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今年中秋,皇宮特設宮宴,百官進宮向皇上和太後拜賀,各家都備了盛禮,往年都隻有除夕宮宴,才會大宴群臣,今年多這一回,百官就又要多出一筆不菲的開支。
“為什麽要擺中秋宮宴?往年都沒有的呀?”
“因為陛下缺銀子了,等百官送禮孝敬。”
“啊?陛下也會缺銀子?”
“是啊。往年還好,今年我們的顧大夫弄商改弄整改,為了充裕國庫,各方麵都有收縮,百官不能從商,不敢受賄,朝廷就得給漲月奉,宮廷司還得出錢賑濟災地,皇上為顯仁義,也是下了血本,這不羊毛出在羊身上,月奉漲了,這‘孝敬’就得多一些。”
“那你這頭‘羊’準備給陛下拔多少‘毛’?”
“一毛不拔。”
“陛下知道你窮,就讓你免了?”
“不,陛下知道我家有悍妻,管錢管得緊……反正我是這樣跟他說的……”
“好啊你!”錢鈺馬上就伸出手來,揮向他,“說我是悍妻,我就讓你嚐嚐悍妻的厲害!”
喬懷安連忙抱頭逃竄,一邊逃一邊求饒:“夫人,我錯了!我錯了!”
在府門口,他正要上馬車,去皇宮赴宴,身懷六甲的錢鈺送他出門,這一轉眼,剛才還你儂我儂恩愛和睦的夫妻就成了這副鬧騰模樣。下人們似乎都見怪不怪了,隻在一旁笑著看戲。
“喬懷安,你給我站住!”
他躲到了馬車後麵,以馬車為掩,躲避她的‘追擊’,蹦了幾下,聽她一聲吼,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從車後走出來,垂首回到她麵前。
“夫人,饒了我吧。我隻是個當官的,你知道當官的就愛亂說話,又沒一句是靠譜的。你別動氣,嚇著孩子……”
他腆著臉,笑著,伸手去摸摸她圓鼓鼓的肚子,一副討好的樣子。
錢鈺還是板著臉,怒視著他,他就隻好自覺地把頭伸過去,“夫人,這次下手輕點好不好?我還要進宮呢,掛了彩不好看,還要跟人解釋,挺煩的……”
錢鈺反而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推了他一下,幫他理理官服領口:“滾進宮去吧,我的國輔大人!”
“好咧!謹遵夫人懿旨!”
……
喬懷安進宮去了,在宮門口見到秦詠年,得知他是在等自己,便與他同行。
秦詠年喜不自勝,看到喬懷安就笑個不停,直到兩人相伴而行,四下無人時,喬懷安問他,他方拉著喬懷安的手道:“喬大人,你預測的一點沒錯,冀之這剛進大理寺不久,顧清桓就推舉他做吏部侍郎!而且顧大夫也點頭了。喬大人,喬賢弟,你真是太神了!我也就是給方梁撤了個折子,給他一個小小建議,這回報就如此豐厚,真得感謝你啊,我的喬大人!”
“原來是這事啊,嗨,當時看了那個折子,知道方侍郎來找你,我就動了點歪念頭,也就那麽一說,恰好猜準了他們的心思而已,哪有秦老你想的那麽神?”喬懷安擺手笑道。
秦詠年看著他,不再隻是竊喜了,蒼老的麵容上露出一份特別的欣賞,甚至是欽佩之情。
喬懷安繼而道:“既然真成了,那也真是大好事。不過還是之前說的,令郎擔任這倆職,其實是有些不利的,但隻能先以此穩住顧家人,讓他們不把令郎當威脅,秦老你還得讓令郎穩著點啊,有的事不能急,有的時候就得吃點虧,才安全。”
話已至此,如此坦誠,秦詠年也是感動不已,點頭應道:“是是是,喬賢弟你說得對。放心,我們不是楊隆興,我們有自知之明,冀之不貪心,他不會做蠢事。到狼嘴邊了,還去揪狼須,那是找死……”
對視一眼,不再多言於此,後麵的同僚跟上來了,秦詠年就轉了話題,問:“尊夫人快臨盆了吧?”
