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顧清寧似乎被他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一臉無辜,退後一步道:“不,梁大人你誤會我了,我真的隻是來向你道喜的,這不是好事嗎?梁大人何必動氣?我哪有那能耐為令郎捉刀代筆寫行卷文章?還打保票他一定會中舉?隻是恰好這文章落到我手裏了而已。要說在背後幫襯梁公子的人,可是目前長安城內第一名門的貴人啊。梁大人不用擔心,令郎前途大好。”


  梁正卿鎖眉沉思,看著一地碎紙上那熟悉的字跡,頹然道:“你是說盧家?”


  她答:“有這種本事的還能有誰?至於是盧家哪一位,梁大人去問令郎就好了呀。”


  他轉過頭來,用厭憎的目光直視顧清寧,壓著聲音問道:“那這文章怎麽會落到你手裏?還說與你無關?”


  顧清寧毫無怯意地對上他的雙眼,靠近他一步,神色陡轉,雙眸中的冷厲鋒芒直戳人心。


  她道:“因為我與盧家人有私情跟我們的侍郎大人糾纏不清啊,梁大人忘了嗎?我就是靠著盧遠澤的抬舉上位的啊,所以,這些事我能不知道?”


  “你……”他被顧清寧嘲諷的話語刺到,這才看清原來她一直心如明鏡,將別人對她的看法摸得一清二楚。


  她步步緊逼,一字一句地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把我推到前麵擔風險,而你們在一旁見機取利,豈有那麽容易?你知道借盧遠澤在工部謀事的我最畏懼什麽,我自己更是知道,所以,盧相國那一頭,你想不都不用想。我就直說吧,若梁大人你能保我在承建司安然無恙,我就能給你兒子光明前途,若我一日失官,我必讓大人你陪我一起被驅出工部!”


  梁正卿駭然無言,想他四十多歲的官場老人,從未想過有一天竟會被一小女子厲言威脅,頓時臉色煞白,暫且穩住,賠上笑臉,一番虛詞打發顧清寧,想等回去問過兒子之後再作打算。


  顧清寧豈能不知他的打算,多說已無益,就給了他好臉色,出了他的公房。


  這時,盧遠澤帶著天一神壇圖樣定稿來到了工事房,見工事房內一片嘈雜無人管製,心下生疑。


  眾人一見他來,才安靜下來,連忙行禮。


  盧遠澤環顧了一下兩廂的司監公房,皆門戶緊閉,便問道:“你們的司監呢?”


  有人回道:“回稟大人,李司監被撤職了,蔣司監告假在家不上署。”


  他鬱悶道:“那現在誰是你們的司監?偌大的工事房不會無人提領吧?”


  “自然有人提領。”


  他背門而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便聞聲回頭,一眼看到身著司監官服,束冠佩印的顧清寧,霎時間愣了片刻。


  隻見她微笑上前,聲音娓娓:“稟大人,下官就是工事房的新任司監。”


  “清……”盧遠澤詫異失言,看著顧清寧淡然走到自己麵前,行官禮,問他道:“侍郎大人駕到所為何事?下官專候大人指教。”


  盧遠澤始終難以置信,看向隨之而來的梁正卿。


  梁正卿此時心有顧忌,便賠了一笑,拘禮道:“大人,這位便是昨日剛任命的顧司監,在蔣司監告假期間由她總領工事房,任命文書已經交到郎中院了,應該不日就能傳到侍郎廷請大人過目。”


  盧遠澤轉頭與顧清寧對視,看出她眼中的堅定,還有一瞬似乎隻為他一人而顯露的懇求。


  他如鯁在喉,緩了一下,隻點了點頭,轉而言道:“嗯,這些事梁執事你拿主意便好。我此來是向你承建司移交圖樣定稿的,後續細化事宜,還得梁執事與……顧司監多多費心。”


  顧清寧上前雙手接過畫軸,答道:“侍郎大人放心,工事房諸位必盡心完善,不負大人所願。”


  她行完禮,直接打開圖樣畫軸,掛到牆上,一副新的工事圖樣就這樣展現在眾人麵前。


  堂下諸位參事盡皆唏噓,因為那圖上畫的竟與顧清寧昨日提出的方略相似,也就是說,顧清寧的見識竟與侍郎不謀而合。


  顧清寧看出參事們看她的眼神變了,便明白自己成功了。


  她故作驚訝,稱讚盧遠澤的圖樣如何驚奇。


  聽盧遠澤向眾人宣布新的工事開展,眾人至此才真的心底安穩起來,又受顧清寧一番激勵,參事們士氣高漲,個個躍躍欲試。


  天一神壇圖樣的公布象征著他們這大半月的驚疑不定終是結束了,一項工事拉開新的篇章。


  而顧清寧與盧遠澤此刻並肩立在工事房大堂之上,也讓有心人感知,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無論是工事房還是承建司,或是偌大的工部,都將因這個女子的到來,徹底改變。


