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顧清桓眼中形色幾變,睨了主簿一眼,其實他是再煩這些裝腔作勢的繁文禮節不過的。


  他笑道:“方主簿如此知禮,應當明白上下有別,你為本官下級,卻對本官家人指手畫腳,好像有點不妥吧?我顧府的管家怎麽稱呼人與閣下又有何幹?”


  主簿討好失敗,神色立時變得尷尬起來。


  他不刻意擺弄官威,接著拂手對唐伯笑道:“唐伯,你不知,這位方主簿人送趣稱‘方長舌’,是說他見識長遠,巧舌如簧,以後你見他得稱長舌大人,這才夠敬意合禮數。”


  唐伯幾近失笑,努力憋著,一本正經地向方主簿附禮道:“老奴見過長舌大人。”


  方主簿臉色發青,僵著不語。


  顧清桓自向他告別,與唐伯進了家門,後來文書也是喚人給他送出來的。


  之後顧青玄對此事有所耳聞,隻歎顧清桓還是年輕氣盛,容易意氣用事。


  他會有此念,也並無道理,畢竟官場上人所講的意氣應是與尋常人不同的,顧清桓還沒學會怎樣正確應用官威,不知何時應當有所取舍。


  逞一時口快,很有可能遺禍無窮。


  不久以後,這便得到了佐證。


  進了府門,顧清桓又是另一副樣子,有些自喜,歡快地向正堂跑去,懷裏抱著兩個禮盒:“清風!清風!”


  ……


  顧清寧與顧青玄也陸續回來了。


  四人在堂上落座,唐伯傳菜開席,一如往年,顧清風最為高興,收了他們的雙份賀禮,也不怨他們較之往年態度怠慢了,體諒他們的忙碌。


  隻是他還是受不了的是,三顧之間的冷戰。


  他們對他都言笑晏晏,看似並無不妥,可轉而一細觀,他們一直沒有互相交談,隻是用十分嫻熟十分完美的方式向他展示什麽叫“其樂融融”。


  問又什麽都不跟他說,他無可奈何,也開始生悶氣。


  唐伯引人進來斟酒布菜,稍稍抬眼瞥了下堂上光景,見三顧麵色冷漠,又看向一臉鬱悶的顧清風。


  唐伯給顧青玄斟酒時,恭稱大人,這是稱慣的,就算是在他去官的時候也是這樣稱呼的。


  後來到顧清桓麵前,思及種種,照樣稱大人。


  對顧清寧自然也是如此。


  他寥寥三句再簡單不過的話,聽起來理所當然,實則十分刺耳。


  刺的是顧清風的耳。


  他不樂意了,臉耷拉下來,“嗬!全是大人,敢情就我一個小人?”


  當然不是針對唐伯,而是故意對三顧發脾氣。


  唐伯見“點火”成功,功成身退,默默地挪到一邊。


  顧青玄咳嗽了下,道:“清風,不要胡鬧。”


  顧清風直接拍桌了:“我胡鬧?明明是你們無理取鬧!”


  這是他第一次頂撞父親。


  顧清桓開口了:“清風,你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了什麽,又置什麽氣呢?”


  顧清風更加惱火,捶胸道:“那是因為你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們怎麽了嘛?為什麽什麽都不說?還想要我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顧清桓道:“我們不讓你知道,是因為我們不想讓你失望……”


  他看了顧青玄一眼,閉眼補道:“不想你對父親失望……”


  那一瞬,顧清風心中一陣刺痛,轉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顧青玄:“父親……”


  顧青玄在這一瞬,也體驗到極致的傷痛。


  他的目光掠過顧清寧與顧清桓,緩緩道:“你們也讓我很失望。”


  “父親……”顧清風迷茫了,他看看父親又看看兄姊,幾近崩潰:“到底怎麽了嘛?發生了多麽嚴重的事不能解決呢?怎麽會弄得這麽嚴重?”


  他們又陷入沉默。


  後來打破這一唐僵硬靜默的,是天際傳來的一聲驚雷。


  外麵響起轟轟雷鳴,白光衝破重重陰雲,突破而出,聲聲乍響,磅礴的雷雨墜地,圍困長安城。


  顧清風眼中忽有淚光撲朔,他不再與他們僵持,起身跑了出去。


  雨滴砸在顧府房屋的瓦片上,片片洗刷,無一幸免,之前蒙上的舊塵被這一場雨衝刷得幹幹淨淨。


  他們不再對望,不再互相埋怨,隻是都站起了身,三人一齊目送顧清風遠去,聽著廊下他的腳步聲與雨聲相合。


  少頃後,腳步聲沒了,雨聲仍在。


  前後三道身影立在門前,望著這一院風雲,也都知道此時長安城內風雨滿城。


  顧青玄閉眼,開口道:“你們知道那一刀,刺進為父身體的時候,我在想什麽?”


