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你怎麽了?清桓?”


  他見顧清桓臉色變得有些不對勁,疑惑問道。


  顧清桓回過神,搖頭道:“沒什麽,沒什麽,我去看看容安。”


  他對殷齊修說著,還沒落座,便又轉向門口,出去了。


  他在三樓的長廊上找尋著楊容的身影,並沒有看到他,於是顧清桓繼續往上走,四樓也沒有,接著是頂樓,頂樓是不對一般客人開放的,然而他卻在那裏見到了楊容安。


  “公子你又來了?不說了嘛,我們小姐是不見外客的,你就不要再來,也不要再送什麽東西了……”在通往頂樓的樓梯中部,他被江家下人攔下,跟他說話的是平日貼身伺候江弦歌的丫鬟棠歡。


  他不惱不燥,對棠歡拘禮,搖頭,誠懇道:“不不,在下並無攪擾江小姐之心,隻是這樣東西並非一般的俗物,是絕世的古琴譜,在下想著隻有江小姐才配擁有之,故來相贈,別無他意,姑娘不妨拿去給江小姐看看,若她還是不肯受,再還給在下也無妨啊。”


  棠歡怎不懂江弦歌愛琴之心?於是便留了他的東西,打發他走,她自拿去給江弦歌看。


  棠歡去後,楊容安依依不舍地望著那已經空了的琴閣,兀自向後退著,都不看腳下,果然差點摔下樓梯,幸好被趕上去的顧清桓及時扶住。


  念及自己方才的癡樣或被顧清桓瞧見了,楊容安有些窘迫:“清桓啊你怎麽……”


  顧清桓笑笑:“齊修都在那等你許久了,誰想你自個跑到這兒給佳人獻殷勤來了?”


  他們往下走著,楊容安不好意思道:“清桓就別打趣我了,說實話吧,這江月樓裏的確有我思慕之人,未見其容,但聽琴音,我心便向往之,多番求見,苦無結果,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隻能這樣一天天地候著,都有兩年了吧,平日怕你們笑話,可從沒說過……”


  顧清桓不再看他,微微垂目,掩蓋眸中神色,歎道:“襄王空有意,神女但無夢,這江家小姐名滿長安,來江月樓,如你一般癡望之人不知多少,可見誰遂願了呢?楊侍郎,楊大人,聽在下一言,還是早些了了這個夢吧,別自找苦頭了,多情無益。”


  楊容安一時不能察覺他言語中那掩蓋不住的寒意,以為他隻是笑話自己,“誒,清桓,你不懂,雖不能見佳人之麵,隻聞這琴聲,楊某便覺此生足矣,如何了了這心事?隻怕這一世都有為這妄念受苦了,倒甘之若飴……”


  兩人走回三樓,與張領事正麵相遇,張領事與顧清桓相熟,便跟他招呼見禮,習慣稱他顧公子,顧清桓也是自然地向他回禮。


  這卻看傻了楊容安,他眼睛直直地望著顧清桓,問道:“原來清桓你認識江月樓的人?”


  顧清桓道:“豈止認識,是相熟。”


  張領事見他如此坦言,就也應道:“顧公子與我主人家可是親似一家人。”


  “那你也,也認識江家小姐?”楊容安有些誇張地驚道。


  顧清桓隻笑笑,沒答話,表示默認。


  張領事笑道:“又豈止是認識?顧公子與我家小姐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


  楊容安激動起來,看著顧清桓的眼睛都亮了,多麽癡迷失魂的人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那清桓,你你能不能幫我引見一下?隻要能見江小姐一麵,我必對清桓感激不盡啊……”


  顧清桓麵色有細微的變化。張領事沒想到會有這一出,他又是知道顧清桓對江弦歌的意思的,見他略有停頓,便懂了,插話道:“真是不巧,這位公子,我們小姐方才出去了,見不著了。而且我們小姐是從不見外客的,你要顧公子引見,不是讓顧公子為難嗎?這事可行不得,我們小姐會不高興的。”


  楊容安的心又黯然消沉下去,瞬間沒了神采,“也對……”


  誰想棠歡此時跑了過來,急忙忙道:“楊公子,楊公子,我家小姐有請!”


