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李象瞳被撤職後,工事房就由蔣嶸一人提領,他管著東西兩堂所有參事及事務,卻不能為此自鳴得意。


  因為,李象瞳一走,其實就相當於,整個工事房的重擔都壓到了他肩上。


  尤其是在這種緊要關頭,他本就沒有才學,靠著一張臉皮在工部混日子,向來是能推則推能避則避,心想著反正手下有這麽多人,上頭又不指望他有多大作為,加上職務與所得完全不等比,心中一直都頗為不平。


  也是因此,整個工事房的風氣都很頹然,從上到下幾乎都是在應付交差。


  這下李象瞳撤了,就剩一個他,真是再想躲也沒法躲了,怎能不心急?

  自從在工事房目睹過這一回荒唐事後,梁正卿似乎決心想整飭工事房的風氣,所以他連著兩天都呆在工事房大堂,親自監督參事們的工作,多少圖樣都不合意,全被他打回去重做了。


  他整日眉頭緊鎖,在大堂內轉來轉去,就是沒看到一點如意的地方。


  隔日,他大手一揮,不再讓參事們各自提圖樣方案了,把所有人聚齊來一起討論該如何改建廣和宮。


  事先問蔣嶸的意思,蔣嶸囁嚅道:“梁大人,你說我們急有什麽用?最後還不得看侍郎大人的……往常不都是上邊給總圖樣,然後我們來細化嗎?你說你讓我們想法子這不是為難我們工事房嗎?”


  梁正卿拂袖道:“再等下去,你們工事房還不如直接散了,各回各家,豈不自在?”


  蔣嶸悻悻道:“我不是想推諉,隻是怕不合侍郎大人的意……”


  梁正卿道:“蔣司監你不會是忘了吧?你可是工部的老人了,還記得在盧侍郎來工部之前嗎?所有的工事圖樣可都是你們工事房先繪出來的,現在都隻會指望盧侍郎了?你還想不想升官了?也不知道為自己爭功勞?前幾任司監可不是你們這樣的!”


  蔣嶸小聲幽怨道:“人家那可是相國之子,年紀輕輕就官至四品了,我們就算想,又怎麽敢跟他爭功?”


  梁正卿睨了他一眼:“自己沒本事就別在這嚼舌根。好好想你的法子吧,不然倒黴的還是你。”


  蔣嶸無言,默默地站在一旁,想著怎麽樣才能糊弄過去。


  參事們都齊聚一堂,梁正卿讓蔣嶸主持論談,令他們提出自己的想法,滿堂的參事們竟然麵麵相覷,一時陷入沉默,無人發言。


  蔣嶸看這也不是辦法,就點名了幾個平日比較活躍的參事,問他們為何不發言。


  有幾人被逼得沒法,竊竊地瞥了一旁的梁正卿一眼,小聲道:“前日……李司監提案……都被否決了……我等是怕……”


  梁正卿看著他們,淡然起身,一語點明:“你們是怕,你們今日發言,也會被本官否決,甚至怪罪,所以不敢說。”


  “是……大人英明。”那人難堪道。


  梁正卿正色而立,道:“諸位來工部這麽久了,應當都知道,工部與其他五部不同,這裏不講究什麽虛禮出身,從來都是以才取士,放眼大齊官場,有哪一官職不是得經科考才能得到?或靠顯貴出身得以保薦?隻有你等,工部參事,是靠你們自己的一技之長考進來的,才能在這裏大放異彩。我梁正卿也是如此!奈何近年這工事房因為諸多原因充斥著歪風邪氣,不乏有不思進取之輩在這裏混閑差,縱容這等人在此,是本執事的過錯,所以今日,本執事就把話撂在這裏,前有李象瞳為例,且不止於他,工事房上下都得整頓!”


  “所謂優勝劣汰,隻有在用人關頭,才能看出誰為大才,廣和宮一事拖到今日,我已經給了你們相當多的時間了,今天就來做個了結,此時此刻,就在這裏,你們自由發言,誰能提出好的改建方案誰就留下,最優者直接晉升為司監!”他這樣一說,眾人心中一動,躍躍欲試。


  而他話鋒一轉,道:“若誰說不個主意,還濫竽充數,那就對不起了,脫下製服拿上東西,給我滾蛋!”


  工事房內再次鴉雀無聲,幾十個參事以及蔣嶸都心有戚戚,垂著頭,不敢妄言。


  “大人。”


  一陣寂靜之中,響起一道清麗平朗的聲音,眾人尋聲回過頭去,看著最後一排最角落的位置上,顧清寧麵色恬靜地起身,雙手平舉到眉心拘了一禮,從容道:“小女子有一法可解如今困局,大人可願聽?”


