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顧清寧去工部的第二日,眾人待她的態度已有所好轉,雖然變化不大,但難得沒人再想為難她,就連東堂司司監李象瞳都沒有再抱怨什麽,隻是視她為無物而已。


  即使是一時不能讓他們完全接受自己,不能參與工事的正式討論,她對現狀也已經很滿意了,所以打算先一直保持這樣的低調,一開始不引人注意才能在這裏立足更長遠。


  這一日過去,她卻發現自己還是太拿自己當回事了,眼下廣和宮的工程橫生各種狀況,可以說工事房是百事纏身,她還怕別人看不慣自己,其實別人根本就顧不上看她。她也說不上這是好是壞。


  盧遠澤回工部正常署事了,他隻避了一天一夜而已,脖子上的痕跡也不知他是怎麽去掉的,反正到署之後,一切如常。


  他自是不放心,遠遠地在工事房外看過幾眼,也旁敲側擊地問過梁正卿,得知這兩日顧清寧的情形,他稍微鬆了口氣,料想顧清寧定是自有辦法,就不再說別的,也不再見她,暗示梁正卿安排人盯著她點,他的確是很怕顧清寧不是真心要幫他解決麻煩,要防著她。


  連續幹了幾天的零碎活,且每天都是她最晚離開工事房,今日也不例外。


  走時路過李象瞳的公房,她進去問了句自己的參事製服什麽時候可以領到。


  結果卻被李象瞳冷言冷語地嘲諷一番,說什麽製服向來隻有男子的款式,難不成還要為她一人配羅裙啊?

  顧清寧真被氣到了,鬱悶歸家,一見顧清桓獨自在前苑打轉,就想跟他訴苦宣泄一番。可她還沒開口,顧清桓就用一言堵住了她的氣話——


  “今日,盧元植親自上門來了。”


  顧清寧一驚,問:“他怎麽會來?所為何事?”


  顧清桓氣憤地跺了下腳:“因為殷濟恒!他不但不願與我們一同對付盧家,還偏向盧家,不惜出賣父親,跟盧元植說父親在他麵前抱怨盧家種種,真是可惡!陰險啊!”


  “那父親呢?父親是怎麽應付他的?”她急問道。


  顧清桓回道:“今日他來時,我不在家,也沒見當時情形,隻聽父親說,盧元植是來給我們顧家下馬威的,對父親一派問罪的樣子,父親知再怎麽裝軟弱也無法,就向盧元植直言心中怨恨,都是盧元植能想到的,掩飾也無法。聽唐伯說父親與盧元植吵了好久,這下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糟了,那我們之前的掩飾不都前功盡棄了嗎?盧家知道了我們的報複之心,絕不會再放過我們了!如果盧元植開始死盯著我們顧家了,怕是將有大禍……”她蹙眉深思,也開始惶惶不安。


  顧清桓道:“父親也是這樣說的……”


  “父親都這樣說?”


  顧清寧訝異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難不成就這樣任人宰割?”


  “父親說他會想辦法,此時正一人待在書房裏……”


  他回望了一眼書房的方向,一陣強烈的恐懼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顧清桓突然支撐不住,幾乎癱在地上:“完了……真的完了,我早該知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麽辦法可想?顧家沒救了……”


  顧清寧心裏也是一陣冰冷,驚顫起來,她瞪大了眼睛,環視了一周自家的庭院,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停駐了目光。


  顧清桓分明可見她睜大的雙眼中有恨絕的淚水。


  她搖頭,直接抓起他的胳膊,拖他起來,嘴裏念著:“不會!絕對不會!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不會就這麽完了!我絕不允許!”


  她拖著顧清桓往書房跑,直接一把推開緊閉的書房門,還未進去就先開口:“父親!我們還有辦法!我們有辦法自救的!盧元植他一時又不能拿我們怎麽辦!我是說就算他想顧家人死,但我們此刻不還都活得好好的嘛!我想到了,此時他都還來不及動手,我們可以設法先引開他的注意力!讓他暫時忽略我們!他一定有更緊急更在意的事!”


  顧清寧與顧清桓衝了進去,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在屋子裏找尋顧青玄的身影,以為顧青玄此時正焦頭爛額地在書桌前發愁,看到的卻是,他背手立在書房牆壁前,望著牆上新掛上去的一張圖紙,說不上是泰然自若,但也並不愁苦,似在深思某事。


  姐弟倆看到他這樣,心中瞬間平穩了不少,驚恐感褪去,安靜下來,走到他身旁,與他一齊望著牆上的圖紙。


  其實那也不算圖紙或者圖畫,隻是一張寫了密密麻麻的字的大紙。


  紙上內容主體部分可分為三行,從左往右去,紙張的下部用大字寫著“工部、禦史台、禮部”。


  這三個分別是顧清寧和他自己還有顧清桓的進取目標。


  以顧清寧為例,她已進工部,現在是最小的參事,位於最底層,依次而上便是司監、執事、總執事、總監工……一直到工部尚書,工部尚書之上有另寫了右司丞及其他兵刑兩部。


  這一行內容從底部一一排去,不但寫了每個等級的官位品級還標出了目前任此職的人,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她進取的障礙。


  同例,禦史台與禮部也是如此。


  這三部就是他們的目標,圖上人名上百,誰可為友,誰已成敵,皆有標注,與其說他們是在看圖,不如說他們是在直視自己的野心。


  顧青玄轉頭麵向兒女,與他們相視,他開口,隻問:“甘心嗎?”


