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這場大火對盧家父子來說的確是不小的衝擊,盧元植忙於安撫人心體恤聖意,盧遠澤急著想法修整被焚毀的工事。


  工部人一直在討論如何將損失降到最低,加快工程進度。所以近來從工事房到侍郎廷,整日整日都是爭吵之聲。


  工部人大多務實,風氣不似吏部禮部那般虛浮,但是相比起來工部人又普遍較為刻板。大多數人會為橫梁長度分毫必爭,卻不會奉一杯好茶討上司歡心以求變通,既想爭功又不會從旁取利,也算是工部人的有趣之處。


  尤其是負責工事建造的承建司,他們將工部人耿直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


  平時吃苦最多的就是他們,遇到事受責最多的也是他們,但凡大功大利倒很難輪到他們頭上,也難怪這一司人從上到下都沒個好氣。


  其中以工事房兩位司監為代表。這兩位司監不僅受承建司最高官員建工執事梁正卿的直管,還要對工部特設的總司監有交代。


  總司監的司監總執事與梁正卿同級,負責各項工事工程的監督。


  在承建司眾人眼裏總司監就是給他們找茬兒的,所以雙方向來不合,一見麵就火氣十足。


  是日,顧清寧與眾參事在工事房閑著待命,等上級們與司監執事們討論出對策。


  隔著幾重公房,都能聽到侍郎廷的爭吵聲,她能想象盧遠澤此時是多麽頭疼。


  後來那邊動靜變得有些不對,有幾個參事急急跑了進來,滿臉怒氣,對堂內人喊道:“兄弟們,司監大人執事大人跟總司監的人打起來了!”


  堂上慵懶閑散的參事們立即躥了起來,嚷著:“總司監那幫匹夫又搞事情!這還了得!兄弟們抄上家夥!走!不然他們還以為我們承建司是好欺負的!”


  一呼百應,顧清寧看著他們抄上板凳、木尺、鎮紙……甚至有人把案板都拆下來了,幾十人一股腦地衝出門去,湧向侍郎廷。


  她整個人都懵了,環視一遍空曠的工事房,不禁有些懷疑自己不是在工部官署,而是在某個水泊山寨裏。


  這真是一大奇觀啊,放眼整個官場,恐怕找不出第二處。


  她反應過來後,覺得可樂,也一下從坐墊上躥起來,提著裙角向前跑去,趕著去圍觀本部上司與司監執事們的掐架。


  侍郎廷內,一片混亂,梁正卿與總司監之首司監總執事王碩打得難分難舍,李象瞳與蔣嶸正與其他幾個總司監糾纏著扭打在一起,全都氣得麵紅耳赤的,官服都撕得歪歪扭扭,李象瞳不知被誰破了一身的墨水,蔣嶸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額頭腫得老高……


  其他人勸攔都止不住,工部郎中似乎對這種事已經司空見慣了,竊竊地避到一旁。


  而整個侍郎廷大堂裏有一個人的臉色比正在打架的眾人臉色還要難看,就是坐在主位上看著他們掐架的盧遠澤。


  他一直沒有說話,後來參事們湧到了侍郎廷外,準備為本部上官助陣。


  一到門外,就隻聽廷內一聲咚地巨響,仿佛地都震了一下,然後廷內廷外都安靜了。


  顧清寧在人群之後,看到廷內的盧遠澤暴怒掀翻了公案,震住了他們。


  參事們不敢上前了,李象瞳蔣嶸和總司監的人住了手,隻有地上扭打在一起的梁正卿和王碩互相掣著抱著對方的腿,兩人咬牙切齒地,依舊不肯放手。


  盧遠澤指著他們一個個,大聲怒斥:“打啊!你們繼續打!把工部官署當什麽地方了?枉為朝廷官員!一個個三番四次如此丟臉!好個承建司!好個總司監!”


  他們急忙跪下認錯。盧遠澤不理他們:“主簿何在!記上!這兩部所有屬員,從上到下,罰俸三個月!”


  他們連忙求饒,隻有梁正卿與王碩不動。


  他繼續斥道:“承建司建工執事梁正卿!司監總執事王碩!身為兩部最高級卻帶頭毆架有辱官儀失職失責!罰俸六個月,重打二十廷杖!”


  他指著他們說完處罰,那兩個人卻依然不動。


  盧遠澤幾乎暴跳,“好啊!還不放手是吧?那你們就不要放手!千萬別動,就這樣保持著!我記著你們這個樣子!若我回來你們樣子變了就再加四十廷杖!誰先放手!誰就先給我滾出工部!主簿,留在這看著!”


