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盧遠澤趕到工部時,裏麵已經炸開了鍋,從上到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雖說失火之事他們不負主要責任,但歸根結底最為難的還是工部之人。


  正如陳景行所言,若能在來年三月建成廣和宮,讓新皇登基後的第一場祭天大典順利舉行,那便一切無事。


  可是,這又怎麽可能呢?簡直天方夜譚。


  工部尚書沈方奕也挨了右司丞的教訓,跟眾人一般心急如焚。雖說本部的工事眾多不止廣和宮這一項,但這最為重要,且是工部上下奮力多時的成果,就這樣毀於一旦,他真是痛心拔腦。


  當然也不隻是這個原因,更讓他不安的是,就算廣和宮的工事是盧遠澤主持,他不負全責,可萬一皇上要怪罪,又怎會真的降罪於盧家人之一的盧遠澤呢?

  到時候倒黴的恐怕還是他。


  所以沈方奕心一橫,在眾人圍著盧遠澤吵嚷著的時候,裝作頭風病犯,跌倒在地,被送去救治,也借此告假脫身,把這爛攤子一股腦地丟給了盧遠澤。


  於是盧遠澤就經曆了他這一生中最糟糕最狼狽的一天。


  上午在工部前廷大堂上被部下吵了幾個時辰,到了午時,他給他們放假,讓工部郎中帶上下所有人到外麵酒樓中用午膳,他獨自留在官署中圖一時清淨。


  盧遠澤去了工部後廷最偏僻的角落,進了空無一人的工事房。


  今日早間,承建司的幾個高級都去工址查看焚毀情況,以商議補救方案,工事房的司監蔣嶸都親到現場了,而李象瞳因為有肺病不能接近火場,所以隻是在牆外看了一眼,做了個樣子,就先來官署了,不過回來了也無事可做,他也怕惹麻煩,幹脆向梁正卿以身體不適為由告了假,這時候不知是在九方街的哪個賭坊裏打打發時間。


  兩個司監都不在,梁正卿也懶得管這些參事,直接讓他們先回去待命。


  所以,此時偌大而清冷的工事房是最安靜的所在。


  他在一個作圖工位前坐下,望著牆麵上的廣和宮圖紙,兀自失神,不覺困上眼眸,漸漸睡去,後來感覺到臉上有些許潤感而醒過來。


  他睜眼,見顧清寧的容顏近在咫尺。


  她神情憂傷,目光中似有心疼,此時難得有些柔婉氣質,坐在自己身旁,手上拿著一方用溫水潤濕了的絲帕,見他睜眼便停住了動作。


  他靠在椅子上,她微微俯身與他直麵相對,四目相接,兩人一時都無有聲息,就這樣對視了許久。


  顧清寧先動搖了,目光一顫,要遠離他。


  盧遠澤伸手握住了她拿著絲帕的手腕,放到自己臉頰上依偎著,“清寧,原來你還沒離開……”


  “是的,他們都走了,我不願走,因為我要等你……”


  她此時含情脈脈蹙眉抿唇惹人憐,說道:“本打算去找你的,不想你先到這裏來了,還是這個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如此不修邊幅的,臉上髒髒的都沒顧得上清洗,昨夜你一定特別辛苦吧?真是為難你了。”她說著,用另一隻手,繼續給他擦拭麵頰。


  他一直那樣看著她,眼裏有著莫名的笑意,或是因為疲倦,所以還笑得出來,注視著她道:“我多想騙騙自己……”


  顧清寧動作一頓:“你說什麽?”


  他無奈地笑著,道:“我想騙自己,這樣的你才是最真實的你,我想騙自己,你現在還在這裏是隻為了安慰我……可是我明明又知道,不是的,你不是這樣的,你絕對不會為了我……”


  顧清寧心顫了一下,掙開他的手,與他不複親密,而是低頭咬唇,似有委屈,道:“不管你怎樣認為,反正我在此等你也隻是為了跟你說聲告辭,以後我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你要離開工部?”盧遠澤有些訝然,坐起身來。


  她轉頭望向牆上的圖樣畫幅,還有前麵她親手搭建的模型,轉頭時,雙目中果真有淚光盈盈,道:“是的,廣和宮被焚毀,我留在這裏還有何用?”