  他們皆道:“不甘心!”


  他點頭:“這便好。”


  “世事無常,人心難料啊,父親,我們是誰也指望不上,此時應該盡快想辦法對付盧家才是,不然這一場謀劃都白費了。”顧清寧道。


  顧清桓知道因為泄密才招致禍患,顧青玄是有些自責自己不慎失算的,就也寬言道:“父親,自我們謀這事以來,前途凶險都意料之中的,今日事態如此,我們不能讓前功盡棄,剛才我也是慌亂糊塗了,正如姐姐所想,我們本非全無辦法。而且,如今,父親你不再如往年一般,孤身在官場奮戰,我們也已經可以出力了,這條路是要我們三個人一起走的,遇到艱險,也要一起想辦法才是,決不讓父親你一人承擔!”


  顧青玄很是欣慰,“不再孤身奮戰,好,很好!那我們就一起去麵對這次的風浪,我們顧家人,絕不妥協!”


  “清寧,方才我聽到你說的了,你說得很對,我們的確應該想辦法轉移盧元植的注意力,或許能保一時平安。”


  ……


  次日,夜間,子時三刻,皇宮最東邊的一處突起大火,那裏就是正在建造的祭天寶殿——廣和宮之所在。


  皇宮中人徹夜滅火,皇上大怒,當夜就派人查起火原因,把主持這場工事的工部侍郎——盧遠澤連夜傳進宮中,大罵了一頓,怒不可遏。


  若不是盧元植與晉王求情,盧遠澤的官職當場就要被罷免了。


  在皇上麵前謝完罪後,盧遠澤沒有回府,而是趕去大火現場,跟眾人一起救火,拚盡全力想把損失降到最低。


  然而縱使他精疲力竭,也隻能看著那宮梁高台被大火吞噬,無力回天……


  修築了大半的廣和宮被大火焚毀,曆時半年多的工事功虧一簣。


  【第二十九章:不知勝負落誰家】


  皇宮大火之事,震驚長安城。


  盧家人一夜未眠,因此事而奔走調查。盧元植一直在皇宮安撫皇上與後宮眾人,焦頭爛額坐立不安。


  天還沒亮,他們尚未有片刻喘息,就到早朝了。盧元植隨著皇上直接進殿上朝,百官們陸續到來,一一交上奏折條陳。


  皇上也是氣了一夜,自然疲憊不堪,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一麵拿起奏折來看,一麵聽著朝臣奏事。


  早朝上說的最多的自然是夜裏的大火,奏章上也全是論此事的,而且他麵前堆的奏章有往日兩倍之多。


  皇上看著這一堆奏章,諷笑道:“看來諸位愛卿也跟朕和相國一樣,忙了一夜嘛。”


  百官聽語氣不對立即跪下山呼:“臣有罪!皇上息怒!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皇上聽著這整齊劃一又毫無意義的山呼,火氣又上來了,翻著奏章,發現其中一大半都是監察禦史們指責工部指責盧遠澤的閑話。


  他這一下終於按不住火氣了,一起身,將麵前小山似的奏折一並推倒在地,大聲斥道:“禦史台!禦史台!還是禦史台!”


  他指著禦史台的那一片禦史,怒斥:“一點小事你們就弄得雞飛狗跳的!但凡大事正事倒不見你們有什麽作為!不就是不慎失火嘛!怪這怪那有什麽用?朕就奇怪了,這燒的是朕的皇宮,又不是你們家!你們激動個什麽勁?不說把事查清楚就急著上折子!朕要你們何用?”


  百官們又齊齊跪下,山呼:“臣有罪!皇上息怒!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皇上眼見就失控了,吩咐道:“來人!將這些禦史台的折子全給朕燒掉!就在這燒!不止如此,禦史大夫!禦史大夫何在?”


  禦史中丞連忙回道:“回陛下,殷大夫身體不適,今日告假了。”


  “他告假了?那好,就你,禦史中丞!既然你不會讓你的禦史們辦正事,朕就罰你!昨夜朕的皇宮被燒,那就把你家也燒了!看你分不分得清輕重緩急!”


  禦史中丞嗆地求饒,盧元植為免皇上又行荒唐之事,所以就算心裏氣著禦史台,也出言幫禦史中丞求情。


  不想皇上聽他說完之後,麵無表情,漠然道:“相國說如何就如何,朕也不操心了可行?”


  “陛下……”盧元植愣住了。


  “朕不燒,朕不罰,隻要你家大公子能在來年三月給朕變出一個祭天殿來,朕誰都不罰怎樣?若是做不到……你們父子就看什麽能燒就燒什麽吧!朕已經很累了,要回去休息了,這早朝相國你來開不就完了!”


