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上樓的一行人臉色都變了,江河川尷尬道:“這些閑人胡言,請王爺不要介懷,在下馬上叫人把他們轟出去!”


  晉王麵色冷漠,搖搖頭:“算了。”


  走到三樓,他們中有人覺得有些奇怪,又恰好想轉移注意力,便問江河川道:“誒,江掌櫃,這樓上樓下都熱鬧得不行處處笙歌的,怎麽這三樓無客啊?而且都是明燭高照?是哪個貴人這麽有錢,把這一層樓都包下來了?”


  江河川悻悻地笑笑,看了晉王一眼,道:“誒?奇怪啊,王爺您應該知道啊……”


  “什麽叫做本王應該知道?”


  他有些茫然地撓撓頭,道:“是禦史大夫殷大人將這一層樓包下來了,好像是為了定什麽喜事婚事……這殷大人要招待的就是……王爺的親家呀,王爺怎會不知?”


  晉王臉色再次轉冷:“你是說,盧相國?”


  江河川點頭道:“是啊,在下原想相國府的喜事,王爺肯定是知道的呀……這不,王爺你看,盧相國不就來了嗎?”


  晉王沒有打算往樓上再走了,向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是盧元植,他正攜著黃夫人上樓來。


  這種場麵實在尷尬,禦林軍的各位長官又都是直腸子的武夫,這一時都麵麵相覷有些憤懣。


  晉王掃了一眼江河川,又轉麵看著走來的盧元植夫婦,麵色卻漸漸緩和,似乎想起了什麽,敲敲自己腦袋笑道:“誒喲,原來是相國,我都老糊塗了,明明聽相國說過要宴請殷大夫,卻忘了就在今日,哈哈,好啊……”


  低著頭的江河川眼色一變,看著晉王一麵笑著一麵轉身往樓下去,與盧元植夫婦正麵相迎。


  盧元植一見他,心上卻是一驚,片刻的難堪無措。


  晉王徑直走向他,爽朗地笑著,也不拘禮,隻上前攜著他的胳膊道:“親家公!親家母!真是巧啊!沒想到相國就是今日在江月樓宴請殷大夫,不然本王也能湊湊熱鬧啊!相國啊,方才他們還說呢,相國你是來跟殷大夫談什麽婚事喜事的,可是真的?本王怎麽沒聽說過相國有這個打算?”


  盧元植勉強地扯出笑顏,擺擺手道:“哪有?哪有?隻是尋常宴請而已,同朝為官的,小聚一場熱絡熱絡嘛,若王爺有興致,不妨加入我們?”


  晉王放開他,與他對視一眼,後退道:“不了,不了,你們事先有約,本王就不攪擾了,這事先都沒打招呼,恐掃了殷大夫的興,你我各自為樂吧!本王與各位將領上樓飲酒聽曲,親家好生招待殷大夫便是。”


  “也好,王爺盡興就好,改天老夫再與王爺把酒言歡。”


  盧元植夫婦向晉王拘了一禮,晉王稍回一禮就引著眾人上樓去了。


  晉王疏朗而去,走在樓梯上,在眾人的簇擁中,又回頭瞥了盧元植一下,麵上是在笑著,而那一眼卻是怒氣如劍,鋒芒畢露,讓人膽寒。


  黃夫人心有餘悸,低聲問:“夫君,晉王看來是知道了,那這婚事?”


  盧元植掀開自己的衣袖,掃了眼方才被晉王握過的手臂,分明有烏青的淤痕,痛楚仍在。


  他倒吸一口涼氣,搖頭道:“罷了,這婚事談不成了,王爺是真生氣了……”


  黃夫人苦惱道:“可殷大夫還在等候我們赴宴啊,取消這婚事,得想個好理由推脫,先把殷大夫應付過去才是……”


  她的話還沒有落音,身後側邊一扇房門突然被人打開,夫婦倆回頭,隻見房門大開,殷濟恒與殷齊修父子倆陰沉著臉立在門內。


  殷濟恒慍怒道:“不勞相國和相國夫人費心找理由了!方才之事,老夫都已聽到!敢問相國,是把我們殷家當什麽了?老夫自認殷家是不及晉王府尊貴,但也不容相國如此戲弄羞辱!”


  盧元植難免駭然,連忙上前道:“不!不!大夫請聽老夫解釋……”


  殷濟恒瞪了他一眼,拂袖打斷他的話:“相國不用解釋了!老夫誠心要與相國當親家,在此設宴精心招待,誰想相國如此輕慢?算了算了,是老夫自取其辱,妄想高攀相國府,行了吧?老夫謝謝相國賞臉前來,殷家感恩戴德啊!不敢妄念,不敢妄想,犬子看來沒福氣娶到相國千金了,老夫識趣,就此告辭,相國你好自為之!”