  梁正卿見她先起身,臉色青了一陣,不屑地擺手,諷道:“顧姑娘有何高論不妨說出來聽聽,畢竟勇氣可嘉……”


  顧清寧提裙離位,向前走來,在建模沙盤前停下,一邊擺弄木塊,準備搭建模型,一邊道:“時不我待,留給我們的時間局限了一切,要想在明年三月之前改建好廣和宮,是不可能的。”


  眾人聞言盡皆嘩然,蔣嶸不耐煩道:“若顧姑娘你隻是想說這,那還是閉嘴吧,改建之難何須你說,不可能,不可能,我們當然知道不可能,可皇上要求我們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我們就隻得想辦法!”


  顧清寧麵色不驚,轉頭含笑直視蔣嶸,道:“司監大人說得對,我們要做的就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那小女子敢問大人可有主意了?”


  蔣嶸瞪了她一眼,哼聲道:“我有主意還讓你說幹嘛?”


  “那就是沒有咯?”


  顧清寧雙手背後,向他靠近一步,接著道:“沒有主意,那就請大人閉嘴。”


  蔣嶸麵色鐵青,顧清寧不給他回嘴的機會,直接轉身,一臉微笑,道:“其實辦法就是八個字,化宮為壇,化方為圓。”


  一語驚醒眾人,緊接著,顧清寧直立眾人之前,當著兩位長官的麵,一邊搭建圜壇模型,一邊解說其中原由利害,將當日勸解盧遠澤的話又搬出來暢言一通,不過沒有細說詳解,隻是說了大概的構思。


  她滔滔不絕,就工事侃侃而談,一番深入淺出別具一格的言論震住了工事房上下,氣概才華顯露,麵對眾人提問也毫不怯場,仔仔細細考量了每一關節,讓人折服。


  有相當長的時間,整個工事房大堂都隻有她一人的聲音,甚至堂下的參事們都一時忘卻她是女兒身,隻沉浸在她的言論和動作之中。


  直到一座高基圜壇在沙盤中落成,她放下最後一個木塊,話語隨之戛然而止。


  顧清寧倏然轉身,直麵眾人,頷首示意,又轉向沉默的梁正卿,端臂鞠躬一禮,利落大方:“小女子愚見,請大人賜教。”


  梁正卿一時滯愣,回過神來,立即給她鼓掌:“好啊,好啊,顧姑娘妙才啊!”


  參事們都歎為觀止,再次麵麵相覷,爾後為她鼓起掌來。


  她麵帶微笑,向眾人端臂鞠躬,之後容色不驚地往回走,在最角落的位置,重新落座。


  梁正卿站到圜壇模型旁邊,看向顧清寧,撫須開朗笑道:“奇啊,奇啊,滿堂男兒,竟不如一女子!我工部果真是人才輩出的地方!顧姑娘的才華,你等也都見識了,可能服氣了?”


  “好,既事先有言,那本執事就特此任顧姑娘為工事房司監!”梁正卿宣布道,而眼中神情莫測。


  參事們哪有這麽容易信服的?若是別人也就罷了,隻是顧清寧是女子,他們難免疑慮……


  蔣嶸第一個坐不住了,立即拍桌而起,連連擺手:“不可!不可啊!大人!”


  ……


  蔣嶸急急上前,指著顧清寧道:“她是女子!怎能為官!”


  梁正卿叉腰,白了他一眼:“大齊律法上哪一條寫了女子不可為官?”


  梁正卿不耐煩地看著他,直言:“從古至今都沒有?那現在有了!不行嗎?我看蔣司監你不是在為工部名聲著急,你是不願意與一小女子平起平坐吧?”


  蔣嶸被他一語噎住,“大人……”


  梁正卿向他拂拂手,湊近他,拍拍他青筋暴起的臉,道:“住嘴吧蔣司監,還是那句話,工部是以才華論人的,尤其是你工事房!要的就是實打實的才幹!這一下午以來,你還沒看出顧姑娘的才華在你等之上嗎?在工部混了十幾年,還不如一年輕女子,我都要為你這張老臉羞煞了!”


  蔣嶸啞然失語,也沒法再說什麽了,眼珠一轉,憤懣地哼了一聲,退後一步,拘禮道:“大人教訓得是,下官愧疚難當,特向大人告假,下官要歸家麵壁靜思己過,還請大人允準!”


  他以為這樣能讓梁正卿改變主意,他想著畢竟這個關頭梁正卿也應該明白顧清寧是鎮不住工事房眾參事的,他要一走,這裏肯定亂套,覺得梁正卿會顧忌這一點。


  沒想到梁正卿直接道:“好,難得蔣司監有這種覺悟!好走不送!”


  蔣嶸一下子臉色煞白,跺腳走了。


  也快到散值時間了,梁正卿在工事房又說了一會兒話,囑咐眾人盡快按照今日所議的畫出圖樣,爾後聽到放班的鑼聲,他就讓他們散值了。


  顧清寧隨梁正卿去領了司監印與官服,拜謝叩恩,不懼其他,在散值的參事中款款而行。


  放眼前方工部前廷,一間間望去,執事堂、總司監庭、郎中院、侍郎廷、尚書堂……一路走去,前路如何清晰,今後的每一程都近在眼前,後事可期。


  她做到了。


  古往今來,從來沒有,隻有她做到了。


  ……


  蔣嶸豈肯善罷甘休?在眾人散值之後,他又去執事公房堵住了梁正卿,千方百計勸他改變主意。


  梁正卿不想與他置氣了,把門關上,一臉無奈地問他:“蔣司監,你可知這位顧姑娘叫什麽名字?”


