亂下了一子:“如此說來,盧家還真是不可撼動!”
顧青玄瞥了一眼兒子,笑了一下,是笑他年輕心躁,雙指放在他剛落的錯子上,幫他移到原本該落之處,道:“這事暫時於盧家無害,但於我們有利啊,可笑我這癡兒癡女都看不穿。”
“父親,這是怎麽一說?”顧清寧問道。
他停子,指指那封書信,反問他們,“就拿今日禦花園之事來說,你們覺得誰人結果最好?”
顧清寧思量道:“皇上大怒,盧元植盧遠曄父女觸犯龍威被斥,慧嬪殞命……”
顧清桓再細看了眼情報內容,恍然大悟:“父親是說李昭儀?”
顧青玄笑了,點頭:“嗯,新皇繼位以來,後宮佳麗雖多,出眾的也不過是那幾個,皇後自是不用說,最為得寵的也就是慧嬪與李昭儀,今日皇後惹怒皇上,慧嬪身亡,隻有下李昭儀不但保住了命,還能獨得皇上寵愛……我們費心在宮中安排眼線,就是想掌握所有有利我們的情報,哪怕是細節,也不容忽視,你們看了江伯父為我們總結的這一份情報,卻沒注意到他想告訴我們關鍵所在。”
顧清寧明白過來,指著書信一處:“父親是說這?李昭儀不敢拂逆聖意,但心懷仁慈,暗使樂工變換曲樂,她自先舞,欲自承身中流矢之危?”
“是。”顧青玄道:“宮中樂工舞姬無不是選自貴族名門,她今日此舉定使他們感激,若再宣揚一番,也算得了人心,在後宮的地位必將上升,大有可爭之勢,而這李昭儀,是出自殷家,是禦史大夫殷濟恒的外甥女,她若得勢,於殷家可大有好處。”
“這樣,等父親去與殷大夫談合盟對付盧家時,就多了驅使他與盧元植相抗的理由與籌碼。”顧清寧笑道。
三顧心中皆已了然,顧清寧看了一眼棋盤,談話間顧清桓過於分心,已處劣勢,她揚手指了一圈:“清桓,白子都被黑子逼至死地了,你此盤要大敗呀,還是早點認輸,讓姐姐與父親對戰一局吧。”
顧清桓不服氣,嘴一撇:“那倒未必!”
他落了一子,直抵要害之處,原來之前的死子都是虛招是為讓顧青玄不備,他這一下點明玄機,情勢逆轉,竟直提了一片黑子,頗為得意。
畢竟父親棋藝高絕,要占一次他的上風是真難,這次也是剛好討巧得勝,他怎麽能不嘚瑟一下。
顧青玄慪起氣來,看他哼哼著提子,氣得敲了一下他腦袋:“竟敢算計你父親!”
他哼了一聲,起身拂袖踱步而去:“癡兒看著就生氣!哼,這破棋不下也罷!不如去殷府喝杯好茶呢!”
顧清寧望向懵然的顧清桓,指指父親憤憤的背影,挑眉道:“這都怪你!所以,下一盤得讓我贏。”
……
顧青玄到殷府拜訪殷濟恒,先是恭喜他,族中將出寵妃,殷家即受皇眷,後來把話轉到盧家,試探他的意思。殷濟恒言語之中處處恭維盧家,毫無與盧元植為敵之意。
顧青玄就沒有將自己的心跡挑明,不費唇舌再勸,無趣而歸。
顧清寧與顧清桓知道了這個結果以後,甚為失望,顧清桓歎道:“殷家四世三公,世代與皇族聯姻,根基深厚影響最大,殷家人向來自持尊貴,而盧家是到盧元植這一輩方發跡揚名,卻後來居上成為長安第一名門,老貴族中有多少是不服不屑盧家的,更何況是殷家呢?如今殷家雖有地位而權勢遠不及盧家,還真不相信殷濟恒會這樣毫無爭心!就甘願落後於盧家?”
顧清寧見顧青玄神色淡然,把玩著一張名帖,若有所思,便問道:“父親,殷家果真不願意與我們結盟滅盧?那我們是不是得另尋他法?”
“不用。”顧青玄輕笑,搖頭道:“他是願意的。”
顧清桓不解:“可是父親不是說殷濟恒不願與盧家對敵嗎?為何又說他願意結盟?”
“因為他見我了。”他答道。
顧清寧道:“畢竟曾一起在朝為官多年,父親持名帖上門,殷大夫應該不會直接拒見吧?”