  盧遠澤雙手摁住她的肩,搖頭道:“不!不!清寧,這正是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是工部最需要你的時候!隻有你才能幫我重建廣和宮!你不可以走!”


  “難道你沒聽相國說起我們顧家什麽嗎?”她問道。


  “發生了什麽?”


  “我父親去湖邊垂釣與殷大夫偶遇,受殷大夫相激,一時糊塗說起了你我兩家的私怨,父親是逞一時口舌便道自己如何怨恨你們盧家,卻沒想到,殷大夫把父親的一時氣話添油加醋捅到相國麵前,於是你父親恨毒了我們顧家,昨日白天甚至親自登門與父親對峙!說絕不放過我們啊!你是了解你父親的,而如今我們顧家人活得如螻蟻般艱難,他要對付我們還不是輕而易舉?遠澤,我是自身難保,怎還可能冒險為工部之事出力?”她聲聲悲切,如此傾訴。


  盧遠澤就此了解了內情,料想是因為昨日他歸家晚,又突發大事,故而沒來得及聽盧元植說起這些。


  他聽顧清寧說完,垂麵深思了會兒,然後抬頭堅定道:“沒事,不用擔心,清寧,我保你們顧家!”


  “隻要你能留在這裏幫我解決眼下難題,我必不會讓父親損傷你們顧家分毫!”


  ……


  殷濟恒早間見過盧元植,向他承諾會約束禦史們,除此之外,這一來二往的,他也與盧元植走近了不少,幾乎是默認他殷家是與盧家站在一邊的。


  當晚,顧府閉門之後,已是更深之時,忽有人扣門。


  扣了許久之後,唐伯方聽見聲響,趕來開門,隻見來人乘著單駕馬車,車篷上罩著深色粗製篷布,自身身著玄色衣衫,總之於這晚間趕路,絲毫不引人注目。


  唐伯詢問來人身份姓氏,那人遞上名帖,上書:“禦史大夫?殷濟恒”。


  正準備上榻歇息的顧青玄知道他來,莫名其妙,心中尚有怨氣,披上外衣就直接踱步去了正堂。


  顧青玄麵色鐵青,而殷濟恒卻滿麵悅然。


  他一看見顧青玄便附禮彎腰而鞠,笑意爽朗,道:“賢弟那日所贈的鱸魚果真鮮美無比,老夫今晚是特來向顧賢弟致謝的。”


  顧青玄不發一言,也不看他,隻背手而立,神情冷漠。


  殷濟恒又說了幾句,見他還是那樣,就玩味地嘀咕了一句:“顧賢弟為何不理會老夫?這豈是待客之道啊?顧家人漁獵之法與旁人不同,莫非這待客之道也特別?”


  顧青玄氣從鼻孔出,冷哼了幾下,閉眼就是不看他,扭頭嘟囔道:“並非顧某失禮,在大夫麵前一言不發隻是因為顧某擔心自己又說出什麽不慎之言,讓大夫給傳出去。”


  這嘲諷之意滿滿,殷濟恒聽了卻不生氣,疏闊笑道:“若老夫不傳出去,又怎知顧賢弟會全心與我殷家合盟?不要怪老夫,老夫這下是過絕了,但結果還是不錯。”


  “這麽說,殷大夫是為了絕我退路?到底還是不信顧某。”其實從他今晚看到殷濟恒的第一眼起,就猜出了他的真實用意。


  原來他竟謹慎多疑至此,再三試探,斷絕退路,才能做出抉擇。


  “是不信啊,是因為實在不敢信,但是今日老夫確是信了……廣和宮一把大火一夜焚毀,顧賢弟真是大手筆啊!顧家人果然夠狠絕啊!真是虎狼之輩也!”