  蔣嶸莫名其妙,一時無解,道:“我哪知道?女子的名字能隨便說嗎?她從不說,我們也沒人問啊,隻知道她姓顧,這皇城裏也沒哪家姓顧的有多大台麵啊……”


  梁正卿搖搖頭道:“我來告訴你吧,她是前戶部尚書顧青玄之女,名叫顧清寧,有沒有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蔣嶸想了想:“好像是……”之後恍然大悟:“哦,是不是那個之前傳言與盧侍郎有私情的……”


  梁正卿不置可否,隻道:“我再跟你強調兩件事,你自己想去吧,一,她是拿著盧侍郎的薦書進來的,這事盧侍郎隻與我說過,還讓我保密,再有一件事就是,昨日,盧侍郎找我商議過改建廣和宮的事,你猜怎麽著?他的想法與今日顧姑娘所說的一般無二。”


  蔣嶸如醍醐灌頂,拍了一下自己的頭,道:“大人你的意思是,這小女子是借盧侍郎的主意在此賣弄?”


  “誰借誰的主意倒說不定,隻有一言,這小女子不是我等惹得了的。原來我還沒這猜想,今日讓你們提辦法也隻真隻是想整一整你們工事房的風氣,主意其實已經有了,隻等盧侍郎把圖紙拿過來,但聽那小女子敢那樣說,我這就心裏就明白了,沒準是盧侍郎有意成就她,你說我能不把那司監的位置給她嗎?“


  蔣嶸沉吟了一會兒,“可我還是放不下啊,梁大人,你果真讓她為司監?這太冒險了吧?”


  梁正卿拍拍他的肩:“你呀,怎麽還不開竅?找一個人為你頂罪不好嗎?”


  “頂罪?”


  他道:“是啊,你也不想想,就算按照盧侍郎建壇的方案去做,又談何容易呢?你自問自己能擔下這麽大的事兒嗎?顧姑娘自己要往這風口上撞,你就讓她撞去好了,有什麽岔子也都算她的,我們不就能躲過是非了嘛?”


  蔣嶸還是有些顧慮:“對,風險是被她擔了,可功勞不也被她搶了嗎?要是她辦成了……”


  梁正卿道:“辦成了又能怎樣?她還指望升官啊?就算盧侍郎幫他,那盧相國能願意嗎?如果盧侍郎不懼盧相國反對,會讓我保密?所以你放心吧,哪有那麽容易的?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子,以後有她受的,你還不平?有什麽好不平的?不如趁機去享幾天清福。”


  他看蔣嶸在思量,便說最後一句,道:“你隻需記住,她不成,自有罪責要擔,她成了,還有盧相國之禍。我們隻需作壁上觀便可。”


  ……


  翌日一早,顧清寧首次著官服上署,工事房的參事見了她,有的假作歡迎上前賀喜,有的直接對她不屑一顧,根本不打算承認她這個司監。


  她也是清楚的,這些參事不會輕易服她。


  她按禮去梁正卿的公房叩謝上官,行禮完畢之後,她拿出一封書信交於梁正卿。


  梁正卿不明其意打開來看,隻聽她道:“下官恭喜梁大人,令郎將金榜題名取得功名,實在可喜可賀。”


  “你說什麽?”他從信封中抽出一張紙,打開一看,是一篇文章,分明的行卷格式,且隻有一半,上麵的字跡格外眼熟,再細看行文開篇,署名竟是他的兒子梁言琛。


  他始終摸不清頭緒,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顧清寧柳眉細挑道:“梁大人莫非連令郎的筆跡都看不出來了?這篇行卷文章,可是他花一萬兩銀子買的,加上明年科場文章,他還得再出兩萬兩,這麽大一筆支出,難道梁公子未曾與大人商議過?”


  梁正卿緊攥著紙章,怒目圓睜,“不!不!他絕對不會!”他難以置信,火氣上頭,直接將那張紙給撕了。


  顧清寧睨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安然不驚,道:“撕掉又有何用?這隻是一半而已,底稿尚在,隻好勞煩梁公子再抄一遍了。梁公子是個爽快人,早就付了銀子,親筆寫了字據,且畫押簽名,此事已是鐵板釘釘,梁大人何必動氣?隻待明年放榜不就好了?”


  梁正卿額頭上青筋暴起,罵著:“這逆子!逆子!”他發泄了一陣,後來恢複理智,問:“這文章怎麽會到你手裏?是你在搞鬼是吧?你想借此要挾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