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九方街上,不惹人注意的街角處,有一簡樸小攤,扯著一塊麻布為招旗,上書“妙筆生花”,一布衣書生模樣的青年當街而坐,提筆蘸墨,在薄箋信紙上流暢書寫,字字珠玉,揮筆間如行雲流水,耳畔無一字,而落筆有千言。


  不消片刻,他停了筆,掂起信紙風幹墨跡,雙手奉於對麵而坐的中年婦人,“夫人,家書已寫完,還請你過目,若不合意,晚生再改。”


  婦人沒有接,而道:“我識字不多,小先生可能念於我聽?”


  “好。”他點頭淺笑,平聲念道:“君見書如晤……”


  他讀至最後,落音抬頭,卻見婦人眼淚連連不住拭淚,更有許些行人聞聲駐足,與之一般感懷落淚,成街角一奇觀。


  他將書信封好,交於婦人手中,拿出備用的手帕給她,安慰道:“千金易得,家書難求,夫人快去將信寄了吧,你的夫君定然也是盼望多時。”


  婦人連連點頭,感激不盡。這一個客人走後,其他旁觀者爭相上前,讓他給寫家書、情書、文書、悼文,甚至有書生前來向他討教詩詞,路人越聚越多,或哭或笑,皆是因為他筆下之字,長街之上求文的人竟排了數丈,堵住了街口,有人出錢“插隊”,有人為此爭吵,甚是熱鬧。


  他連寫數十封信,下筆有萬言,而無一字停頓為難,往往一氣嗬成,切合情理,讓人叫絕。


  街對麵,不遠處的如意酒樓二樓上,坐著盧遠承,他在窗邊飲酒,剛好可以看見那一處書信攤,他遙望著顧清桓,抿著酒,眼神中有些輕蔑,又有些別樣的欽佩。


  盧遠承收回目光,哼了一聲,不屑地諷道:“都寫了一下午了,難道他就不累嗎?什麽人嘛這是?無聊!”


  旁邊的隨從不禁輕聲吐露:“可是公子……你都看了他一下午了,難道也不……累嗎?”


  盧遠承被酒嗆了一下,咳嗽起來,瞪了隨從一眼,“要你管!本公子樂意!”


  隨從也是嘴笨,連忙迎合道:“是是是!小的知道二公子樂意看顧公子,你繼續繼續……”


  他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酒也喝不下了,起身就要走,不經意間瞥了下窗外,見顧清桓好像是在謝客準備收攤了,而一群原在樓下喝酒尋歡的公子哥們正向那邊走去。


  顧清桓代人寫信,一封隻收五文錢,而今日竟賺得滿滿一銅罐,看來都有好幾兩銀子。


  馬上天晚了,快到九方街最熱鬧的時候了,他不想太招搖,就起身送走了還在排隊的客人,準備收攤,看著滿滿的錢罐,也會心一笑,覺得可樂,自己去抱還有點抱不動。


  “顧公子這就收攤了?今日賺得不少嘛?看來就算顧公子得不到功名,也能以此養活自己了,哈哈,隻是這一罐錢都不夠本公子一頓酒錢的,可惜了顧公子這才華啊~”


  一群公子哥擁嚷著走過來,都是之前與他相識的酒肉朋友大多是紈絝子弟,此時都在嘲笑他想給他難堪。這也不是第一回了,顧清桓不搭理他們,收拾了桌布筆硯,扛著招旗抱著沉重的銅罐,自顧自離去。


  但那群人不肯放過他,幾個人把他攔住,無賴地讓他幫寫情書,出言猥瑣,拿銀子羞辱他。


  他寡不敵眾,隻得悶聲隱忍,奪道要走,卻被人伸腿絆了下,摔到地上,銅壺咚地墜地,銅錢灑了一地,他憋屈地蹲在地上撿,他們還到伸腳踢踏,搶他的銅錢。


  盧遠承早出了酒樓,就站在那裏望著這邊,看到顧清桓此時的慌張狼狽,不禁樂了下,眼眸一轉,拿出一張百兩銀票對隨從道:“去對麵錢莊,把這一百兩都換成銅錢。”


  隨從照辦,結果從錢莊抬出一籮筐銅錢,他讓他們抬著銅錢上了書信攤正對麵的酒樓,他上了樓,吩咐隨從去跟那些公子哥說話。


  隨從攔住他們,笑道:“諸位公子,諸位少爺,我們二公子在那樓上瞧見你們了,見你們玩得開心,想與你們同樂,來,你們看,我們公子有東西送給你們。”