  “我隻是很放心,那一瞬腦中心中隻有你們三個,因為我相信,就算我就那樣死了,你們也會繼續將我們的路走下去……”


  他回身,看向他們:“我相信我兒我女必有大作為!我相信你們有那個能力,怎麽不信?你們是我的兒女,我對你們無用懷疑!”


  “好了,都別鬧了,我知道你們對父親有很多的不解,有很多的怨憤,清桓你,甚至認為父親為了達到目的,連你的性命都不顧了,可是?”


  “怎麽會呢?父親所走的每一步都經過周密的計算,我小心謹慎,即使是在出現意外的情況下,也要保證自己能贏。當我兒身陷囹圇之時,我想到的是一定要想確保你的安危,然後才保證計劃能繼續進行。所以,當日殷侍郎才那麽剛好地出現在獄中,清桓我兒,你如今才安然無恙。”


  “至於清寧,父親原諒你了,你可能原諒父親?”


  他似乎是用了最大的耐心,說出這些話,讓兒女看到他的真心。


  顧清寧哽咽失語,“父親,不是不能原諒,從來都沒有恨,何談原諒?隻是我有那麽多不解,我無法認同父親你為了逐權而做的種種,或犧牲自己或犧牲棋子……”


  她搖著頭,幾乎是在折磨自己:“不,不,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想不明白!父親……這樣值得嗎?”


  顧青玄走到她麵前,按住她亂顫的肩,“清寧,等你走到父親這一步的時候,你會就知道,這值不值得了。現在,不要想,你終會走到這一步,你也會成為下棋人……父親一直都相信。”


  他看著長子長女的神色已經緩和,對他們笑笑,搖頭歎氣道:“好了,我得去哄我最心疼的孩子了……”


  ……


  這場雷雨一直到後半夜方才平息。


  顧青玄持燈穿過遮擋住肆虐風雨的通廊,衣帶不濕,腳步平穩,去往後院中顧清風的臥房,他敲門,無人應,隻聽得敲門聲與雨聲交際。


  再往後走,卻見那個小佛堂,此時燈光明亮,顧青玄心中有所動,神色悵悵,遂向那邊走去,抬頭看通廊兩側懸掛的燈籠,那些錦紗方燈,都是由沈嵐熙親自製成,親手掛上,不會被風吹墜,不會被雨衝毀,不會因光陰流轉而褪色。


  他特意吩咐過唐伯,每逢雨時,都要給這每一盞燈籠套上特製的油布套子,所以即使是在這狂風暴雨之夜,滿府通廊上仍有這一盞盞明燈照亮,頑強的光點在風雨交加中搖曳生輝,如星如月……


  之前府中人手不多,每逢暴雨突來,他和兒女都會親自來給這些燈套上油布,他們慌慌張張,又一點都不敢馬虎,全家人一起在這通廊上前後奔走,上躥下跳,忙完之後長籲一口氣,也是挺有意思。


  當然,他最懷念的還是沈嵐熙在時,與他在每個寧靜的晚上持一盞燭燈,攜手走過這通廊,一齊望著那邊的三間小臥房……


  清寧剛學會做木刻玩意兒,著迷得不行,白天做不夠總偷偷在晚上熬夜做,他們是不準的,一定要去她房間“逮”她個“現行”,其實每每沈嵐熙都會陪她一起做完,哄她睡著後才回主屋;

  清桓從小聽話,規規矩矩,都是最先睡的一個,除非被調皮好動的清風攪得不能安穩。他七歲時偶然看了一本誌怪雜說,嚇得不敢睡覺。清風還故意夜裏溜進他房間裝鬼嚇他,兩兄弟鬧騰起來,打進了姐姐房間,將清寧做的小木偶打壞了,這一晚他們就都不能安生了。


  三個小家夥又哭又鬧地跑去主屋,他和嵐熙分工明確,他裝凶教訓他們三個的不是,沈嵐熙安慰他們把他們哄去睡覺。


  誰想一轉眼,清桓“學壞”了,把那些嚇人的故事講給清風清寧聽,讓他們也嚇得不敢睡,這下好了,三個人縮在一個屋子裏,清寧還雕了“桃木劍”,清桓畫“符”,清風披著被子念“急急如律令”拿著木劍到處躥著……