  顧青玄聳肩笑笑,不置可否,隻問他:“殷大夫可知,虎狼之輩,不為其友,必為其虜?”


  二人直麵,目光相接,顧青玄漸漸走近,語音轉冷,道:“狼群向你發出邀請之時,最好不要拒絕,不然就必成其獵物,殷大夫,你是選擇入狼群,還是選擇做獵物?”


  殷濟恒豪氣擺袖,附禮,回道:“至高權位,願與顧氏共狩之!”


  這道門隻是供參與修建的工匠出入,每日進出都要登名記錄,上百工匠都是往來此間。日落之後,工匠還家,這道門也就鎖了,隻留固定的五人在工地旁搭棚把守輪流巡邏,一個時辰換一次崗,直至天亮。


  失火之後,五個守衛中有一人失蹤,下落不明。


  不過起先還不能判定失蹤的守衛是否與失火之事有關,因為守衛也是從宮中太監中選出的,每每遇到這種火災等等,趁著場麵混亂而逃出宮的宮女太監也大有人在。


  就像這次除了這個守衛之外,還有幾個太監宮女同樣下落不明。


  而兩日之後,他們在廢墟中找到了那個失蹤守衛的屍體,已被燒焦,但能從腰牌辨明身份。


  經查驗,他並非死於火災,而是被利器割頸而亡。


  也就是說,這不是因天幹氣燥偶然失火,而是有人蓄意為之。


  刑部經過一番調查,得出,其餘四個守衛當夜皆在一個棚子裏歇息,可為對方作證除去嫌疑;東牆小門當晚是緊鎖的,並無撬開的痕跡。


  日間禦林軍也是分班把守,晚上鑰匙一律交到禦林軍少尉手中,由少尉保存,而當夜少尉也有足夠的不在場證明。


  那就隻剩下一個可能,縱火犯是從皇宮直入工地的。


  廣和宮屬於皇宮的一部分,自然與內宮相通,隻是皇宮通往此處的路都有禦林軍重重把守,一般人很難靠近這裏。禦林軍當晚在事發之前也並沒發現異樣。


  ……


  盧遠承知道此事之後,連忙找顧清桓商議。


  他慌如獐麇馬鹿,與顧清桓在江月樓雅間見麵,捶胸頓足道:“愚蠢啊!愚蠢!真是氣死我了!今日我去問他,他才說那晚他溜進去放火時不慎被那守衛太監瞧見,就殺了他滅口!又怕我知道之後怪責他,所以隱瞞了!原以為人都被火燒焦了看不出傷口,誰知還是被刑部的仵作驗出來了!真是氣死我了!這刑部再深查一下,恐怕很快就會查到我頭上!完了啊!誒呀!當初我就不該聽你的讓人去燒廣和宮,我也是瘋了啊!這一旦事發,我必遭殃!”


  顧清桓也有些無措,看盧遠承急得滿屋子打轉,他沉默地思量著什麽,後來有了主意,想自己那晚既然能在這裏勸動他去買凶縱火,今日也就能忽悠他買凶殺人。


  顧清桓猶疑了一下,橫下了心,一把摁住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的盧遠承的肩膀,強行讓他穩住,與他對麵而立。


  四目相對,盧遠承呆了一晌,被顧清桓眼中的堅毅所動,爾後自己平靜下來。


  這時顧清桓才開口道:“你慌什麽?要做怎樣的事,就得承受怎樣的風險,你想贏你大哥,日後恐怕會有比這大得多的危險磨難,難道你就因為害怕而放棄嗎?你甘心因庶出身份而失去世子之位嗎?你要知道你沒有退路!要是盧遠澤成了盧家世子,他定不會容你!你還有什麽指望?”


