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一日,江弦歌歸家後,見鬱生從江河川的書房裏出來,就問他怎麽大晚上的還往這裏跑。


  這鬱生見到她,本來低眉順眼步步謹慎的年輕人立馬眉開眼笑,一麵是不好意思跟她說話,一麵又是怕她不與自己說話,隻撓著頭看著她傻笑。


  鬱生是江河川收養的孤兒,從小也是在江月樓長大的,比江弦歌小一歲,便喚她姐姐。


  雖然江河川隻把鬱生當徒弟來教育培養,而江弦歌是待他極好的,把他當作親弟弟,待他的心不次於待顧家姐弟。


  江河川器重他,自他十六歲起,就讓他在外麵幫忙張羅生意,他頭腦機靈又深諳人情,年紀不大卻很有做生意的手段,久而久之,江河川就將外麵那些不好在明麵上與江月樓扯上關係的生意都交給他打理,為了不遭人抓住把柄,隻能讓他獨居在外,少與江月樓的人往來。


  而顧清桓,極其不喜歡他。


  江弦歌知道江河川最近正在與顧青玄籌謀賭坊的事,就悄然問了鬱生幾句

  知道父親讓鬱生主導此事之後,她若有思量,忽而道:“鬱生,姐姐去如意坊給你打下手如何?”


  “什麽?”鬱生反應不過來,隻見她握起自己的手腕拉他一同進書房去了。


  江弦歌當即跟江河川說了她的打算,她要再扮男裝,去如意坊做事,跟鬱生一起促成這件事。


  江河川自然不同意女兒混跡賭場,好說歹說,江弦歌就是下定主意了一點不聽勸,反而一直在設法勸動他。


  江河川拍拍書案,嚴厲道:“想什麽呢?我是不會同意的,弦歌你就安生點吧!不準再提這事兒!不準再扮男裝!好好的女兒家有你這樣的嗎?”


  江弦歌有些賭氣了,見父親這麽頑固,她也不好再惹他,就悶著轉身往外走。


  江河川看著女兒妥協下來的背影,有些竊喜。


  誰想她還沒踏出門去,與她走在一道的鬱生急急道:“弦歌姐姐,你別哭啊,不就是挨了幾句說嘛?別哭,別哭……”


  然後江弦歌捂住了臉,好似拭淚。


  這一下子,驚到了江河川,他立即從書案後麵躥起來,急慌慌地奔向江弦歌,嘴裏好言說著,完全不複嚴厲之狀。


  “別哭!別哭!是父親的錯!父親錯了!女兒你別氣啊,你說如何便如何可行?你想扮男裝就扮嘛!父親高興著呢,你想去如意坊那就去,父親都同意!你別哭……”


  江弦歌捂著麵頰,抽噎了幾下,問:“真的?父親不反對了?”


  “不反對!”他態度陡轉,此時比之前反對時還要堅定許多:“絕對不反對!”


  “好……”


  江弦歌緩緩放下手,臉上一點淚跡都沒有,反而笑容燦爛,“父親答應了可不準反悔。”


  江河川無奈地拍了下額頭,看看他倆,“誒呀,又上當了!”


  鬱生與江弦歌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她又跟他們重作商量,問清所有關節之處,說了打算。


  這次她將換裝扮作那個虛有的人——薑穀。


  若是別人,鬱生定然怕誰跟他分一杯羹,可這是江弦歌,於是他尤為高興,不斷地給她出謀劃策,教她該怎麽裝扮,該怎麽待人行事。


  江弦歌也看明白了,扮“薑賢”時自己模樣太光鮮太引人注意了,這次她就狠狠地扮醜。


  把皮膚塗得更黑更粗糙,在臉上粘了一顆痣,且衣著庸俗,通身裝扮下來,儼然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俗氣富商。


  第二日她裝扮好了要出去時,江河川捧著什麽東西來到她房裏,給她看:“弦歌,來,把這胡子粘上,父親做了一晚上呢,隻有粘上胡子,我這漂亮女兒才真像男人。”


  江弦歌也同意,任由父親在自己嘴唇上方粘了一道一字胡,這樣一看,她的模樣不但庸俗醜陋,而且頗有喜感。


  她摸著胡子疑惑道:“父親,你哪來的須子做的這個胡子?”