  討論完工事,顧清寧按禮送盧遠澤出工事房,盧遠澤依然有些晃神。


  她對他淺笑,道:“將為人父,恭喜。”


  他深望了她一眼,道:“初為人臣,小心。”


  是年,十一月末,天一神壇正式動工。


  ……


  幾日後,在如意酒樓二樓,兩位長者臨窗而坐,一個貴氣自顯,一個風雅恬淡,相對飲酒笑談,話語不多,其間還摻雜著算珠撥動的聲音。


  顧青玄打著算盤,十指靈活如行雲流水,認真思量著。


  殷濟恒看著他,笑道:“顧賢弟不愧是當了十幾年戶部尚書的人,這算起賬來真是熟稔。”


  顧青玄手指沒有停頓,隻笑回:“是啊,顧某平生所好,除了下棋便是撥弄算盤算籌了……”


  他推上最後一個算珠,收手停下,凝神審視算盤上呈現出的數目。


  殷濟恒問道:“哦,那賢弟你此刻算出什麽了?”


  顧青玄伸手一拂,又將算珠全部打亂,道:“顧某算出,皇上得心疼一陣了,各位大人恐怕也要割點肉了。”


  次日下午,殷濟恒受召進宮麵見皇上。


  皇上還招了兩位司丞及戶部要員,坦言國庫吃緊,加上天一神壇的工事消耗,國庫嚴重虧損,讓他們進言想法解決這次財政危機。


  殷濟恒諫言,廢除官員年底領福銀的政策,將這一筆款項充作公用。


  殷濟恒的諫言當即遭到眾人的反對,兩位司丞在禦書房裏都不想給他好臉色看了。


  皇上也覺得有些不妥,未置可否就讓他們先退了,他再與盧元植和兩位司丞商議。


  ……


  皇上坐在龍案之後,看著戶部統算的奏表,蹙眉凝神思量著什麽。


  眼前的三人,相國盧元植,左司丞荀高陽,右司丞楊隆興,都是在他登基前,於皇位之爭中幫他出了很多力的功臣。


  新皇登基後,盧元植大力排除異己,許多可能威脅到他地位的昔日盟友也未曾幸免,連當年與他最為緊密的顧青玄都沒落得好下場,而楊隆興與荀高陽卻如日中天官至從一品司丞,各領三部,其中原由也耐人尋味。


  或者說最簡單的一點原由,就是,他們不會威脅到盧元植,就算這二人位高權重也不會威脅到盧家。


  與其說他們是新皇的功臣,不如說,他們是盧元植的心腹,且是兩個沒有野心,易於滿足的心腹。


  掌管吏、戶、禮三部的左司丞荀高陽,人品不似楊隆興那般下作陰暗,但個人毛病不少,出自官宦人家的他,向來愛慕虛榮,好擺官譜,專享玩樂,雖然做起正事來並不含糊,但其人在私下毫無官員操守,吃喝嫖賭種種嗜好,尤其嗜賭,無論是與人交際還是在賭場上,每每一擲千金肆意揮霍,早在多年前就把祖上基業敗個精光,進項雖多,也耐不住他這般揮霍,就算如今官至從一品身家也並不富裕。


  所以,在聽殷濟恒諫言要取締官員年底福銀之後,他是第一個反對的,可見家底已經捉襟見肘。


  此時皇上對著他們,問他們有何見解,荀高陽說了一些,但都不能解決近危,楊隆興實在胸中無一策,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虛話搪塞皇上。


  唯獨盧元植不發言,他一直低頭看著宮廷司交上來的賬本,上麵清清楚楚地記著皇宮中人包括皇上的每一項開支,臉色愈發地不好。


  皇上第二次問他:“相國,你有何見教?怎樣才能填補國庫的空虛?”


  盧元植有些沉不住氣,一時失神,重重地合上賬本,忘乎其他,指指賬本看著皇上道:“陛下啊陛下!難道忘了先皇的囑咐嗎?要廉政克己,切勿靡費!而今,陛下卻如此鋪張奢靡!國庫如何能不虧空!”