  那些公子哥一聽是盧遠承,趕緊跟著隨從走到酒樓下,抬頭看。


  盧遠承在二樓窗邊輕搖折扇,笑道:“諸位可盡興啊?你們這麽喜歡銅錢,不如直接找本公子要呢,難為一落魄之人有什麽意思?本公子送你們便是。”


  他折扇一揮,身旁的隨從抬起籮筐,將整筐銅錢瞬間倒了下去,那些得意洋洋的公子哥反應不及,被如雹而下的銅錢砸得鼻青臉腫,慘叫不斷。


  顧清桓也蒙了下,抬頭望向盧遠承,他麵無表情,盧遠承玩味地笑著。


  那些公子哥罵罵咧咧地落荒而散,銅錢盡被路人和乞丐搶走,在這街上玩樂的人也都清楚那些公子哥的劣行,不少人覺得盧遠承此舉大快人心。


  顧清桓卻沒有感謝他,直接要離開,一轉身卻被盧遠承的兩個隨從攔住。


  他們請顧清桓上樓,顧清桓不上,他們就擋著他的路,左攔右攔糾纏起來,看得樓上的盧遠承很不耐煩,道:“攔什麽攔?直接架上來就是!”


  於是顧清桓就被兩個強壯的隨從架上了酒樓二樓,與盧遠承單獨處於雅間。抱著銅罐,低著頭悶聲不語,一臉憤懣。


  盧遠承上下打量他,道:“我知道你在怪我,但今日我好歹算是幫了你吧?你就不能給個好臉?”


  他氣得喘了幾下:“你這叫幫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是在羞辱我!”


  “是啊!我就是在羞辱你!”盧遠承倔強道:“但我不準他們羞辱你!”


  顧清桓開口罵道,“你可恥!”


  盧遠承立即回:“你可恨!”


  “你不知羞恥!”


  “你不知好歹!”


  “你不學無術!”


  “你……長得醜!”


  “你才長得醜!”


  ……


  兩個人罵著罵著,也都煩了,在動手之前及時停了下來,都沉默了。


  後來盧遠承轉麵湊近他,先開口道:“誒,清桓,你我是一起長大的,我一直把你當兄弟,待你與他人不同,你若是有心,定然是知道的,但是奈何我父親要那樣對你們顧家,我也是沒辦法,見你落魄至此,我實在不忍心啊……”


  他拍著顧清桓的肩膀道:“清桓,清桓,我們重拾舊日友情如何?”


  ……


  當晚顧清桓回家後,將此事說與父姊聽:“盧遠承自知才學不足,想讓我再為他代筆謀事。我就按計驅使他與盧遠澤相爭,叫他拉攏貴族子弟,以此在朝堂上培植勢力,他也同意,所以,我會在下一次科考中幫他拉攏之人代筆答卷中得功名……”


  ……


  幾日後,早朝一散,盧遠澤沒有在宮中停留,急急趕往工部官署。


  車夫見他神色匆匆,就自覺地加快速度,到了官署外,他卻又不急了,下了馬車,走進去,向署門管事問了句:“早些時候可有人來?”


  管事回道:“諸位大人還未到署,大人您是第一個……哦,不,小的糊塗,是有人來,不過是一女子,拿著侍郎大人您的薦書到此,說是來任參事的,小的覺得奇怪,但見她所拿書信的確是大人筆跡,隻好讓她進來了,不知……”


  他直問道:“她在哪裏?”


  “後廷圖樣工事房。”


  他繼續向前,走到工事房外,見那房門大開,周圍寂寂無聲。


  門內,一青衣布裙的女子,背影綽綽,於許許多多畫架之間,麵向堂內正壁,背手而立。


  她的麵前,是放大了幾十倍幾乎占滿了一麵牆的廣和宮建築圖樣,她就這樣靜靜地立著,在她本不該出現的地方,靜靜地望著自己的作品。


  “清寧……”他屏退旁人,走進工事房,喚了喚她。


  她聞聲回頭,麵上笑容淡淡,盧遠澤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了,有點蒙神。


  她走向他,問:“你怎麽了?怎麽這副表情?”


  盧遠澤搖搖頭道:“哦,沒什麽,隻是剛才恍惚有那麽一瞬,我突然覺得……好像從來沒見你這麽開心過……”


  她沒有止步,離他越來越近,苦笑道:“有嘛?你怎麽會有這種感覺?”


  “我也不知道。”他也笑自己傻:“一時錯覺吧,我知道就算你真的開心也不會讓我看出來的。”


  顧清寧駐足,兩人之間有一步之遙。


  “可你還是看出來了……”


  這話在她心中響起,卻沒有說出來,她說出口的話是:“這是自你大婚之後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呢,怎麽樣?還好嗎?她還好嗎?”