  江河川一邊打量這個“兒子”,一邊揚起自己的下巴掀開短須露出內側,道:“還不是剪的自己的?反正父親胡子厚,剪一些也無妨。”


  江弦歌噗嗤笑出來,故意拘禮道:“勞江掌櫃費心了。”


  收拾完之後,她就隨鬱生去了如意坊,開始熟悉賭坊事宜,裝成賭坊掌櫃與人偶有接觸。


  因為如意坊一幹事宜向來是鬱生出麵打理,所以當鬱生有意無意地向那些官員透露這個就是幫禦史大夫殷濟恒經營賭坊的掌櫃,他們也就信了,開始與她有交往。


  她和鬱生便想著法子試探這些人,有時讓他們贏錢來討他們信任,有時又在他們輸錢時“慷慨解囊”借錢給他們賭。


  幾天下來都算順利,這也急不得,畢竟他們還需要等待一個時機。


  這個時機就是——幾經周折,為了保證天一神壇準時落成,皇上終於同意了殷濟恒的提議,下旨取締六品以上官員的年底福銀。


  荀高陽等人一下子就丟了一大筆收入,氣得三屍暴跳。


  他還與黃正廷等人打算著報複殷濟恒,故而在盧元植麵前也說盡殷濟恒的壞話。


  而盧元植清楚他們的心思,所以也不怎麽理會,正為國庫著急,加上與晉王鬧了矛盾,憂患重重,哪有心思與殷濟恒私鬥?每每被他們煩到了,或被皇上逼急了,總不由得歎朝中無能人,這個時候往往會想起顧青玄……


  在盧元植那裏討不到便宜,年關又將至了,光生氣還是沒用的,荀黃等人就開始想辦法撈錢。


  這個時候,早就觀察許久了的江弦歌與鬱生出手了。


  照著顧青玄編好的故事,一通演下來,又許了他們許多好處,幾番應酬,將他們逐個擊破。


  數日之後,他們投了第一筆錢到如意坊,次日便收到了高利,不但償還了一部分債務,還能到手不少現銀,這下把他們攏住了,在鬱生的誘導下他們又投了許多錢,並立下了字據。


  顧青玄的籌謀算是成功了一半。


  不遺餘力地跟這些官員斡旋的江弦歌對此尤為高興,但讓她心裏有些介意的是,在與這些人應酬上,鬱生所表現出的老練世俗讓她有些吃驚。


  那些醜陋不堪的事,鬱生招架自如,那樣子,不像完全是裝的,她恐鬱生混跡生意場久了沾上不好的習氣,總想找他談一談。


  為了照顧夜間的事務,江弦歌暫住到如意坊後院,與鬱生的住處相隔不遠,她有意留在他身邊引導他,鬱生很高興。


  而顧清桓不高興……極其不高興。


  在得知江弦歌與鬱生一起謀事之後,一向內斂的他直接到江河川麵前去抗議了。


  無奈江弦歌堅持,他就日日去如意坊,有意無意地攪擾他們,晚間也會故意賴在鬱生房裏不走,直到江弦歌回房去睡了,他才打道回府。


  這種種,隻有一個簡單的原因,就是他知道,鬱生喜歡江弦歌,從小就喜歡。


  ……


  這天,江弦歌與鬱生順利地拿到了荀高陽親筆畫押的貸條,兩人喜不自勝,晚間就把顧清桓留下,一起喝酒慶祝。


  鬱生也煩顧清桓纏著江弦歌,就一個勁地灌他酒,顧清桓不甘示弱,兩人喝得酣酊大醉,差點打起來。


  但是無奈顧清桓一書生,他的酒量怎能比得過經常在外應酬的鬱生,所以最後還是他先醉倒了。鬱生就把他扶上自己的床睡了。


  江弦歌沒有喝多少,看顧清桓臥倒安眠之後,她也就回自己房間洗漱就寢。


  她取下帶了許多天的假胡子,小心翼翼地收在匣子裏,放下髻冠,用清水洗淨臉上的妝粉,褪去扮醜的模樣,又現美人嬌顏,寬下外衣,收拾床榻,卻聽有人敲門。


  “弦歌姐姐,我有話跟你說……”


  她聽是鬱生,便道:“鬱生稍等。”