  皇上憤然起身:“相國是在怪朕?朕如何靡費了?國庫空虛豈是朕一人之過!別跟朕提先皇!先皇會那樣叮嚀,就是因為他知道大齊國庫已經沒得鋪張了!說句大不敬的話,先皇留給朕的就是一個爛攤子!”


  三人一齊跪下,盧元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過激了。


  皇上的怒意被激起,一發不可收拾,甩袖道:“連年征伐,大興土木,天災不斷!先皇在時,大齊豈有一刻能夠休養生息?光是連年的征戰都得多少軍資!加上各地水災旱災,幾時太平?哪一處不得花錢!大齊國庫早在幾年前就開始入不敷出了!連年虧損又怎能避免?”


  ……


  後來,兩位司丞與盧元植總算熬過了皇上的龍顏大怒,被訓一頓之後出了禦書房。


  盧元植思慮深沉,又開始一言不發,兩位司丞隻顧著埋怨之前殷濟恒的諫言,後來見他臉色一直不好,才打住了,向他問對策。


  楊隆興道:“相國,依下官之見,國庫的空虛並非是一時危急,而是由來已久弊病太多,要想此時力挽狂瀾恐怕不易啊,下官覺得,不妨先設法解決當務之急,就是修建天一神壇。”


  荀高陽附和道:“是的,相國,距原祭天殿廢棄之始已將有三年了,一直拖到陛下登基後才動工,還遭這一波三折的,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陛下自然會急,祭天本是曆代新皇登基後的首要大事,而今卻一拖再拖,祭天可是新皇受天子之封,受萬民來朝的儀式,再拖下去讓那些屬國友國怎麽看我們大齊啊?”


  “怎麽看?”盧元植看了下左右兩人,氣悶道:“讓他們跪著看!”


  楊隆興道:“誒呦,相國就別說笑啦,這不在問相國您有何高見嘛?”


  盧元植知道這兩人遇事隻會推諉,也不指望他們分憂解難,直道:“有何高見?老夫沒什麽高見,想拿主意去陛下麵前邀功,就自己想去!”


  盧元植沒給他們一個好臉就走了,兩人兀自鬱悶。


  分開後,荀高陽在宮道上跟進宮秉事的禮部尚書董燁宏碰上了。


  董燁宏也聽說了殷濟恒提議取締官員福銀的事,這時也是一臉不悅,吹胡子瞪眼地跟荀高陽抱怨起殷濟恒,諷道:“這殷大夫也真是站著說話不要疼,以為誰家都像他們殷家那般有那麽大的家業啊?像我們這種,雖在朝為官,又能得幾個俸祿,家裏還有老小要養,時常應酬,一年到頭手上都不剩幾個銀子了,就等著發福銀過年呢,他倒好,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要陛下取締,憑什麽呀?真不顧人死活!”


  荀高陽道:“這不對吧,要是小官小吏說緊著福銀過年,我還信,可董尚書你可是二品大員啊,還過得這麽寒酸?我不信。”


  董燁宏湊近他道:“司丞大人這不是明知故問嘛?我是不用指福銀過年,可那些小官們不都指著領福銀之後四處走動嗎?我一人沒了福銀不打緊,可他們沒了,我收誰的去?這過年得少了多少進賬?司丞大人難道你就不走此道嗎?要是下麵的人不向上贄敬,我等都得損失多少啊!”


  他說出的正是大多官員心裏的小算盤,荀高陽自然早就這樣想著了,隻是沒說而已,聽他說完,隻與他心照不宣地笑笑。


  後來他想起什麽了,納悶道:“我就想不通了,莫非殷大夫真是油鹽不進?合著大齊朝堂就他一個清官了?竟然主動提出取締福銀,難道他從不收下邊的贄敬?”


  董燁宏又湊近他,諷刺地笑笑,道:“這司丞大人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殷大夫根本不在意這點小利,人家手下有大把大把的生意,油水厚著呢。”


  “生意?誒,他有侯位在身,這我是知道的,可他那封地不是早就成貧苦之地了嗎?他又指不上食邑,還能怎樣?你是說他還有別的買賣?”荀高陽低頭聳肩,與他竊竊私語。


  董燁宏拍拍額頭,道:“誒,司丞大人可知長安城內的如意酒樓是在誰人名下?”


  荀高陽道:“如意酒樓原來真是他的資產啊?原先還隻是聽說……可酒樓也賺不了什麽錢吧?”


  “那如意坊呢?”


  董燁宏一板一眼,低聲說道,這三個字倒是把荀高陽一下子給整蒙了,他接著道:“司丞大人也是如意坊的常客了,日日在那消遣,就不曾知曉如意坊的背後老板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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