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顧清寧耳根一燙,轉眼瞧見走來之人,就是主修廣和宮的建工執事梁正卿。
他這一喝,參事們就算心裏覺得好笑也不敢再造次了,都安靜下來。
他進來,瞥了一眼顧清寧,向他們介紹道:“這位顧姑娘是由部內引薦的,會在這暫任參事,與你等共事,是給你們幫忙,你們不要不以為然,多一個人終究多一份力,顧姑娘有心來此,今後你們需要沏茶磨墨裁紙等等,盡管教與她去做便是。”
沏茶、磨墨、裁紙……
哼!這就是盧遠澤說的他已交代過了?
她是來任公職,還是來當丫鬟了?
顧清寧聽梁正卿這樣說,的確心中有怨,但也不得不說,其實這也都是在她意料之內的,盧遠澤的確幫不了她什麽,她也從來不能指望他,這些同僚定會輕視嘲笑她一女子,這也不算意外,她還是早有心理準備的。
於是,她麵不改色,微笑,附禮躬身向他們鞠了幾下,“正如執事大人所言,小女子來此暫任參事,是想助諸位才子早日完成工事,定會竭盡所能做好大小事宜,小女子自不量力,到此學習,還望諸位多多指教,小女子甚是感激。”
她如此謙卑,將自己的姿態放得不能再低了,正合他們口味,對這些參事十分受用,他們也還禮,另眼相看於她。
畢竟是在官場上,誰也不敢過於放肆囂張,他們倒沒有誰刻意為難顧清寧,隻是輕視她,隻覺得她一姑娘是來打雜的而已,就讓她做做收拾圖紙,擺放模型,研磨裁紙等等細碎活,眾人討論工事之時,也把她晾在一邊。
剛來半日,她沒有顯露一點才華沒有急著參與到工事中去,司監李象瞳將她的位置安排在工事房最後一排的角落裏。
她也不在那作圖,隻時時帶笑滿場跑著給人幹碎活,一口一個“公子”“大人”叫著。
他們從一開始抗拒女子到此變得能夠接受,與她相處後,也都暗自敬佩她有膽量將自己置於這種境地,謙卑而不自卑,恭敬而不諂媚,溫柔而不軟弱,奇女子也。
工事房分東堂與西堂,由兩位司監主管,分別是李象瞳與蔣嶸,他們便是參事們的頂頭上司。
除去他們手下的這些非正式屬員,其實他們才是工部最底層的官員,任務卻最為繁重。
地位高,品級低,怎會有好氣?所以兩個人都不好招惹,脾氣都大,好鬧事。見了顧清寧之後,兩人默契地沒有給她一個好臉。
正如盧遠澤所想,他們兩人按耐不住,很快就打聽到了顧清寧是盧遠澤薦來的,怒氣衝衝地去前廷找他吵鬧,卻沒想到得到的是盧遠澤告假的消息。
他們倆的頂頭上司梁正卿及時把他們叫過去談話,讓他們對此事不要太在意,梁正卿自己都不完全知曉其中情況,更不談如何向他們解釋,所以原因都說得不清不楚的。
反而讓他們更有猜疑,私下猜測顧清寧是通過見不得人的交易得以保薦入部的,對她就更為鄙視。
一日下來,顧清寧算是自覺地攬下了工事房的所有細碎活,比他人都要辛苦很多,兩位司監對她冷言冷語,她也隻能默默承受。
下午官員署事的時間將盡,他們辛勞了一天,自然都急切地想要還家。上麵的人愈加為近來廣和宮工事有誤的事頭疼,不知如何解決,而工事房的參事們卻毫不心急,就如同說是當一時和尚撞一時鍾,他們匆匆交完圖稿,就在那結群閑聊。
顧清寧整理好了圖稿,準備給司監送去,見兩位參事在廳堂最中間的大沙盤前擺弄積木,這些積木搭成一個小小的廣和宮。
原本完全是按照牆上的總圖樣搭的,而每日討論修改,都會將積木造型弄亂,每日最後,都要有人將模型還原,那兩位參事就是在做這個事。
顧清寧路過時看了一眼,他們好像很不耐煩,畢竟要對著那麽大張圖紙一點點地還原,實在繁瑣。
於是她就主動上前說她可以替他們還原,而她今日剛好搭過模型也上手了。有人攬這件苦差,他們又何樂而不為?