“可我持的是假名帖。”
顧青玄將名帖遞給他們,背手而立,望向遠處:“若是真名帖,他可能不見,而看過我這假名,他就當即邀我入府,心跡可見一斑,至於向盧之言,不過是試探我,一番虛詞惑人視聽而已。”
顧清寧打開名帖,他們看到,上麵沒有注明官位身份,隻寫了一個名字:尹勝廬。
……
一夜之間,長安城內的流言從讚揚盧家勸諫庸君,陡轉為盧家父女倚權威脅皇上,盧元植無視君臣之禮出入皇宮如自家府邸,公然蔑視皇威斥責皇上以下犯上,盧皇後驕橫善妒在皇上麵前淩虐嬪妃害寵妃慘死禦花園……
不明真相之人,見盧家權勢滔天富貴無雙,自然覺得流言可信,乃至於朝臣都在私下議論紛紛,見盧家人就心有戚戚如見洪水猛獸。
自禦花園一鬧,盧元植心有鬱結,就告病在家,不問朝政。
皇上除了照例上早朝,拒見任何臣子,不聽任何人的諫言,雖不發怒卻一概不受。
而在兩日之後,有一人於黃昏時分請旨入宮覲見得允。
且是皇上親自到禦書房外迎接。
此人便是九州巡察禦使喬懷安。
……
禦書房之後是皇上寢殿乾元宮,乾元宮之後的來儀殿,富麗堂皇高台明閣,重簷之上鳳凰於飛,這裏的主人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後——盧家長女盧遠曄。
自禦花園一事之後,她父親盧元植是托病,而她是真病了。
心病深重。
午夜夢回,一閉眼就是當日情形,她挽弓射箭,一羽擦過慧嬪的發髻,嚇得慧嬪魂飛魄散。
皇上也受驚,發怒斥責她,她苦口相勸皇上,阻止他以活人為樂,指責慧嬪殘虐心毒。
爾後,剛好進宮請見的盧元植聽說此事,便闖入禦花園,勸諫皇上。
結果皇上放棄了活人投壺,怒不可遏地將他們父女斥退。
當時李昭儀受驚嚇過度倒在花樹下,慧嬪欲上前奚落,裝作姐妹和睦親自去攙扶她。
德公公問皇上:“陛下,這弓箭……”
他道:“好弓好箭都拿出來了,不射豈不可惜?”
還未走出禦花園的盧遠曄駐足回頭,望見皇上搭箭,拉弓,飛羽如梭射向花樹之下,一箭射進慧嬪的心口……
秋涼日暮,海棠樹下,落英繽紛,鮮血染紅錦衣華服,美人嬌顏,痛苦猙獰,死不閉眼……
他此番回長安一是為了秉事述職,二為了參加盧家的婚宴,所以停留時間較長,因隻是五品官員,一般無重大事宜,都是直接向禦史中丞秉事,所以較少麵聖。
在百官都急於勸諫皇上之時,他一直未有表態。
那日,他入宮,皇上立於禦書房外,望著宮道上的喬懷安直直走來,一個在階上,一個在階下,相望一眼,默然淺笑。
他上前施禮既畢,皇上親切地攜著他的手往殿內走:“朕候望多日,今日終於得以與先生相見,甚是歡喜啊。”
他低頭笑道:“陛下早想見臣,何不傳召?”
皇上轉麵笑看他:“朕就不召!非等先生來不可,朕就不相信先生會不來!”
“那陛下應該知道臣此次麵聖是為何事了?”
他們進入殿內,德公公關了門,皇上示意他同坐,喬懷安堅持站著,恭敬地立在皇上麵前。
皇上臉色一變,笑意消失,神情莫測:“不會吧?先生也要向朕說教嗎?他們都嘮叨過的,先生就不必說了吧?”
他垂首不語,聽皇上道:“朕自登基之後便想與先生單獨詳談一次……”
他開口了:“奈何臣官職低微任職在外,要單獨麵聖恐怕不夠資格。”
皇上知他賭氣,哼笑起來:“先生這不是來了嗎?朕就讓先生有資格日日見朕如何?朝中四品以上官職先生任選,朕當即擬旨任命。”
“不。”他隻悶悶地吐出這一個字。
皇上置若罔聞,提筆準備親寫聖旨:“正二品刑部尚書剛被相國免職,就給先生吧?”