  殷濟恒拋下一席譏諷惱怒之言,與殷齊修憤然離去。


  盧元植在江月樓自惹不爽,心中鬱結,千頭萬緒的,苦惱著,這下不但弄砸了與殷家的聯姻,還得罪了親家晉王,兩邊不討好,從江月樓回相國府的一路上都憋著氣,聽黃夫人體貼勸慰才穩住一些。


  盧元植回府後,獨自走到後苑祠堂。


  盧遠澤與盧遠承依然跪在那裏,已經兩天了,他們倆不惜拋下公事,不進飲食,隻想打動父親,到這個時候都憔悴不堪,幾乎暈倒在祖宗牌位前。


  盧元植看著他們兄弟倆這樣,怒氣迸發,卻渾身無力,緊緊蹙眉咬牙,揮拳打向兩個兒子,完全失控,聲音嘶啞,淒聲道:“讓你們嫁娶而已!有這麽難嗎?”


  “你們覺得這是犧牲!這是委屈!這算哪門子委屈!要說這是犧牲,這也是最小的犧牲!為了盧家,我都犧牲了多少了!你們身為盧家兒女卻隻念一點私情!這個不情那個不願!盧家在你們眼裏到底算什麽?你們可曾想過,盧家能有今日談何容易!”


  見父親如此崩潰,他們都心神大亂,連連磕頭認錯。


  盧遠思本是想來給兄長送水送食,卻看到父親這番痛心模樣,自責難當,淚流滿麵,跪下道:“父親!遠思知錯!遠思不該任性!女兒願嫁殷家!請父親寬心!”


  盧元植漸漸平靜下來,看了下她,僵硬地搖搖頭,轉身緩慢挪步往門外走,淩亂的發絲中幾縷白發飄動,嘴裏念著“用不著了,用不著了……”


  ……


  聽人傳言自己的女兒在相府受虧待之後,晉王沒有片刻安寧。


  加之親眼撞見盧元植欲與殷家結姻,他心中怨氣一時難消,連夜找來相國府的人探問郡主的情況。


  得知郡主的確偷跑出相府過,他怎能受得了?心中憂煎,隻是想著自己的小女兒在相府受著怎樣怎樣的委屈……


  ……


  一宵易過,次日早朝之後,較晚出宮的盧遠澤在宮道上與領著禦林軍巡防的晉王狹路相逢,當即挨了晉王劈頭蓋臉的一頓揍。


  這事直接捅到了皇上麵前。


  皇上聽晉王訴完成碩郡主婚後受苦,他亦十分心疼這個小堂妹,直斥了盧遠澤一早上。


  盧遠澤百口莫辯,一直到盧元植聞訊前來向皇上和王爺賠罪過後,方安撫住他們的情緒,這事才勉勉強強算過去了。


  他會在宮道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出手教訓盧遠澤,明麵上隻是指責盧遠澤虧待郡主,實則是在給盧家下馬威。


  他想警告盧家,他們兩家聯姻,並非晉王府依附權勢滔天的相國府,而是相國府高攀皇族嫡親的晉王府。


  明白了這一層意思,盧元植豈能咽下這口氣?

  原先還為自己的朝秦暮楚之心感到些許愧疚,這下他也怨氣難消,難再把這位“親家”放在眼裏。


  最苦惱的是盧遠澤,家事公事傾軋而來,他整日整日不得安穩。


  不過沈尚書回到工部署事之後,就一直向他催要新的工事圖紙,他忙於籌備改建天一神壇,也無暇他顧。


  顧清寧所作的圖樣早拿給他看了,但仍需調整修改,所以暫時沒有對外透露,改建的事隻有工部幾位高層知道。


  他與顧清寧又不好明著見麵,隻能等其他人散值之後,他再與她單獨留下一起研究圖樣,每每都要商議到很晚,然後各自歸家。


  是日,他們討論完了最後一處的修改,此時散值時間剛過不久,他們一致認為圖樣能夠完全定下了,便都如釋重負,在侍郎廷內稍作休息。


  這時周圍寂靜,整個官署內廷隻有他們二人,沒有言語,隻有融洽默契的動作和眼神,一眼望去,無不般配和親近。


  顧清寧坐在侍郎的主位上寫後續籌備的所需材料清單,抬眼見對麵的盧遠澤靠在椅子上,雙目無神地發呆。


  她隻看過一眼,又垂麵繼續書寫,問道:“你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盧遠澤轉眸凝神看她,撫了下眉心,搖頭道:“累,很累,但……回去了更累……還不如在此,圖一時清靜安寧……”說著他莫名地笑了一下。


  顧清寧問:“笑什麽?”