  顧氏夫婦倆無奈,就把他們都帶到主屋來睡,看著他們三個安然入夢,沈嵐熙輕聲在他耳邊低喃——


  “要是他們永遠不會長大就好了……”


  “或是上天再多給我一點時間,我想看著他們長大……”


  ——“不要胡說,嵐熙,我們要一起看著清寧嫁人,看著清桓考上狀元,看著清風變成大男子漢,我們會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青玄,你知道,我不怕的,這天生頑疾,我早就做好了隨時會與世長辭的準備,我不怕死,人終有一死……但是,我害怕上天帶走你的妻,我害怕他們失去母親……”


  ……


  上天終是帶走了她,帶走了他的妻,帶走了他們的母親。


  他從來沒有做過準備,就永遠地失去了她。


  嵐熙,他們長大了……


  ……


  顧青玄走到佛堂外,推門門不開,就敲門,溫聲道:“清風,開門,讓父親進去好不好?”


  響應他的是倔強任性的怨聲:“我不!我在向母親告你們的狀,才不讓你聽!”


  顧青玄失笑,心中卻有酸澀,“好了,你母親都去世了,你怎麽告狀?別胡鬧了,清風。”


  顧清風霍然一下將門拉開,故意板著一張臉道:“我燒紙告訴母親,不可以啊?”


  顧青玄不語,和藹地拍拍他的肩,目光投向佛堂內,那金佛下供奉的就是沈嵐熙的靈位,上麵的名字,他雖已看過千萬遍,但每次目光觸及,心裏仍有不可承受的疼痛。


  門一開,大風入屋,吹熄了靈牌下之前顧清風點著的香燭,他走進去,將香燭重新點上,回頭望向一臉倔強憤悶的顧清風,道:“清風,父親知道……其實,在為父心中,她也是從未離開過我們……”


  顧清風故作擺出的怒色頃刻間了然無存,眸色有傷,“父親……”


  他神情稍凝,忽然正色,無複少年稚態,道:“或許是真的,不是說人死後都會以靈魂的形式存在嗎?或許母親就是從未離開過這個家,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的悲喜離合,她都能感知到,也會為我們傷心,為我們高興。畢竟母親最在意的就是我們一家人,缺一不可,不可分隔,無論生死……”


  有些不適應清風如此深沉的樣子,顧青玄問道:“你什麽時候相信這靈魂一說了?”


  顧清風道:“不是相不相信,隻是,我想,如果這一說是真的,那母親的靈魂一定會滯留於人世,因為她舍不得,也不放心。”


  “她不放心什麽?”


  “我們啊。”顧清風肅然恬靜,說道:“逝者已矣,生人不寧,她當然會放心不下。”


  “生人不寧?”他低吟,明白了,這才是顧清風想說的重點,聽他繼續道:“母親走了,顧家還活著,但人心散了,就算家人俱在,顧家也將於人世無存。”


  原來他一直看得如此透徹,顧青玄有些驚喜,也有些惆悵,笑看這個小兒子:“清風果然長大了。”


  剛欣慰一些,顧清風就變了正經臉色,作青白眼,佯怒道:“談人生呢,嚴肅點好吧?父親,反正我就是這樣覺得的,你好好想想吧。”


  看他這樣裝模作樣的,顧青玄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頭,“臭小子,怎麽跟你父親說話呢?”


  他一閃開,躲到靈桌邊上,耷拉著臉裝可憐,“父親,我要燒紙跟母親告你的狀!你竟然打我?母親從來都沒打過我!”


  顧青玄無奈道:“好,父親不打你了,向你賠罪行了吧?臭小子。”


  顧清風得意道:“好啊,父親知錯就好。”


  他兀自歎息,也算明白了,清風是太靈光了,會把沈嵐熙提起來說事,一語中的,實在高超?。


  是啊,他們的清風的確是長大了,而他們呢?


  父子二人絮叨完,顧清風要去睡覺了,先出了佛堂,在關門之前,回頭,對顧青玄道:“父親,官場險惡,官途多舛,你,還有姐姐哥哥,要當心,要齊心。你們都是我和母親最為珍重的人,我想你們都好好的。”


  他含笑,點頭:“好,父親受教了。”


  “嗯,孺子可教也……”他一眨眼,調皮道。


  眼見顧青玄就要抄起蒲團向自己砸過來了,急忙關門,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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