  “你是問郡主?”他尷尬地笑笑,回道:“她很好,什麽都好,很單純,畢竟才十八歲,滿心的爛漫,隻是粘人些大,我每日回去晚些她就鬧得不行……不過跟遠思倒是最為投緣……”


  她道:“畢竟才二八芳華,又是晉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嬌貴點是自然的。至於跟二小姐投緣,那也不奇怪。”


  雖然顧清寧很淡然,但盧遠澤已經有些承受不住跟她進行這種話題了,轉而道:“清寧,此刻你雖已在工部,然而我不能再幫你什麽,你亦清楚女子入官署會遭受的種種,自此都隻能靠你自己去化解了,你我不能在他人麵前有交集,最要緊的是更不能讓我父親或我家人知道我將你薦進了工部,你可明白?”


  她點頭,挑眉:“我自然清楚。”


  盧遠澤看了眼牆上的圖紙,依稀聽見前廷有人聲,便知是同僚們到署點卯了,問:“這很難啊……你真的要這樣嗎?”


  顧清寧有些訝異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果決地回答:“我確定,再難,我不懼。”


  他想了想,道:“你進工事房,我事先已跟建工執事梁正卿打過招呼了,他是聰明人,定然不會多問,我現在倒是擔心,直管工事房的司監們……他們定然回來找我問原由,今日恐怕不寧……”


  顧清寧直道:“你今日不見他們便是,過些時日他們看我看習慣了,就不會鬧了。”


  他急得擺手:“清寧,這個關頭了,還說笑?我在官署裏,怎麽躲開他們?”


  “我是說,你這幾日不用在這兒,他們自然鬧不到你麵前去,你就回家避幾日如何?反正你在這,你我皆不便,難免落人口實。”她道。


  盧遠澤覺得她越說越荒謬,“不行不行!”


  “你是怕我在這有所暗圖?你對我不放心,要防著我是吧?”她靠近他,笑著問。


  被她一眼看出心中所憂,盧遠澤難堪道:“清寧你不要亂想,我隻是怕你在這受排擠而孤立無援……”


  兩人已近在咫尺,顧清寧深望著他,突然掂起腳尖,攀上他的肩膀,在他頸項間用力一吻。


  盧遠澤整個人都驚顫了一下,生怕有人來瞧見,臉上也猝不及防地紅了一陣。


  顧清寧迅速放開他,他還在呆滯中。


  她伸手摸了下自己在他頸項上留下的痕跡,示意他看一眼旁邊光可鑒人的銅製案板。


  他立即看見自己脖子上有一道極為明顯的深色吻痕,任他怎麽揉搓都揉搓不掉,這時外麵動靜越來越大,參事們就要過來了,他實在氣悶,“你真是瘋了!”


  顧清寧壞笑一下:“還記得十八歲那年,我脖子上第一次有這種痕跡,怎麽弄都弄不不掉,嚇得我不敢回家,還好你買了一條狐裘圍脖給我才擋住了。但這時候還未到隆冬,用圍脖遮攔恐怕你是指望不上了,還是找個地方避幾天吧,我的侍郎大人,不,是郡馬爺。”


  盧遠澤又氣有急,捂著脖子快步走了,不敢去前廷,直接繞小路從官署後門溜出去,到了人前,難免遇到認識的人,問他,他隻能說是脖子上有些擦傷,更不敢回相國府受家人追問,在馬車裏就想出主意,讓隨從去通知家裏與部裏他有急事要出門一趟,自己則到客棧中避著,再另尋他法。


  他走後,顧清寧獨立工事房內,正對大門,端臂直立,望著工部最底一層的屬員——參與圖紙細化完善的參事們成群地向這裏走來,湧到她麵前。


  她知道自己就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這第一步,她走出了。


  她沒有成為第一名門的新娘,她沒有成為高牆華苑中的賢妻良母,她沒有處於繡閣閨房……


  而是在這裏,在這官場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立足,向前,成為了她自己。


  世間僅有的顧清寧。


  工部屬員們紛紛就位,開始了一天的繁忙公務。今日對於後廷工事房的所有人來說,最驚奇的是,他們一早到署,在這裏見到了,女子。


  這些參事們都是臨時任職,甚至不算工部的正式屬員,無官無級,有的不過是成為正式官員的可能性,卻一個個自視甚高,圍到顧清寧麵前,百般纏問。


  顧清寧不想跟他們多費唇舌,剛想搬出自己早先準備好的說辭應付他們,卻聽工事房外有人語氣嚴厲,斥了一聲:“這一個個的是在幹嘛?到署了還不好好幹事!在這瞎胡鬧!不就是一女子嘛?你們沒見過女子嘛!把這工部當什麽地方了?羅紅閣啊?讓你們盡看女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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