“不。”
“正三品禦史中丞?秦詠年老而昏聵,該給先生讓位了。”
“不。”
“大理寺卿?先生耿直,必能公正司法。”
“不。”
皇上憋悶地呼了口氣,抬頭看他:“朕不準你再說一個不字。”
“遵命。”他接著說:“回陛下,在皇城為官非臣所願。”
停頓了下,補上一句:“……沒有不字。”
皇上被噎了下似的,放下筆,擺擺袖,走到他麵前,道:“朕也是沒辦法了,先生,不如這樣,隻要你答應留在長安,留在朕身邊,朕就親自去相國府給相國賠罪請他回朝如何?”
喬懷安抬眼與他對視,點頭:“好。臣謹遵聖意。”
他笑了,轉身道:“先生定然是聽了許多傳言才進宮的吧?朕也想聽聽他們是怎麽說朕的,先生跟朕說說吧。”
喬懷安道:“如今朝野內外皆在傳言,陛下驕奢淫逸,荒廢朝政,任權臣禍國,且暴虐成性!實乃大齊百年難見的昏君!暴君!”
……
日後,顧家人得知,喬懷安入宮勸諫皇上,因言辭過激觸怒龍顏,被貶職為從六品侍禦史,於禦史台待罪留用。
近來因進諫而被貶的官員不在少數,喬懷安也不算特例,但讓三顧尤為注意的一點是,喬懷安的勸諫起了作用。
皇上擺駕出宮,親至相國府,安撫盧元植,請他歸朝主政,對盧家恩寵依舊。
而經此一事,盧元植雖不是真病,卻是頓時滄桑,畢竟已年過半百,老態初現不容樂觀。
皇上去探望他時,盧遠澤與盧遠承這一對兄弟正在父親床前伺候,盧元植故作病態,皇上看得心揪,自承過錯虛心致歉,盧元植見皇上如此態度,心中愈發得意,傲於自己權重。
敘到最後,皇上看了看旁邊的盧家二子,歎道:“相國為我朝廷棟梁,不可有失,還望相國能保重身體,朕對相國,對盧家,是最為信任,最為倚仗,無奈相國已年過半百,有病纏身,為家國安危計,相國應早作長遠打算才是,這盧家世子一直未立……朕心難安啊……”
一聽此言,盧家兄弟都是心中一緊,盧元植轉頭看了下二子,自有思量,道:“陛下所言極是,隻是這二子各有長處,老臣實在難以決定讓誰來擔盧家的重任,還請陛下容老臣再考量些時日。”
皇上欣慰地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禦駕離開相國府之後,盧家兄弟想再回父親房中伺候,而盧元植房門緊閉,不見他們任何一人。
想到自己雖娶郡主而近來多事纏身沒有特別作為,盧遠承近來成就又遠在自己之上,盧遠澤心中實在不安。
盧遠承在盧遠澤麵前故作得意,其實心中甚是惶恐,他知自己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庶出的身份,立嫡立長是大多數貴族名門的第一選擇,他勝出的可能實在渺茫,不,隻要他前麵還有盧遠澤擋道,他就希望渺茫……
盧遠承麵上不肯有半點怯色,被攔在父親房外時還要跟兄長鬥嘴,故意問了一句:“聽說最近廣和宮的工事多有異常,大哥不會遇到什麽麻煩了吧?來年三月,皇上便要開廣和宮祭天祭祖的,若到那時不能竣工……”
“絕對不會!”盧遠澤咬牙道:“沒有任何麻煩,廣和宮定會如期竣工!不用你費心!”
……
就在當天,顧家人收到兩封信,一封來自江河川,告訴他們喬懷安勸諫與皇上駕臨相國府之事,還有一封是盧遠澤暗中寫給顧清寧的。
看完了江河川送來的消息情報,三顧除了不悅皇上與盧元植關係緩和之外,還注意了一個問題。
顧清寧問:“父親,喬懷安是誰?”
顧青玄回想道:“他常年在外任巡察禦使,官職不高,做事低調,向來不引人注目,你們未曾聽說過此人也是自然,其實,若不是事到如今,為父都快忘記這個人了,他曾做過皇上的輔學文士,皇上年幼時尊他為師,他又素無爭心,皇上或是與他交情更甚,故而會聽取他的諫言……”
“誒,就算是尊為師長又有何用?”顧清桓歎道:“言語不對,照樣是貶職受懲。”
之後,顧清寧說起盧遠澤寫給她的信,顧青玄問盧遠澤何意。
她將那封書信連帶江河川的信一同用燭火點燃,任其變成灰燼,回道:“他急了,沒有辦法再等下去了,催我早日到工部報到,助他建完廣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