喬懷安感覺被他轉移話題的速度閃到腰了,不禁失笑,點頭道:“是是,應該就在這個月了……”
一隊人從他們身邊經過,是顧家抬禮進宮的禮隊,後麵走來三顧,顧青玄為首,與他們互見一禮。
目送三顧走遠,他們又對視一眼。
“狼群正在壯大,我們避著走……”秦詠年打趣道。
他接,“是,很大……”
……
三顧一起攜禮進宮,在宮道上走了一段路,又不得不分散,去與各自部裏的同僚寒暄見禮。
今日雖為中秋宮宴,但他們仍去上署了,隻把公事處理完了才換裝趕進宮。尤其是顧清桓今日忙得焦頭爛額,方梁已經去了禮部了,吏部的事都壓在他身上,他怎能不受累,不過累也累得順心,總算沒有方梁在眼前礙事……
中秋宮宴由宮廷司與禮部負責籌辦,所以方梁也算是在一上任就幹了些正事,難得得忙活了一陣,更讓人感覺神奇的是他幹得還真不錯,比餘鴻之這個尚書還靠譜,把這次宮宴辦得有模有樣,在皇上麵前露了很大的臉。
金罄聲響,禮樂開席,各家禮隊如長龍般隨宮廷司大太監進入禮殿,眾人在殿前如站朝般井然有序地依次依品進入正殿,晉王位於最前,緊接著是九親王等皇親國戚,再者才是朝上百官,顧青玄謙讓避後,讓秦詠年和幾位老學士在前,眾官禮讓在後,董燁宏杜漸微在他左右,他又邀上自退在後的喬懷安,與喬懷安並肩,四人於前,並行進殿,各人親族隨後。
入殿後,三顧歸於一排列坐,以顧青玄往下,依次是顧清桓和顧清寧,於皇座右邊,這是皇上特意為他們安排的位置,對麵皇座左側就是以晉王為首的一眾皇族。
皇座之側,特設一鳳座,一輪禮樂過,百人行大禮,三呼,皇上扶魏太後出席,再三呼,最後才按個人名位落座。座上不須有名提示,這些位置都是禮部與宮廷司擬好,給皇上龍目禦覽,改過之後再由司禮太監擬書提前送到各人手裏,各人記住自己的位置,到場各尋各位,步步有序,不致半點錯亂。
由皇上開宴,眾人按座次左右交替致禮祝賀,晉王與王妃先出,後是三顧一齊,接著是九親王,依次開來……
賀了半個時辰的禮,九親王都快睡著了,直到聽見又一聲沉重洪亮的罄響,把他驚得清醒,這是表示正式開宴了,酒菜將上,歌舞待鳴……
身姿妙曼端莊的宮女,著月牙色素錦金絲衣裙,端著一個個玉壺進入殿內,一人案上一壺美酒,這一輪上完,宮女欠身退去,後一輪捧佳肴續上,殿中舞姬曼舞,殿角樂聲漸起,讓人目不暇接,口耳嚐鮮,何其華美,何其大氣……
何其費錢……
顧青玄咽了口酒,在心裏默默打著算盤,同情地看了戶部侍郎程維一眼。
顧清桓想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情,因為他就快進入戶部了。
旁邊侍候的宮女給他斟酒,他與眾人一齊舉杯,躬禮敬謝皇上和太後。
美酒入喉,果然非同凡響,不愧是宮廷佳釀,令人不醉自醺,酣暢無比,回甘無窮。
可是喝完,過了一陣,他卻開始心慌,脊背生寒,身體燥熱胸口堵塞,一時難以喘息,他試著調整呼吸,感覺稍微好了些,但舌頭麻了……
顧青玄喝過幾口酒,也變了臉色,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突然轉頭看向他,甚至失儀地對他擺手,示意他不要喝這酒……
然而,都晚了,顧清桓已經喝下了不少。
殿上斛籌交錯,一片喜樂,少有人注意到顧清桓的異樣,而在那偏後偏角落的位置,方梁一直望著顧清桓的背影,怡然自得地晃著銀杯中的甘梨酒。
他與顧清桓相處這麽久,多次與他飲宴應酬,怎會不知顧清桓的大忌——不能碰梨,一點也不行。
這片刻間,顧清桓的臉和脖子就迅速躥紅,四肢愈漸麻木,在回敬同僚時,幾乎不能語,也不敢真喝,顧青玄和顧清寧都為他著急得不行。
這時想起身上還有那小玉瓶,他連忙倒出幾顆藥丸服下,稍微好轉一些。
可那畢竟不是救命神丹,他知道他若再多待些時候必然會出亂子,自己身體受害暫且不說,若他失態失儀,在殿上暈厥,那就大事不妙了……
之後的敬酒,顧青玄和顧清寧都有幫他攔著,勉強應付過去,而飲宴一半,那高位上的皇上和太後會下來巡酒,也就是作為皇宮主人來行招待之禮,與到場高位者作親切相敬狀,依次稍作寒暄,以示皇家風範彰顯皇室親民。
晉王敬過,接著就是三顧。
顧青玄與顧清桓對視一眼,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穩住,就在皇上太後走來時,率先起身,顧清寧隨後,顧清桓咬唇低頭在最後。
他們行了禮,太後與皇上都舉了杯,他們自然要一飲而盡,這次不能假喝了,可這一杯下去,顧清桓必然支撐不住。顧青玄在向皇上太後道過幾回禮之後,又向他拋去一個顏色,示意他上前。
顧清桓有些不解,但仍是聽從了,按著一口氣,來向皇上太後道禮,發出十分沙啞的聲音,但總算忍住了全身的難受,把簡單的話說出來了,不致失禮。
而他那沙啞的聲音和滿麵的通紅自然而然地讓皇上太後注意到了。魏太後問:“顧尚書是否有不適?”