  盧遠澤說完轉身就走,參事與其他總司監的人連忙散去。


  他看到了人群之後的顧清寧,她捂嘴笑著,他鬱悶之極,氣衝衝地踱出工部內廷,出了工部大門。


  盧遠澤獨自去了廣和宮工址,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已無人跡,他一個人站在燒毀的台階下苦思傷神。


  繞著主殿台階轉了幾圈,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黃昏將至,紅日墜天霞光映照。


  他一抬頭望見高高的石階宮座之上立了一人。


  她稍稍倚著殘存的闌幹,在高處對他微微笑著。


  她此時的裝束是陌生的,此時的模樣也有一種陌生的美。


  “清寧?”


  盧遠澤訝異地上了台階,向她跑去,“你怎麽來了?還打扮成……小太監的樣子?”


  顧清寧正了正帽子,有些調皮地一笑:“我就猜到你要來這裏,所以就跟來啦。不過是買通了一個小太監換了身衣服,有何難的?不是我說,這皇宮管製實在是太鬆散了。”


  “可是你怎麽認得路呢?”


  她輕笑一聲:“你忘了?我十五歲那年就能把皇宮建設圖畫下來了?我生平畫的第一張完整的圖就是臨摹的明堂金殿的圖樣,認得宮裏的路有什麽奇怪的?”


  他撓頭笑笑,掩不住欽佩眼神:“哦,對奧,瞧我差點忘了。”


  她轉頭望向燒毀的宮殿,本就是建到一半還未修砌外牆,被大火毀過一遭,真如同一片廢墟。


  她往正門方向慢慢走著,仔細地觀賞著這片廢墟,神色不由得有些戚戚:“總算是見到它了……自從把那張圖紙交到你手中之後,我就一直在想著,這座宮殿建出來會是何等的輝煌壯觀……一直想親眼看它落成……可是……如今卻成這般模樣……”


  盧遠澤體會到她的心疼,隨在她身旁,與她一起走進大殿的正堂,看那滿目瘡痍:“那夜我來救火,看著大火吞噬這裏,卻無能為力,那種感覺真是痛不欲生……清寧,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重建的,這座宮殿定能如你所畫圖樣一般驚豔於世!隻是現在的問題是該怎麽處理這片廢墟,怎麽把宮殿結構還原……”


  “不。還原是不能夠了,我的那張圖紙,已經徹底作廢了。”她道。


  “什麽?”


  盧遠澤問:“清寧,這是什麽意思?這工事真的完全繼續不了嗎?”


  顧清寧打量著被焚毀的梁柱,搖頭道:“不是,我是說原圖紙已經沒用了,要想在明年開春建成這祭天寶殿隻有改變策略才行,不然就是徒費周章,時間又不夠,工部損失巨大。”


  他驚喜道:“這麽說清寧你已經有新策略了?可將損失降到最小?”


  顧清寧走在布滿灰燼粉塵的宮室中,一時踏踏地麵,一時觀察銜接結構,一時數數殘存的宮柱,一麵道:“是的。隻有一個辦法能讓這工事在這五個多月內完成。”


  “什麽辦法?”


  她伸手觸摸著宮柱,撣掉一些灰塵,看柱子完好程度,回頭道:“以石換木。”


  “以石換木?”盧遠澤思考一會兒:“清寧你是說,把修建宮殿的主材木頭換成石磚?”


  她點頭,道:“是的,製造宮室的楠木光是采集都要花費許多時間,但若把做宮室架構的木頭換成石磚,直接用石磚堆砌,以黃土粘和,這樣不但省時,而且所建宮牆更為牢固,磚石之外再以漢白玉砌之,雕花修飾,宮頂可照樣以木柱搭建為梁……”


  她還沒說完,盧遠澤就惱火地打斷她,踱足道:“清寧!你這不是戲言嗎?怎麽可能全以石磚搭建?這可是祭天寶殿!你且看全皇城的宮殿府邸,誰築過全石的房屋?要有那也是……也是陵墓啊!以石造屋可是不祥大忌,更何況是建宮殿呢?”


  “那我們就不建宮殿。”


  顧清寧直截了當,道:“我們要建的不再是一個廣和宮,我們要建真正的祭天神壇!”


  盧遠澤冷靜下來:“這有何區別?”


  顧清寧笑了一下:“這是沒什麽區別。建這廣和宮無非是為了祭天祭地、供奉神位,舉辦大典、祈福祈天,這樣說來祭天寶殿與祭天神壇都是一樣的……可以往這些事宜又有多少時候是在殿內舉行,尤其是祭天大典聚會諸國,往往不都是在明堂金殿外舉行嗎?所以這個工事最重要的就是外在,無論神壇如何,這祭天台群宴場首先要氣派要實用。恰好這廣和宮宮座夠高,三層重疊,我剛才也檢查過,這青石與漢白玉壘成的台基沒有被大火損壞,隻需擴建三倍大小,剛好夠用,到時皇上在正壇前在這圜壇上主持祭天,百官與外來貴賓在下麵兩層,這種場麵何其好看?”