  真是峰回路轉,楊容安心中起伏澎湃,難以置信耳邊所聞。


  張領事沒想到這麽快就被戳穿了蹩腳的謊話,年近半百的人還臉紅了一陣。


  但楊容安哪還顧得了其他?一聽棠歡這樣說都快樂上天了,趕忙跟著棠歡往樓上跑去,將什麽顧清桓,什麽殷齊修都給拋下了。


  顧清桓滯愣在原地,望著楊容安的背影,目光愈冷,麵色十分難看。


  張領事尷尬地看向他,他不語,拱手作別,轉身進了雅間,二話不說,從殷齊修手裏搶下酒壺就往嘴裏灌。


  殷齊修又怎懂得他心中苦悶,隻能陪他一起喝,兩個人都喝得酣酊大醉。


  殷齊修是喝酒的行家,加上腰包闊綽,便與顧清桓盡品江月樓的佳釀,他是在細品,怎奈顧清桓是在求醉。


  後來天將晚,殷府有人來找殷齊修,道殷濟恒急找他回去,他不得已向顧清桓告辭。


  顧清桓任他去了,隻留下一桌案的瓶瓶罐罐,他注定一人醉倒。


  不知喝了多少,不知過了多久,顧清桓終於醉得失去神智,身體也酸疼難受,大腦嗡嗡爭鳴,天旋地轉,他覺得自己要窒息了,活不成了……


  他支撐著縹緲虛無的身體,提著一壺酒,走出了雅間,依舊往嘴裏灌著,搖晃了幾步,眼前一黑,摔在廊道上……


  顧清桓完全不知後來是怎樣,他再抬開眼皮時,眼前卻是江弦歌。


  “……清桓不善樂,但他的詩文從來都是一絕,自小天資非凡,小時候,我識字還不多的時候,他就熟讀四書五經了,總當我們的小先生,教我和清寧清風認字讀書,清風總故意逗他,他說《楚辭》最好,清風就非讀《詩經》,他說孔聖人的《春秋》,清風就非說《論語》,氣得他直哭,那會兒他可都十歲了,還愛抹眼淚,被姐姐弟弟氣得沒法了,就往我家跑,還怎樣都不肯回家……”


  她側坐在自己躺的榻旁,對誰笑說那些他們的童年往事,蒙著麵,卻依然能感覺到她的盈盈笑意。


  “哭?清桓還有這樣的時候?真是太有趣了。”


  是誰?是誰同樣在榻側,共她談笑風聲,洽洽相應?


  是楊容安。


  他睜開了眼睛,無聲望著江弦歌。


  楊容安注意到他醒了,喜道:“清桓,弦歌小姐你看,清桓醒了!”


  江弦歌也轉麵看他,雙眸中有欣然歡愉的笑意,拿開他額上搭著的毛巾,直接用手探他額頭的溫度,蹙了一下眉,擔憂地怨道:“還是很燙啊。清桓,感覺怎麽樣了?你真是胡鬧,怎麽能喝冰梨酒呢?你明明知道自己碰不得梨的,還喝那麽多?得虧是在江月樓暈倒的,要在別處,誰能救你一把呀?你呀,太胡來了,我非向伯父告狀去……”


  聽著她這怪嗔的聲音,看她為自己擔憂的模樣,這久違的關切,這久違的溫情,讓他的心終得一點安慰。


  值了,值了。


  天生對梨過敏,吃一個便能丟小半條命,但不久前殷齊修說要點那壺梨酒的時候,他什麽也沒說,而且自顧自喝下了小半壺……


  終於讓她看到了自己,恰如幼時,他但有委屈,就跑來找她作陪,她總這樣溫柔照顧自己。


  有時不如姐弟引她注意,自己被冷落了,就故意摔一跤,生閑氣,跟清風拌嘴……


  不過是想她來到自己身邊,說一句:“清桓,別哭啦,清桓最好了,才不是清桓的不是,我相信你啊……”