他這時已經不能說話了,還好顧青玄接得快,拘禮笑道:“多謝太後關切,犬子無恙,隻是他向來不勝酒力,讀書人嘛,身子弱了些,讓太後,陛下見笑了。”
“不勝酒力?那平常同僚聚宴顧卿豈不很為難?”皇上笑道。
顧青玄道:“多謝陛下關切,犬子喝不酒自然就難以應酬,加之事忙,平常少有飲宴,就怕醉酒誤事。”
“也好,朕聽說咱們大齊官風糜爛,私下作風不堪,不想還有顧卿這般潔身自好專注公事的年輕官員,你顧家真是官場清流,我大齊朝廷的中流砥柱。”皇上不吝誇獎,又吩咐賞賜,三顧謝過。
太後看了一眼顧清寧,顧清寧不敢接觸她的目光,一下莫名地臉紅,所幸她很快移開了目光,看向顧清桓,笑容變得慈祥親和:“顧尚書看起來需要稍作醒酒,不妨隨宮人側殿休息,待好些了再繼續飲宴,以免醉酒失態。”
他此時意識已模糊,眼前人影都如在霧中,但他聽到這句話自太後口中說出來的時候,還是聽得字字清楚,如受大恩特赦。
皇上也表示讚同,並吩咐一旁的宮人伺候好顧清桓。
他忙跪下行大禮告退,父姊亦然,磕頭謝恩時,豆大的汗珠砸落在地,咬牙,撐著最後一口氣,從腫痛的喉嚨裏發出聲音:“微臣叩謝吾皇聖恩,叩謝太後金恩,蒙皇恩寬宥。微臣暫退。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謝完恩,他就與宮人去了,起身時差點沒能站起來,還好宮人有眼力見,在他站起來後扶了他一把。
顧青玄和顧清寧都鬆了一口氣,顧清寧本想同去照顧她,不想太後還是注意到了她,讓她陪同巡酒,她隻好隨侍太後身後側,一路小心翼翼,太後顯出對她的好,讓在場人都看到,各人心中所思不同。
顧清桓穿過賓客雲集的正殿,勉強與人一路推禮,總算出了殿門,踏出門檻,一個踉蹌,還沒轉進側殿就暈了過去。幾個伺候他的宮人都是資曆深厚的老宮人,不致慌亂,處理妥當,把他扶到無人的側殿,安置好他,就立馬去請禦醫為他診治。
為首的宮人在請了禦醫,弄清楚了顧清桓的情況之後,準備回正殿向皇上稟告一聲,然而剛走進正殿,沿殿牆垂首走著,然而還未走進殿內設宴處,就見顧清玄已然迎麵向他走來,他忙見禮,顧青玄隻問顧清桓可被妥善安置了,他答是,顧青玄就謝過他,他趕忙還禮稱不敢,顧青玄客氣地扶了他一下,往他的袖口塞了一卷銀票,他心中了然,找了個借口在正殿逗留一晌,又無事而去,繼續去側殿照顧顧清桓。
明堂正殿,依舊是歌舞升平,祥和熱鬧,百官各有應酬,小心周旋,少有人發現顧清桓不見了。
隻有一個人,目睹了全程,感到頗為失望。
……
在半昏半夢中,他隱約感覺到有人給他把脈,有人為他搭上濕手巾,有人拿水送進他嘴裏,也有人給他喂苦澀的藥,之後就是沉沉睡去,他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或是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不能踏實,他睡不了多久,待重新有意識時,還能聽見正殿的禮樂聲,表示宮宴未散。
而自己所處的地方,很靜,很空……
他模糊的視線中,根根宮柱在搖晃旋轉,宮燈一盞一盞,如失火一般連成了一片……
“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他聽到有人問他話,那聲音比他之前的聲音還沙啞,卻不難聽,而是很溫柔很親切。
他未及多想,隻覺得心中鬱氣全無,揉揉眼睛,回道:“好很多了,喉嚨不痛了,舌頭也不腫了,應該是沒事了吧……”
顧清桓眼前那層濃霧退去了,所見的一切都清晰起來,顯出全貌。
但那人不是。
她的麵容被一張白色麵具遮蓋,隻露出一雙眼睛,還有嘴唇和下頜,額心一枝紅梅延展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