  盧遠承咬唇,定定地搖頭:“不,我絕不甘心被我大哥壓製一世!事已至此,我絕不後退!”


  顧清桓放開他,道:“這就好。”


  “這事說險也不險,你怕那人泄密查到你頭上,那就封住他的嘴不就行了?人啊,總是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的,隻是有的時候代價小,有的時候代價大,有的時候甚至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


  黃昏時分,僻靜的外圍宮道上,陸續有身著金甲的禦林軍由此走過,此時他們不是在巡邏,而是交班過後由此出宮還家。


  有一個有些急急忙忙的,小跑著追著前麵某人,喚著:“立孝!立孝!等等我!”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禦林軍駐足回頭,他臉色有些蒼白,雙目無神。


  那人追上楊立孝,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是怎麽了?今天我看你臉色一直好差呀?是不是還鬱悶著呢?誒,有什麽嘛?看守工地雖然比巡邏輕鬆些,算是件美差,但風險大呀,你看,你這次不過是被撤回來了而已,這算是很好了,幸好保住了腦袋,還有什麽好可惜的?真是的,回來跟兄弟們一起巡邏不挺好的嘛?還鬱悶個什麽勁?知足吧!”


  楊立孝勉強笑笑:“你,你說得也對……是我想偷懶罷了……這沒什麽的……嗯,那就這樣吧,我先回家去了。”


  “怎麽這麽早回去?我們去喝酒嘛,再去如意坊賭兩把?”


  他搖搖頭:“算了,改天吧,我有點不舒服。”


  楊立孝與好友告別,走出宮廷,回家去了。


  他獨自居住在長安城南門外的一間小院裏,還家之後,他從床底取出一個由氈布包裹著的盒子,正在打開,忽然聽見大門被什麽砸了一下。


  他警惕起來,慢步走向門前,從門縫裏窺視外麵,卻不見人。


  楊立孝等一會兒,才把門打開,查看情況,隻見門邊落了一個紙團。


  他拾起來打開看,上麵寫著:“滅口之危,殺手將至,請君速逃,暫且隱忍,萬望自重。”


  紙上沒有寫姓名,落款隻一字:顧。


  楊立孝大駭,連忙收拾了東西,帶著一盒金銀,逃之夭夭。


  當夜果然有數十黑衣人上門,但撲了空,他早已不知蹤影。


  那些殺手去見盧遠承回報情況,盧遠承氣得三屍暴跳,七竅生煙,整夜眼不交睫,惶惶一夜。


  次日,盧遠承歸家後聽盧元植道,刑部已經定案。


  原來,皇上知道有人蓄意縱火殺人之後氣衝鬥牛,立即下令給刑部讓他們必須將此事盡快查個水落石出,還特別恩準刑部人進宮盤問宮人守衛。


  讓刑部驚喜的是,進宮盤問的當天就有了眉目。


  幾個宮女太監在受盤問時表現異常,被帶進刑部受審,因畏懼受刑,而供出:他們確與縱火之事無關,但他們知道誰人的嫌疑最大。


  就是那些失蹤宮女太監中的兩個,一個是在來儀殿聽差的宮女,一個是在禦用房辦事的太監,他們勾結對食私相授受。


  那幾個宮女太監與他們相處較多,其中有人知道他們近來時常潛入夜半無人的廣和宮工地,在那裏行苟且之事。


  火起當晚,其中有一個太監親眼目睹他們潛去了廣和宮,而火起之後,他們就失蹤了。


  至此,案情明了,刑部判定,這一對苟且男女在偷情時被巡視的守衛撞見,所以他們殺人滅口,為毀屍於是放火燒了廣和宮,之後趁亂逃出了皇宮。


  因此案情有損宮廷體麵,刑部人定案之後也不敢聲張,先去向皇上稟明。


  皇上讓他們對外言案情尚不明了未有定案,不動聲色地將案子交由大理寺審理,讓刑部派人以宮中財物被竊之由追查那一對宮女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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