  所以,他不能讓任何人,奪走他這小半生最大的一個夢想,一個執念。


  他要看她,要愛她,要與她相伴。


  哪怕代價是傷害自己,也值得。


  傷害別人,更不足惜。


  ……


  是張領事先在廊道上看到暈倒的他,見狀況不對,急忙將他送到江家後院的客房安置,江河川當時不在,他就跑去通曉江弦歌。


  就此打斷了江弦歌與楊容安的首次會麵。


  江弦歌了解了他暈倒的原因,派人去請大夫,又親自來照顧他,楊容安也不放心,留了下來,幫她照看顧清桓。


  他的情況穩定後,他們就在這裏等他醒來,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因為興趣相投,互相欣賞,又加上顧清桓這個中間關聯,兩人交談愈歡,隨和無間。


  顧清桓醒後他們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到他身上,江弦歌為他前前後後地忙著,哪還顧得上跟楊容安談什麽琴譜樂藝?

  後來楊容安問起是否要將顧清桓送回顧府,暗示留在這裏於禮數恐有不妥。


  顧清桓始終不吭聲,從從容容地臥著,享受江弦歌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頭腦昏沉,側躺在枕上,蜷著身體,麵無表情,似睡似醒。


  就像一個身體不舒服便使性子不理人的小孩子,無聲地抗議,實則是無聲的炫耀。


  江弦歌回應楊容安的話:“無妨,清桓是家人。他現在情況還沒有好轉,不宜顛簸,還是留在這兒比較好,我已讓人去知會顧伯父了,想他父親姐姐不過多時便會來這兒……天色已晚,楊公子還是先歸家吧,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清桓的。”


  楊容安尷尬地笑笑,不想自討沒趣,囑咐顧清桓好好休養,等身體大好了再回部裏署事,之後他向江弦歌告辭。


  這個了了一件長久心願的年輕人,又多了一重心事。


  江弦歌回到客房內,給顧清桓替換降溫的帕子,輕拭他的麵頰。


  顧清桓漸漸抬起了眼簾,深邃的眼眸,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那個人……是誰?”他開口了。


  江弦歌以為他是在問剛走的楊容安,一邊扶他靠坐起來,一邊笑說:“清桓真病糊塗了?那是楊公子啊,你的上級,禮部侍郎楊大人,這都不記得了?”


  棠歡將藥湯送進來了,江弦歌端起,用瓷勺細濾置涼,準備喂他服下。


  屋中隻餘他們二人,顧清桓再次無力地出聲:“我不是問他,我是想知道……你心裏的那個人是誰?”


  江弦歌手一抖,瓷勺落在碗裏,濺起苦澀的藥湯,她搖頭道:“清桓,不要亂想,我心裏沒有什麽人……”


  她沒有直視他,就是心虛了,她的確騙了他。


  顧清桓固執道:“我不信……弦歌你喜歡上別人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肯嫁我……”


  江弦歌掩飾道:“不要這樣,清桓,你想多了,沒有那個人……不要胡思亂想了,先把藥喝了吧……”


  她舀起藥湯,遞到他唇邊,他卻別過臉去,虛弱的麵上滿是倔強和不甘。


  她再試,他就再轉,緊緊地抿著唇,愣是把喝藥弄成了喝毒藥的場麵。


  江弦歌了解他骨子裏是個多麽強的人,加上病重如此,完全不顧了理性,自己不給他交代,恐怕他是一滴藥都不肯喝的。


  她不再嚐試,而是放下了藥碗,“清桓……”


  他看向她,探尋她眼中的真誠。


  “如果我跟你都沒有可能的話,那我與別人就是更無可能,所以你不用擔心……”


  他應該感到高興嗎?還是透徹的悲哀?


  她否決了自己,也否決了天下人,她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他更加看不清,想不明。


  “楊容安呢?”他問。


  她笑,搖頭:“清桓你誤會了。”


  “我可能誤會你了,但不會誤會他。他愛上你了,弦歌。”他漠然地說道。


  “不,他不會。”


  江弦歌解下麵紗,露出全貌,那道柳葉形的長長傷疤,已經脫痂,變成了粉紅色,成為了一道更加根深蒂固的痕跡,成了她麵容上的一部分,劃破了美貌,讓傾世之容蕩無存,礙眼而傷人。


  “今日我就是這樣見他的。清桓,如今我隻要解下麵紗便能將那些口口聲聲說傾慕我的人嚇走,比任何拒絕都管用。你覺得見了如此尊容的男子還會對我動心?”