  皇上輕描淡寫地說完這些話,然後就走了,這是他第一次在早朝未盡時離開大殿,看來這一氣的確非同小可。


  朝臣們哪敢再提這事,把其他事務議過就匆匆散朝了。


  晉王入宮幫盧家照顧皇室中人的情緒,經過早朝他也心有餘悸,與喬懷安碰上就同行出宮,說起皇上朝上發怒對盧家實在有點苛責過甚了。


  喬懷安道:“不,王爺,我想陛下表麵上是苛責盧家,實則是為了幫盧家堵百官攸攸眾口,陛下若不表現得過激些,恐怕禦史台那幫人是不會輕易放過盧家的,定會揪著這事不放,捕風捉影大作文章,他們可不怕得罪誰,隻要眾口一詞,就能完成他們的任務。誰讓他們是負責監察百官的呢?”


  “也對啊,還是賢弟你比較了解皇上的心思……”


  晉王信服地點點頭,目光掃到喬懷安的墨底朝服,指指,笑了起來:“賢弟你倒是說得好像自己不是禦史台的似的,哈哈。”


  喬懷安低頭看了眼官服,也笑了:“誒呀,我忘了!我現在是侍禦史之一,不是巡察禦使了,誒,常年在外明察暗訪,少穿朝服,這下留任皇城竟適應不了,哈哈,瞧我糊塗的。”


  晉王笑過之後又有些憂慮,問道:“陛下責罰盧家是假,那責罰賢弟是真嗎?自從聽說賢弟被陛下貶官,我就覺得詫異,陛下怎麽會……”


  喬懷安回望了一眼金殿,搖頭笑笑,歎道:“王爺別說這了,我們的陛下,是今非昔比了。”


  ……


  盧元植到宮門口乘車,不是去政事堂署事,而欲先去殷府見殷濟恒,讓他約束禦史們不要再在此事上做文章。


  還沒上馬車,就見次子盧遠承慌慌張張地趕過來:“父親,父親,事情怎麽樣了?聽說皇上大怒?誒呀,這次大哥的麻煩不小啊!”


  盧元植看他一早就沒個正型,火氣一上來,罵道:“這一夜你跑哪去了!全家人都在著急,就你不見人影!連早朝都不上!看你這一身,把官服穿得歪歪扭扭的,渾身酒臭!像個什麽樣子!”


  盧遠承囁嚅著小聲回道:“我,我昨晚在江月樓請客,跟朋友們多喝了幾杯,又跟他們去了羅紅閣……不想竟在那裏睡了過去……一直到天亮才知道出事了……”


  聽他說了,盧元植差點氣背過去,一夜疲憊讓他也怒氣難收,直接將上朝用的象笏往盧遠承頭上招呼,激動起來,一邊罵著:“你這孽子!”一邊揮著象笏對盧遠承動起手來。


  就在皇宮大門外,父子倆一個揍,一個躲,盧遠承被揍得上躥下跳的,不斷說著:“父親,父親你就饒了我這一回吧!我知道錯了!我穿著官服呢,不是小孩子了,你別這樣啊!”


  “我管你是不是當官了!你這逆子,看我不好好教訓你!”盧元植都氣昏了,完全失了分寸,就如同一尋常父親,粗暴地教訓不成材的兒子。


  場麵亂成一團,其他人趕忙來勸止,才控製住。


  盧遠承在眾目睽睽之下跪著挨父親的叱罵,盧元植氣極,後來也沒力氣了,讓他自己去思過,其他人也不敢再看盧家的熱鬧,就都散了。


  “父親……”


  盧遠澤來了,他從昨夜入宮起就一直在失火現場忙著,此時是灰頭土臉疲憊不堪,錦衣官服上全是灰燼,臉上手上都有些許傷痕,完全不似平日的瀟灑光鮮模樣。


  他聽說了朝上朝下的事,來此,對盧元植道:“都怪孩兒,連累父親……”


  他剛開口,盧元植便擺手止住,平和地看著他,說道:“你不用說了。沒事,一切有父親,你累了一夜了,回家歇息吧。”


  盧遠澤心中暖意頓生,含淚點頭:“多謝父親,孩兒知道了,父親也操勞一夜了,還請父親先回府歇息,


  他看著那兩輛馬車走遠,心中怨氣橫生,憤憤地從地上爬起來,拍著身上的灰。


  有一人靠近盧遠承,站在他旁邊,打趣道:“嘖嘖,真是天差地別啊,盧二公子,你確定你是親生的嗎?”


  他本是和盧遠承一道來的,不便現身,就在不遠處的宮牆下旁觀了這場宮門外的鬧劇,此時上前來,忍不住笑話盧遠承一下,甚是可樂。


  盧遠承瞪了瞪一臉看好戲模樣的顧清桓,摔袖道:“庶出之子,親不親生有何區別!”


  “你最大的障礙不就是盧遠澤嗎?有他在你就一輩子都出不了頭。”他道。


  盧遠承咬咬牙,“是,你一直說得很對,我隻有拖垮他,才有機會……嗬,枉我在此之前還覺得歉疚,但看方才父親待我和大哥的差別,真是再燒十個廣和宮都不能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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