顧清寧就將圖稿給他們,讓他們給司監送去,她開始一個人還原模型。
梁正卿按每日常例到工事房來與司監們審查圖稿,討論修建之法,一走進工事房,就見顧清寧一人立在偌大的模型盤前,背對著圖樣,完全沒有對照,直接拚搭,動作流暢熟練,信手拈來。
他訝然地立在門前,看她低著搭著,後來陸續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在看她,於是也看到了她此時的動作。
不知不覺間,嘈雜的工事房漸漸安靜下來,滿堂的人,數十位建工才子,皆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顧清寧兀自樂在其中,不察周圍動向,等她搭完最後一塊脊頂,總用時不過一刻鍾,轉頭之後方察覺堂內很是異常,兩司監不知何時出來了,門口還站著一臉詫異的梁正卿。
她故作驚慌,有些失措地上前見禮:“見過執事大人……是不是小女子做錯什麽了?還望大人訓示。”
梁正卿往裏走,一直走到模型盤前,望著這一片宏偉宮殿的縮影,又看了看牆上的圖樣,“竟然分毫不差……”
參事和司監們也圍了過來,見情形一如梁正卿所言,皆驚訝道:“怎麽可能呢?這麽迅速……”
她依舊一臉不知何謂,梁正卿問她:“你怎麽會這麽熟悉這廣和宮構造?建模速度如此之快?”
顧清寧心裏覺得好笑,他們怎知,這一麵牆上的宮殿圖樣本就是出自她手,經有百次的修改,才已這麽完整的樣子呈現在他們眼前
而且她家中的工房裏就有這樣一個較小的沙盤,上麵的模型也是她親手搭過多次的。她又怎麽會不熟悉?
她回道:“哦,我在建模之前仔細看過圖樣,就此記下了,還原起來自然會快一些。”
聽了她這解釋,梁正卿不住地搖頭:“不不,這太不尋常了!”
其他人都不住驚讚道:“顧姑娘真乃奇人啊!”
梁正卿擰眉打量了一遍看來有些無所適從的顧清寧,輕聲自言自語道:“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會薦你進工部了……”
是日顧清寧稍晚時才還家,她一到門口,下了馬車,就見唐伯與扶蘇在門前等她,皆是一臉欣喜,進了家門,顧青玄與顧清桓那時不在書房而是在前苑弈棋,看來也是在等她回來。如此場景讓她心安不少。
她與父親弟弟環石桌而坐,顧青玄問她:“今日第一天到署,感覺如何?”
她整個人放鬆下來,真性表露,把玩著棋子,寞寞回道:“很累,要與那麽多人周旋,還有那麽多條條框框約束著,而我又是他們中的異類……就是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還得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才能爭取道一點點立錐之地……”
顧青玄理解地看著女兒,安慰道:“嗯,確實如此,一開始總是很難。”
她抬頭問父親:“那以後呢?”
顧青玄回答:“以後會更難。”
顧青玄了然,笑道:“殷大夫這是想讓我跟他來一場湖邊“邂逅”啊。”
深秋之末,寒冬將至,每日晨昏嗬氣成霜,唯有這晌午日光普照之時才有許些暖意。
長安城北,未央湖畔,秋風微拂,南岸遊人較多,沿岸設有多處亭榭,還有許多供人浣紗垂釣的石台石階。
若是暖春時節,這裏往往多有熱鬧,城中人,無論平民貴族,都樂於來此踏青賞柳,垂釣遊船,看花吟詩……
而今秋寒,沿岸一片蕭瑟景象,少有人影。
顧青玄一身墨青布衣,將一根細長竹竿扛在右肩,竹竿末端係著一個竹編魚筒,他沿水迎風而行,終在一處停下。
那裏坐著禦史大夫殷濟恒。
他此時褪去朝服,亦著一身簡樸布衣,無有冠飾,手持一根長長釣竿,獨坐湖邊,眼望一湖瑟瑟秋水。
同著布衣,若說顧青玄,此時看上去就是一姿態清閑的文雅學士,而殷濟恒,就算他裝扮再怎麽簡樸,他都始終是殷濟恒,是長安影響最深的家族——殷家的一家之主,不用刻意,貴族氣質自然流露,皇城老貴族的自持深厚一目了然,絕不會因地因位而改變,更不是謀權而上的新貴可比的。
一眼望去,顧青玄心中不禁欽服,招呼道:“殷大夫,別來無恙?”
殷濟恒見他來,就放下了釣竿,起身與他同時向對方合掌附禮:“甚好甚好。”
兩人一並麵湖坐下,顧青玄放下竹竿,殷濟恒拾起釣竿。
顧青玄打趣道:“殷大夫真有閑情逸致,今日並非休沐之期吧?還來此垂釣?”
殷濟恒笑道:“人生在世,若是沒有點喜好,不是太無趣了嗎?老夫就是噬愛此道,閑來無事便獨自來此垂釣,無論時節,樂此不疲,今日禦史台事少,老夫便偷得這半日閑咯。”
“嗯,誰人都有個人喜好,隻是顧某不善垂釣而已。”
“那顧賢弟你喜好為何?”
