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寒冬已至,風起,雪飄。


  江月樓內,三樓的雅室中添了新鑄的暖爐,毛氈鋪地,座上鋪了色澤鮮明的絨毛坐墊,銅壺盛著狀元紅在殷殷炭火上烘出了香氣,令人迷醉的芬芳沁入鼻息。


  天寒,而這裏不寒,在座幾位年輕公子都卸下了裘袍,披著錦緞外袍,或坐或躺,斛籌交錯,吟吟停停,笑語不息,筆走龍蛇,落在地上的白紙墨跡未幹。


  她係著白色披風,銀色的交疊雲紋,狐毛滾邊,直拖到地,長身玉立,緩步走向窗前,伸手拔掉窗梟,寒風隨即卷著白雪撲麵而來。


  屋內的人直叫冷,而她隻是笑望窗外被大雪覆蓋的錦繡長安城,接了幾片雪花,回過身去,輕輕一吹,手一揚,白色的飛花還未落到溫熱的毛氈上便消融不見。


  她笑看屋內人,提音粗聲平和道:“是你們說要吟雪作詩的,怎麽又怕起冷來了?落雪是好看,但怎麽吟誦怎麽喜歡,雪都是冷的……”


  一個公子朗朗笑道:“薑賢弟就饒了我們吧,今日來找賢弟吟詩以沾沾賢弟的才情,可不要挖苦我們不受寒。”


  她搖頭笑笑,關上窗,拎起銅壺把手,去給他們添酒,笑道:“你們呀,吟詩是差了點,喝酒倒是在行的,盡點這最貴的狀元紅,饒的是你們闊綽。”


  另一人道:“哪闊綽?不是想借賢弟的麵子給便宜些嘛。”他們都笑了起來。


  她斟酒,道:“我隻不過江月樓一小廝,哪來的麵子?你們指望錯人了。”


  後麵一個人酒至微酣,拍桌笑道:“薑賢弟這麵子可大了去了!諸位都聽說了吧?那相國府的小姐可是天天往這江月樓跑,對我們的薑賢弟甚是殷勤啊!我等還苦苦巴望著考試中舉,可我們薑賢弟沒準就能入贅相府平步青雲了!當相國的乘龍快婿,這麵子大得沒邊了!”


  他們全起哄笑了起來,江弦歌心中汗顏,故作臉色,將一盞酒噔地放到那人麵前,嘟囔道:“我隻當你們是嫉妒。”


  那人調笑得更歡,一邊醉醺醺地笑著,一邊伸手要碰她的臉,“是啊,我等當然嫉妒,隻怪自己生得沒有薑賢弟這樣美,能引相府小姐傾心!”


  江弦歌打開他的手,不與他們計較,斟過一輪,酒壺空了,她出去傳酒。


  一出去卻見一個侍者在門口六神無主地打轉,看到她出來了,才鬆口氣道:“薑公子,快上樓吧,盧小姐在四樓漱玉齋裏等你。”


  她沒法,猶豫了一下,把銅壺交給了侍者,提著衣擺,快步上樓去了。


  漱玉齋的門是開著的,一到門前,她便感受到一陣寒意,寒風穿門而過。


  想來不應該,樓上的布置向來比下麵精致舒適很多,這漱玉齋又是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沒理由會冷成這樣。


  她抬眼梭巡,望見屋內正對門的一扇窗大開著,寒風就是從那裏吹進來,帶著紛飛的雪花,在屋內飄揚飛舞,撲向人的麵孔。


  房屋正中央,一方坐案直對門戶,江弦歌看到那道身影麵窗而坐,身上披著帶有氈帽的月牙黃錦緞狐裘披風,卻依舊顯得得雙肩削瘦背影單薄,身後垂在錦緞衣衫上的如瀑黑發幾絲幾縷隨著白雪飄飛。


  她的背影始終挺直,披風垂地如雀尾,帶著與生俱來的倔強與驕傲,還有孤單,就這樣迎雪而坐,靜默無聲。


  江弦歌敲了敲門框,“盧小姐。”


  聽到這聲音,她立即回過頭來,雙眸中有晶亮的光點,前額的青絲中抖落幾片白雪,微提的唇角滿是盈盈笑意,她看著走過來的“薑賢”,撐著桌沿起身,“薑賢……”