  心裏想著,剛好趁此機會能跟鬱生好好談談,就怕因為這生意誤了他。


  江弦歌披上披風,去開門,讓鬱生進來。


  鬱生步履有些踉蹌,走進房內,關上門,停頓了一下,靠在門上,抬起一雙迷醉的眼睛看著江弦歌,緩緩道:“姐姐好美……”


  江弦歌知他醉了,給他斟了一杯茶,走到門前,笑道:“你果然醉了,都開始說醉話了,好了,把茶喝了醒醒酒,姐姐好好跟你說說話。”


  他眼中浮上一層愈漸濃烈的迷離之色,不像是醉了,而是一種衝動,一種顯露無疑的本色,帶著一抹決絕。


  他一把抓住江弦歌端茶的手,茶杯從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摔碎。


  ……


  “你放肆!”她掙紮著要抽開手臂,卻被鬱生抓得越來越緊。她還抱有一絲幻想,想著他是喝醉了才會這樣失態。


  感受到他手腕的力度,她心裏驚駭莫名,這個從小跟在自己身後,連話都不敢高聲說的少年,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力氣?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可怕?

  不,她不信,她的鬱生不會是這樣的……


  “鬱生你清醒一點,我是姐姐呀,你不要這樣,你聽話放手好不好?你抓疼姐姐了。”她盡量按捺住驚恐,想勸他悔悟。


  直到他揚起頭來,伸出另一隻手一把扯掉她的披風,扯開她的衣領,她才徹底絕望,“鬱生!不要!”


  江弦歌心碎如齏粉,恐懼到極致,混亂地打他踢他,而他毫不躲避也毫不退縮。


  縱使臉上身上傷痕累累,他隻用盡全力禁錮著她,把她往後逼,將她一把推倒在床上,撕開了自己的衣領,欺身壓倒她,跨坐在她身上,一手捂住她驚叫呼救的嘴,一手解自己的腰帶。


  “姐姐別怕啊,你是第一次,我會小心一些的,這樣的快活事兒你抗拒什麽呢?好姐姐,我為你們江家付出了多少啊?你就連一副身子都不肯給我?好姐姐,你就從了我吧!”


  說著他一下撕開了江弦歌的白綾襯衣,身體突如其來的寒意如一把把利刃剜著她。


  她拚命護住自己,淚水傾盆,眼前一片黑暗。


  他猙獰貪婪的麵孔,他猥瑣露骨的話語,他粗暴下流的動作對她來說都是殘忍淩遲。


  那一瞬她想就此死去,與這汙穢的人世斷了幹係……


  忽然,緊閉的房門被人撞開,沒有一分的停滯,隨著寒風卷進房內,鬱生被一把圓凳砸到了後腦。


  咚地一下,他雙眼泛白,動作戛然而止,轟地倒地。


  然而他沒有暈倒,他從地上爬起來,抵擋顧清桓的攻擊。


  顧清桓的眼裏此時沒有人的氣息,而是瘋魔般的恐怖。


  他與鬱生扭打在一起,也不咒罵他,隻是用盡自己的全身力氣,揮出每一拳,打在鬱生臉上,打得鬱生雙眼出血麵孔扭曲。


  這樣還不夠,他把鬱生摁倒在地,伸手撿起門邊的碎瓷片,狠狠咬牙,雙手握著瓷片,用盡全力,插進鬱生的頸項,鮮血直湧,他還不鬆手。


  江弦歌大喊:“不要!清桓你不能殺他!”


  他將她的呼喊聲置若罔聞,又加了一重力道,向下一摁,鋒利的瓷片紮進喉骨的聲音清晰可聞。


  鬱生脖子上的每一條脈搏都錚錚斷裂,直到那塊瓷片徹底地嵌進鬱生的喉嚨裏。


  顧清桓隻瞪著鬱生,看著他做最後的痛苦掙紮,然後死去。


  床上的江弦歌不顧自己衣衫不整,跪在床沿上捶著床,傷痛欲絕地哭喊道:“清桓,你怎麽能殺了鬱生?他是鬱生啊!就算他這樣對我,也罪不至死啊!你可知道,你是在殺人啊!你殺人了!”


  顧清桓從地上站起來,手上盡是鮮血,他麵無表情,看著江弦歌,木然地搖頭:“不,我不管,傷害你的人,我絕不容許他活在世上!”