他隨口道:“平時就愛弈棋度日罷了。”
“弈棋啊?棋中可有大學問,老夫一直不得精通,改日還要向賢弟請教呢。”
“也好也好。”
風吹天寒,顧青玄穿得有些單薄,揉搓了一會兒冰冷的雙手。殷濟恒看了他一眼,道:“秋日寒涼,顧賢弟要注意保暖才是,畢竟你我都是有年紀的人了,可受不了風寒。”
“是啊,今年的秋天似乎尤為漫長……寒冬將至未至,涼意侵骨啊……”
顧青玄轉而歎道:“的確是上年紀了……就是可惜,年華易逝,卻一事無成……”
殷濟恒不接他這話,轉而道:“今日與顧賢弟在此會麵,老夫是想向賢弟請教那日賢弟登門所言之事。那日,賢弟言盡新貴對皇城老貴族的威脅,似乎是在試探老夫啊?”
顧青玄笑道:“殷大夫不也在試探顧某嗎?敢問殷大夫事到如今可有結論了?”
殷濟恒道:“有沒有結論是無從說起,隻是,自那之後,長安城內流言紛起,風頭直指盧家,而皇上的確開始偏寵李昭儀,倒讓老夫覺得賢弟你對我們殷家之事分析得頗對啊。”
“盧家勢大,氣焰囂張,必不能長久!而殷氏一族曆經數朝,四世三公,雖沒在奪嫡中為皇上建功,卻得人心而得君心,孰能得勝再清楚不過,殷大夫何須多慮?”
殷濟恒轉麵正對他,安然地對上他的眼睛,笑含深意,“顧賢弟啊,老夫的確是沒參與奪嫡,但老夫清楚地知道,賢弟你可是在這場紛爭中建功頗多居功至偉啊,且多年輔助盧相國,他們盧家有今日的權勢,其中也有老弟你很大的功勞吧?但今日為何一改立場,如此仇視盧家?”
顧青玄恨上眼眸,緊握竹竿,咬牙道:“大夫何用此問?看顧某今時今日之處境不就了然了?正如大夫所言,顧某出力頗多,操勞二十年,又換來什麽下場呢?”
殷濟恒垂目,思量道:“老夫算是明白了……原來這一切變故都是人為……”
他直言道:“話說至此,顧某就不避羞慚了,顧某就是想要報仇!想讓盧家把欠我們顧家的都還上!除此之外,別無他求,若此世不能報仇,顧某定死不瞑目!”
殷濟恒的釣竿抖了一下,如鏡的水麵上驚起一層漣漪。顧青玄問道:“如此說來,殷大夫還有什麽疑慮嗎?”
殷濟恒搖頭道:“容老夫思量思量。”
顧青玄平靜下來,麵向湖麵而坐,殷濟恒繼續持竿釣魚。
岸邊水淺,守候多時,終於得見有一條稍大的魚遊過來,卻沒有直奔香餌,而是圍著香餌繞圈打轉,似乎是在猶豫試探。
殷濟恒屏息凝神,紋絲不動,靜等魚上鉤。那條魚遊了幾圈,離岸近了許多,也清楚了許多,就在它遊得最為靠近岸邊之時,顧青玄突然起身,拾起自己的竹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插入水中,恰好叉中了那條魚,揚起一陣血色波濤。
殷濟恒愣了一下,看著那條被竹竿橫穿的魚還在擺著魚尾,都懵了一會兒,之後大笑起來道:“沒想到顧賢弟不善垂釣,卻是個好捕手!”
顧青玄麵色淡然道:“我是在洛陽的農家長大,幼時喪母,常與我父親去狩獵打漁,但他從來沒有教過我釣魚,因為他從不喜歡虛等獵物自入陷阱,往往是找好目標,看準時機,主動出擊,絕不給獵物僥幸逃生的可能。”
他直接用手把魚從竹竿上拔下來放進殷濟恒的空魚桶裏,居高臨下與他直麵相對,道:“這就是我們顧家的獵漁之法!”
他蹲在岸邊洗完手,指了指桶裏的魚,對殷濟恒淺笑道:“顧某就不打擾大夫垂釣雅興了,就此告辭。還請殷大夫好好享用這條肥美的鱸魚。”
殷濟恒看了魚一眼,道:“這是分明是黑魚,不是鱸魚。”
他已轉身準備離去,回頭對殷濟恒哼聲一笑:“隻要大夫想它是鱸魚,那它就是鱸魚。”
……
晚間,顧清桓知垂釣之事後,問顧青玄:“父親,你說殷大夫會動搖嗎?他今日有沒有表示同盟之意?”
顧青玄諱莫如深地笑著,肯定地點頭:“勿憂,他定會成為我們的……一塊踏腳石。”
幾日之後,一輛錦繡篷車停在顧府大門前,這位來客款款徑入顧家正堂,見顧青玄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笑道:“顧大人別來無恙啊?近日老夫聽聞顧大人對我盧家怨恨甚深,老夫今日特來討教一二,看怎樣才能讓顧大人你死得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