  卻因為盤腿坐太久了,不覺腿有些麻,起身又過快,竟一時不穩向前傾倒。


  江弦歌急忙上前一步去扶她,她直直跌進江弦歌懷裏。


  盧遠思原本冰涼的雙頰上立時浮上一陣羞臊的緋紅,江弦歌連忙放開她,別過臉,差點露了原聲,扯了下嗓子,道:“冒犯了,請小姐見諒。”


  盧遠思用冰涼的雙手捂住發燙的臉頰,結巴道:“沒事,沒……沒什麽……薑賢,我等你很久了……”


  江弦歌轉頭看向她,問:“何不讓侍者早點通知在下?還讓小姐久等……”


  她道:“等等沒什麽的,我是怕誤了你的事,你又不是閑人,怕耽擱你,讓你覺著我很刁蠻不講理……”她越說越不好意思,就這樣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江弦歌感覺自己心頭湧上一陣柔軟,這還是那個驕橫的盧二小姐嗎?那日在顧府前斥責顧清寧的大小姐在她麵前怎會如此羞怯柔情?

  她頓了頓,故作疏離,問:“盧小姐光臨,有何事吩咐在下?”


  說著她又覺得自己的語氣近乎是習慣性的命令,連忙語音一轉,小心翼翼地看著江弦歌,補上一句:“我是說,如果你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會兒?可不可以?”她輕輕晃著江弦歌的袖擺,懇求道:“就一會兒……或者我可以等你招待完別的客人……”


  江弦歌隨手為她撣去發絲上的白雪,溫和笑道:“可以,當然可以,你就是薑賢最重要的客人,何須等待?在下隨時待命。”


  盧遠思抿唇一笑,羞怯又喜悅地埋下頭,拉江弦歌坐到她對麵,關了門,兩人誰都沒有提及要關窗,就這樣一道迎風坐著,任白雪簌簌而下,好似身處最雅致的園林,什麽也不用做,也不會有人打擾,天地間,隻有這兩人,還有飄飛的白雪。


  江弦歌真的在看雪,盧遠思在看她。


  江弦歌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她卻立即低下頭,一手仍是撐著下顎,一手擺弄茶具,作倒茶的樣子。


  她偷偷抬了下眼,看江弦歌正凝視自己,她連斟茶的手都顫了起來,隻好說話掩蓋難堪,道:“我,我聽說……這江月樓有一位小姐長得極美……聽說是江掌櫃的女兒……被人稱讚為長安第一美人……是不是有這個人啊?薑賢?”


  江弦歌聽聞此言,反而避開了她的目光,猶疑道:“嗯……是有的,是掌櫃的女兒,江家小姐……不錯的……”


  盧遠思見她神色有些不對,就以為有什麽,連忙問:“你認識她?她真的那麽美嗎?”


  “認識,認識,也還好吧,傳言畢竟都很誇張……”


  她雙眼一瞪,莫名地急了起來,攥著江弦歌的衣角,道:“可是你卻真的是很好看,她要是喜歡你怎麽辦?”


  江弦歌看著她天真的吃醋模樣,哽了一下,又忍不住笑了出來,搖頭道:“不會,不會……”


  她追問:“你怎麽知道不會?我聽說她都二十了卻還未出閣,這必然有隱情。”


  江弦歌低頭擺弄茶杯,微闔的美目中,清冷的目光無處停歇,最終停留在杯中溫熱而透徹的茶水上,啟唇,聽不出心緒,“她……心裏有人了,而那卻是個不可能的人,所以,她隻能等,一直等……不會喜歡上別人……”


  盧遠思安靜下來,有些失神,手指依舊緊攥著她的衣角,還是不放心,問:“你真的不會喜歡上她嗎?”


  “不會。”


  她更加用力地攥著那一角,仿佛傾注了今生所有的勇氣,賭掉了今生所有的運氣。


  “那你會喜歡我嗎?”