  “清桓……”


  江弦歌心神俱碎,癱坐在床沿上,縮在床邊緊緊地抱著自己。


  她不敢再看橫屍地上的鬱生,不敢看地上觸目驚心的鮮血,更不敢看顧清桓瘋狂的眼睛。


  她戰栗地蜷縮在那裏,揪住破碎的衣衫,指尖揪出了血跡,好似意圖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挽回她破碎的世界。


  顧清桓閉眼,深深吸氣,咬牙止住不斷的顫抖,看著手上的鮮血,本來想靠近江弦歌的他停住了腳步,目眥盡裂一般,雙眼血紅濡濕,微微抬手,沙啞的聲音說著:“弦歌,別怕。沒事了。接下來……我會處理的。”


  江弦歌隻抱著自己顫抖著,埋著臉,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什麽也不想聽,她什麽也不想看……


  她不想知道顧清桓會怎樣處理鬱生的……屍體……


  她寧願自己是死的那個,這樣就不會忍不住去想種種往日,種種今後……


  或許,死了最幹淨……


  可是,心裏明明還有那麽多放不下……


  她的父親,她的清寧,她那點可望而不可即的夢……


  顧清桓不知自己是哪來的膽氣與力氣,或許就是從他聽到聲響後闖進來看到江弦歌遭人淩辱的那一刻起,他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


  他變得毫無顧忌,毫無畏懼,無論他麵對的是誰,他都知道,那人必死。


  他已不再是他,他不要理智,不要前程,他隻想要他的弦歌無恙。


  所以,弱質書生如他也能殘忍果決地將人殺害,膽小內斂如他也能跪到地上去收斂屍體,腦子裏不由自主地盤算著該怎麽處理這一地的鮮血,這橫陳的屍體……


  顧清桓用鬱生的披風將血擦得幹幹淨淨,又用沾滿血汙的披風將鬱生的屍體裹起來,在屋子裏找到一口大箱子,趁著屍身還沒有僵硬,他費力地將其蜷起來塞進箱子裏,屍體裹得嚴嚴實實的。


  他確認完箱子上沒有特殊標記,準備關箱之時,發現鬱生的頭沒有被裹住,一整顆腦袋倚在箱角上,舉麵望天,扭曲斷裂的頸項向後仰著,猙獰的傷口血肉模糊,白骨外露,慘不忍睹。


  顧清桓把他的頭摁進去時碰到了鬱生的臉,好似還有餘溫,他頓時駭然地收回手,將箱口重重合上,封得死死的,用布條拉著,拖出了門外,暫放於隔壁屋內。


  此時前堂賭坊的聲音叫囂正響,賭鬼們還在那裏揮霍錢財,小廝們還在那裏四處奔走,上上下下一如往常。


  賭,總能讓很多人不能自拔,夜,總是在冬日尤為漫長,長安城,隻在賭鬼眼中,沒有日夜。


  而世人,皆在賭。


  顧清桓找到水洗完手,脫下沾有血跡的衣服丟到火盆中焚燒,然後回了江弦歌所在的房間。


  她此時沒有再驚恐失措,她不再蜷縮,她隻是端坐在榻沿上,身上披著一件披風,雙足垂地,微垂螓首,雜亂的雲鬢也已理好,她隻那樣靜靜地坐著。


  在這個血腥依稀的屋子裏,在這張她曾受侮辱的床榻上,毫無生氣的雙眸望著那片曾鮮血橫流的地麵……


  這樣的她,不再是驚恐,而是絕望。


  顧清桓關上門,撲到她麵前,跪坐在地上,崩潰地伏倒在她的雙膝上,緊抓著她的手,悲痛地哽咽著,“弦歌,弦歌……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敢想象這樣的事再發生一次……想到你會受到的傷害,我就痛苦得要死掉……弦歌,我能為你殺人……我能為你殺人啊……就讓我守著你護著你好不好?弦歌,嫁給我……我們成親吧!”


  就算到這個時候,他還是需要莫大的勇氣才說出這些話。


  顧清桓緊張顫栗地握著她的手,跪坐在她腳下,苦苦懇求一般。


  她默然靜止,聽了他激動而堅定的話,微闔雙眸,輕咬下唇,木然地解下披風,裏衣裂痕斑駁衣不蔽體,香肩裸露,膚白如雪。


  “清桓的深情重恩,弦歌無以為報,今生恐償還不盡,唯有……以身相許。”


  “清桓,你要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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