  “圖一時清靜安寧……”他回味著自己剛才說的話,喃喃念道:“清靜安寧,不就是清寧嗎?清寧啊清寧……”


  她也笑出來,沒有多說什麽。


  外麵空曠的廊道裏出來急促的奔跑聲,他們聽到有人還未進侍郎廷就一直喊著:“大公子!大公子!公子快回啊!”


  會叫他大公子的就隻有盧家下人,看來是家裏人派人來催他回去了。


  顧清寧不想被盧家人撞見,便主動藏到屏風之後去了。


  盧遠澤起身到門口去看,的確是盧府家仆。


  那人跑得氣喘籲籲地,一臉喜色,見他就激動地大聲道:“大公子!相國讓小的來請公子速速回府去!”


  盧遠澤見他匆忙,就緊張問道:“怎麽了?府上出什麽事了?”


  那小廝緩了緩氣,笑著向他拱手一拜:“小的恭喜公子,公子就要當父親了!”


  “什麽?”盧遠澤難以置信地摁著他的肩問道。


  小廝再次向他確定:“是啊,今日大夫為郡主把過脈,郡主有喜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相國知道後歡喜得不得了,讓小的趕忙來催公子回府!公子快走吧!郡主還等著呢!”


  一刹那的懵神之後,盧遠澤心中狂喜,頓時變了個人似的,顧不上其他,直接急急奔出侍郎廷,火速往回趕。


  他們走後,整個官署萬籟俱寂,天完全黑了下來。顧清寧在屏風後麵抱膝坐在地上,一直坐了很久,沒有一絲動作或言語,隻是把自己抱得越來越緊。


  爾後,她放開了自己,平靜地從地上站起來,收起圖樣稿紙等等,吹滅了侍郎廷的燭火,關上門,轉而去後廷的工事房。


  一路隻有她一人在明明滅滅的燭光中走過,到了工事房,依舊隻有她一人。


  她把東西收拾好,在工事房正中央的建模沙盤前站了一會兒,微微抬頭凝望牆上的巨幅廣和宮圖樣。


  燈火昏暗,她眼眸不眨,看得不舒服,眼淚自然地從傾斜的眼角滑落。


  她哭了,哭得越來越厲害,漸漸地不能自已,她隻能向自己認輸,雙手捂著臉,低頭痛哭出來,雙肩急劇顫動著,整個人都有顫得越來越劇烈。


  她終於壓抑不住了,情緒暴發,墜入短暫的瘋狂中,她不管不顧地泄憤,直接把牆上的圖樣扯了下來,丟在地上,發瘋地踐踏著,這樣還不夠,她雙臂一揮,將沙盤上自己親手搭建的廣和宮模型統統掀翻,砸得粉碎,徹底毀滅。


  發泄完,她看著這一地狼藉,終於清醒過來。


  她用雙手拭幹淚水,蹲在地上將模型的碎片一塊塊地撿起來,將圖樣畫布折起來放到桌角,將淩亂的沙盤撫得平整,清理了上麵的所有雜物……


  整個沙盤看上去就像一方平整的荒漠。她拿起新的木塊,一塊塊地堆疊在這片荒漠的一處,搭成一個高聳的建築物,如海市蜃樓,又真實顯現,孤零零地處於一片荒漠中……


  做完這些之後,她離開了工事房,沿路吹滅照明的小燭燈,獨自離開工部官署,歸家去了。


  翌日,早晨,不同於前廷的一派喜氣,後廷工事房的人一見廣和宮模型被毀,圖樣被撕,都暴跳如雷,兩位司監最是氣憤,嚷嚷著一定要揪出惡意搗亂的人。


  眾人鬧著,隻有少數人注意到沙盤裏的模型,當然他們也沒能上心,畢竟那模型在他們看來隻是冰山一角,不解其意。


  李象瞳大動肝火,誓要重懲犯事者,鬧過一上午,當他獨自在公房內氣得打轉的時候,顧清寧端著茶盤進去了。


  李象瞳哪有心情喝茶,直讓她出去。


  她卻關了門,在桌上放下茶盤,淡然地坐到李象瞳對麵,拘了一禮,直視他道:“司監大人,稍安勿躁。小女子前來,是想告訴大人,那沙盤是我毀的,圖樣也是我撤下來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