  ……


  有很多男子,或是與她偶遇,或是精心設計與她見麵,細膩的她總能在他們眼中看到一種渴求,那是一種讓她無法接受的欲望。


  他們的目光總是那樣,看到她的臉,便一寸寸地下移,仿佛想將她徹底地看穿,想用他們的一切,深情、才情、權勢或財富,將她的冷淡融化,將她據為己有,或奉為高嶺之花,或把玩踐踏……


  她已習慣,卻依然害怕。


  或許有太多人都認識那個待字閨中名動長安,一直深入簡出,偶爾會在江月樓頂樓琴閣的紗幔後撫琴,偶爾會在長安街上遊走,偶爾與同齡女子歡聚一堂談詩作畫的美人。


  但很少有人認識,江弦歌。


  當她化裝成男子,終於能夠不受那些目光所擾,可以裝作瀟灑,與所有人歡笑自如,還能學男子的豪邁,放浪形骸,她覺得這樣很快樂。


  她跟他父親一樣,能傾盡心力幫助顧家人,忽略一切,去做於他們有利的事,就算有時違背純良,她也願意,所以她甘當“薑賢”,與情竇初開的盧二小姐往來,作男子狀,有意無意,撩撥她,引誘她……


  然而,這個時候,她望著這個少女眼中純真的愛戀與期盼,隻聽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心潮湧起,全是艱澀。


  她愧疚了,也想到自己,或許,也曾有這種目光,但她隻能隱藏,她想自己永遠都做不到,握著那人的衣角,問一句:“你會喜歡我嗎?”


  她目光傷感而柔軟,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會啊,很喜歡。”


  盧遠思整個人一怔,難以置信自己聽到的回答,驚喜地望著她,那種純粹的喜悅溢上她的眼眸。


  真快樂,這樣真好,又何必打破一個夢呢?

  江弦歌收回目光,換上一副低沉模樣,道:“但是喜歡又能怎樣?我們是不可能的,盧小姐,不,遠思,我們很難在一起,畢竟差距太大,我隻是一個寒門書生,無官無爵……”


  盧遠思的神色遽變,卻不是破碎的傷心,而是一種堅定的勇敢:“你是怕我父親反對?沒事的,薑賢,我就要定你了,誰反對都沒用!我會去求父親,求他同意,求他給你官位,求一次不行就求兩次,他一直不答應,我就一直跟他鬧下去!他覺得我給他找的女婿不配我,那他就應當塑造一個配我的女婿,而這個人隻能是你,薑賢。”


  她被她的堅毅感動,道:“那他一直不同意呢?”


  盧遠思眼中黯然了一下,又轉而明,雙手握住她的手,道:“嗬,薑賢,你還記得我第一次來江月樓找你嗎?我讓你帶我私奔啊,這次也是這樣,父親再不同意,我們就私奔,走得遠遠的!”


  江弦歌苦澀地笑了出來:“可是我想讓他同意。”


  她說:“我不想拐走他女兒,我不想讓你顛簸吃苦,他想要一個地位財富與你相配的女婿,我也想成為這樣一個人,而且不是靠他施舍,而是靠我自己爭取,這樣,我才配喜歡你,才能堂堂正正地將相國千金娶回家。”


  盧遠思聽著她的話,雙目淚濕:“可是,可是這樣很難啊……”


  她伸手溫柔地給她拭淚:“是很難,但你相信我嗎?隻要你相信我,我就會去拚,去爭取,為了你,不再渾渾噩噩,不再得過且過。”


  “我相信你……”盧遠思點頭道,殷切地望著她。


  她接著道:“那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去考功名建功業,等功成名就,便帶著很多很多的聘禮去相國府,在你的父親,在你的兄長麵前,親口提親,讓他們放心滿意地將你交給我,我要辦一場最矚目的婚禮,用八抬大轎迎娶你。遠思,你說可好?”


  盧遠思熱淚泉湧,又有些不舍:“那你需要多少時間?無論多就久我都等。”


  她搖頭:“不,不要等,等是很痛苦的,暫時忘了那個叫薑賢的人,你隻要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永遠心裏有你,你是他進取的動力,他在為你而變得越來越好,這樣就夠了。遇到喜歡的人就同樣大膽地去喜歡吧,去好好享受你的人生,不要隻牽念一人。”


  “不……”盧遠思抽咽著,抿唇搖頭。


  “遠思,若今生真有緣,我會在你嫁給別人之前回來娶你,若今生無緣,我隻想知道你一直過得很好。而不是因為等待而痛苦。你能明白我的心嗎?”