  “若把建造宮殿改成建造神壇,整個三層祭天主壇占地大小不過是這廣和宮的一半,建造時間是其三分之一,擴建台基時間也足夠。試想一下,祭天主壇以石壘造,外砌漢白玉,琉璃金頂,不但華美而且堅不可摧,象征大齊千秋萬代,內以黃土連之,代表皇天後土,有尊神祈天之意,祭天壇外壇變方為圓,時時受光,拱頂重簷,象征普受吉光四海升平。且此處遭過火患,為五行之火,而磚石以土為材質,經火燒不毀卻更堅,浴火而成材,既屬土又克金,甚符五行之理。如此一來,就算是與反對者分辨,你都有綽綽辯詞。最重要的是,時間足夠,皇上能如時祭天,你能得償所願,各方皆合,又有何不可?”


  聽她一番言語,盧遠澤內心震蕩,深以為奇,拘了一禮,歎道:“清寧這一策略可謂千古奇論!如此修建,必能造就天下第一祭天神壇,若之後再加以擴建,這是不世功名啊……”


  顧清寧望向他,淺笑道:“這份功勞是比建廣和宮大得多啊,此壇建成,或許你就能直接升任尚書了,司丞之位都可期,並且可能會名留史冊,怎麽樣?你有這份野心嗎?”


  不知是因為大驚還是因為大喜,盧遠澤有些無措了,左右張望,爾後答道,“我自然期望如此,可是……清寧,這都是你的功勞啊……你真的願意幫我嗎?”


  她轉頭苦笑一下:“我不願意,我依然恨你,我也想把這功勞據為己有建下功名,可我又能如何?身為女子,我難道能圖謀官場名利嗎?不過是求自保而已。盧遠澤,你記住,我贈這大功勞給你,你就是欠我的,你就得保我顧家無恙。”


  盧遠澤目光深邃,若有神傷,敬重地對她拘了一禮:“我記住了,必不忘恩。”


  之後顧清寧與他在這裏四處細細查看,討論如何改建,兩人在廢墟中行走,搬弄各種石木,顧清寧不避塵土汙垢,一番測量勘察,身上都沾了許多泥土灰燼,但她似乎樂在其中毫不介意,對於工程工事侃侃而談,言語詳盡聲音娓娓。


  盧遠澤知道她之才華遠超過工部其他人,一個女子,扮作小太監模樣,卻仍顯風骨,在宮室廢墟之中尤有指點江山之態,認真神情讓人動容,他一直看著她,不覺失神。


  這偌大的宮室,四麵破壁殘垣,頗有荒涼之感,宮室頂部本就未蓋磚瓦,撘梁的橫木被火焚毀不堪承重,已有斷裂之狀。


  兩人正在入神討論工事之時,頂上的側梁吱呀一聲從火焚燒之處斷裂開來,一段一人多高合抱之粗的梁木突然落下,砸了下來。


  “清寧小心!”


  盧遠澤及時拉開顧清寧,兩人身體一轉,那段橫木剛好就砸在他們身旁的沙土堆上,因土堆坡度傾斜向一側滾了幾圈,滾到了牆角一處。


  若不是被拉開,那段橫木就直接砸到她頭上了……


  顧清寧受了驚嚇,身體不由得微微顫抖。


  盧遠澤也心有餘悸,把她攬入懷中,緊抱著,親吻她的額頭,溫聲撫慰:“沒事了,沒事了,清寧,別怕……”


  她抬頭,兩人四目交匯,盧遠澤柔情雙目凝視著她,此時親密無間,愛意萌生,兩人都有些迷失……


  顧清寧先回過神來,脫離他的懷抱,自作鎮定,抬頭望一下宮頂,透過梁木構架看到天光,此時看來尤為刺眼。


  她收回目光,又去查看落下來的梁木,那段梁木滾到宮牆角落處。


  那裏本就有一堆廢墟,無非是燒毀的木頭器物,後來又經水浸泡爛成泥濘,難以踏足,所以清理火場的人沒有先動這裏。被這沉重的橫木一砸,那一片泥濘陷得很深。


  顧清寧彎身去推橫木,查看能否複用完好之處,畢竟是珍貴木材。


  盧遠澤為解尷尬,吸了幾口氣,四處查看,疑惑道:“清寧,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腐臭味?這氣味不像被火燒過的木頭氣味呀?”


  她此時雙目瞪大,臉色霎時慘白如紙,差點跌坐在地,強撐身體向後木然地退著,顫抖的手指著橫木砸出來的泥濘凹陷之處……


  那廢墟裏顯然可見一團黑色毛發,分明是人的頭發……


  她驚恐失神,戰栗搖頭,道:“不,不,是屍體的腐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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