  “見他不過是想感謝他的心意……以及打消他的幻想。”


  看著她如此篤定的樣子,他笑了,就像在笑一個天真的孩子:“弦歌啊弦歌,你還是太不了解自己了……”


  他費力地抬手,輕觸她臉頰,用指腹輕撫那道疤痕,“疼嗎?”


  她垂眸,“已經不疼了。”


  “可是我很疼……”他凝視著她,深情毫無遮掩地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卻讓她不堪重負。


  “見到你,心就很疼……”他的另一隻手覆到她的手背上,拉過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弦歌,你總是讓我心痛……”


  她努力壓抑自己,努力不露聲色,亦不肯給自己半點喘息的餘地。


  手掌貼著他單薄的中衣,清楚地感知到這血肉之軀下有一顆怎樣火熱的心,在向她表白多麽強烈的愛意。


  可是她不能受。


  她的那句“對不起”說出口之前,敲門聲響起。


  “清桓?弦歌?”


  聽到這聲音,她整個人一顫,瞬間抽回了被顧清桓握著的手。


  “伯父來了,我去開門。”她有些慌亂地起身,一麵戴上麵紗,一麵向門前快步走去,心裏實是如釋重負。


  打開門,見到顧家另外三人,她隻做如常:“伯父,清寧,清風,進來吧,清桓就在裏麵……”


  顧青玄往裏走,這才明白過來,方才屋裏隻有弦歌與清桓二人……


  想到自己可能攪了兒子的大好機會,便心下懊惱不已。


  所以之後,他也沒打算把顧清桓接回去。


  江河川回來,了解了這個情況,更不讓顧家人將他接走。


  他們都想給顧清桓創造機會,好一陣撮合,找了各種理由,同心協力地將顧清桓留下了,顧家人還都拜托江弦歌好好照顧他。


  於是顧清桓就待在江家調養身體,大夫說他挺嚴重的,江弦歌也不敢馬虎,隻能盡心照顧他。


  江弦歌還是猜錯了,楊容安對她根本沒有死心。


  反而一發不可收拾。


  以探望顧清桓為名,他幾乎是日日來江月樓,跟江弦歌探討樂理,彈琴吹簫,小心翼翼,費心費力地接近她,試圖打動她。


  江弦歌待他一般,不過是欣賞他較為清雅的為人與高超的樂藝,又敬他是顧清桓的上級,與他隻作尋常交往。


  ……


  在江家住了幾日,顧清桓得閑,時時聽曲看書,消了許多剛入官場的躁性,內心漸為平和,心性沉澱,反思種種,人又成熟了幾分,算是過了一段較為安適的日子。


  暫別官場,落得自在。有時,在江家後院看著弦歌煎茶撫琴,看著她的輕紗拂風妙影恬淡,他也會失神地想,不如就這樣吧?爭什麽功名利祿?猜什麽偽實人心?

  不如這樣平靜自在地過完一生。


  他們誰也不會受到傷害,誰也不會難過。


  此一生,清風朗月,絲弦伴墨,紅袖添香,也是快意。


  可他知道,她不會,她永遠都不會。


  她也許會選擇這樣的生活,但不會選擇他。


  弦歌,弦歌……


  黃昏日晚,江月樓上琴音繚繞,一曲《花月夜》清亮悅人,使人心神隨之飛揚,絕妙的是樓下忽起蕭聲相和,客似雲來江月樓,人間絕唱琴簫曲,若說長安城內有桃源,那定是在這一曲樂音中。


  他還有些虛弱,或是之前飲過毒酒的緣故,這次病得深重許多,一直難大好,手執一本書卷,獨自倚在江家後院的臨水圍廊上,閉目養神,靜聽曲聲。


  “清桓,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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