  盧遠思握著她的衣角,握了很久,哭了很久,最後終於點頭。


  她深深望著這個姑娘,給她所有的溫柔,為她拭幹了淚水,攏上氈帽,帽簷上柔軟的絨毛隨風撲著她如凝脂軟玉的臉頰。


  江弦歌伸手輕撫一下,帶著憐惜的笑,微微傾身,輕輕一吻。


  “走吧,天黑了,我送你回家,陪你在雪中走一回。”


  ……


  “薑賢”與盧遠思在雪中走了最後一程,沒有過多的言語,小雪也沉默地飄飛著,縈繞她們身側,她們一高一矮,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


  盧遠思始終攥著“薑賢”袖擺的一角,直到到達相國府前,兩人話別,她終於放開手:“薑賢……”


  “嗯?”


  她抬頭:“沒什麽,隻想再叫叫你的名字。”


  最後,她踏上了相國府高高的台階,朱紅府門在夜雪的映襯下紅地刺眼,門前燭火在燈籠中搖曳,一輪圓月灑下清輝,映照著人間雪地中,兩道孤影。


  盧遠思停在府門前,看著“薑賢”的背影消失在燈火闌珊的長安街上,消失在風雪中。


  ……


  一邊是離別,轉身就是相遇。


  她獨自在燈火寥寥的大街上冒雪而行,遙遙望見熟悉的身影顯現在朦朧的視線中。


  顧青玄剛從如意坊出來,走到九方街上,遇上了江弦歌。


  順路同行,顧青玄打趣她的男兒裝扮,見她神色鬱鬱,問起是否有心事,江弦歌將這些事都跟他說了,後來問,“伯父可覺著我傻?”


  顧青玄雙手揣在袖子裏,目視前方,眸色平靜,微笑搖頭:“不,弦歌不傻,弦歌再聰慧不過了,女子最明白女子的心思,你不忍直接拒她斷她念想,怕驕傲的盧二小姐會接受不了,這很好。”


  她道:“是啊,我就是覺得,比起知道自己心儀的人不喜歡自己的傷心,知道自己被喜歡著卻不能跟那人在一起,這兩種痛苦,對於女子來說,後者好似會輕一些,隻是遺憾,不是傷心,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願為她變得更好,這樣的夢不正好嘛?生而為人,總需要一些念想,才能撐過這漫長的一生。”


  顧青玄側頭望著她,認真地聽她說這些話。


  她察覺到這平和又含帶欣賞的目光,轉頭問:“怎麽了?伯父,弦歌妄言了?”


  他轉目望向飄飛的白雪,搖搖頭:“不,弦歌,是長大了。”


  她笑了一下:“我早就長大了。”


  “是啊。”他喟歎道:“弦歌長大了,伯父老了,成老朽了。”


  她望著他:“不,伯父不老。”


  顧青玄指指自己的頭:“怎麽不老?都長出白發來了,很快就要白頭了。”


  “不。”她固執地搖頭,看著顧青玄頭上落滿了白雪,同行一路,她知道自己也是這樣,就笑了,指了一下自己。


  “要說白頭,此時此刻,弦歌也是白發滿頭,是否是與伯父一齊變老?”


  顧青玄駐足,伸手為她輕輕拂去青絲上的白雪,攏上氈帽,歎了一口氣,平和淺笑,語氣深深:“不敢與卿同老,恐負芳華。”


  走到了江月樓外,江弦歌停下,目光在地上流連,無意地想找出兩人齊行的步印,而鋪滿白雪的街道上有太多的痕跡,淩亂的腳印,錯雜的車轍,他們曾一同走過的痕跡早就匿跡無尋。


  顧青玄笑看她,目光和藹,擺擺手道:“快回家去吧,弦歌……哦,不對。”


  又想打趣一下她,便拘禮道:“就此別過了,薑賢薑公子。”


  她含笑,一步步倒走著,一直望著他,一手撥開氈帽,拔下束發的玉簪,隨手一扔,簪子無聲地落到地上,被白雪覆蓋,發髻瞬間散落,長發在風中揚逸,青絲如練,寒風微拂,白雪隨之飄舞。


  她的笑那樣淺淡,那樣疏離,卻又那樣溫柔。


  她說:“長安城內,已經沒有薑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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