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他曾找北秦使臣對質,北秦使臣口風嚴密,緊咬之前的說辭。那五國使臣被刺後,北秦使臣就被朝廷派的衛兵緊密看護著,盧元植也沒有辦法對他使用強迫手段,畢竟此時的大齊是真的應付不了任何一件戰事。
他殫精竭慮如履薄冰,又怎知六國使臣其實無一幸存,最先被殺的就是北秦使臣。
早在來大齊的路上,真正的北秦使臣及其隊伍全部被洪洛天的人殺死,他們扮作使臣的樣子,持北秦使節,拿著顧青玄假造的國書,到長安來攪動這一城風雲。
盧元植又能查出什麽?
大齊朝廷急需向其他五國有一個交代,而陳景行知道這個最好的交代的就是盧元植。
盧元植也知道。
壓垮盧元植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三日後,宮中傳來消息,皇後盧遠曄病逝。
這一下,真好,他再無顧忌了,終於被逼到了絕境。
皇後駕薨,舉國哀悼,長安城變為滿城素縞。朝廷休朝半月,皇宮封閉舉哀。
……
全長安城都在辦喪事,顧家也是。
顧清桓與顧清風尚在獄中,顧清寧打點好了一切,每日都看望他們,也得知了當日的獄中情形,害怕盧元植再次對他們下手,就拜托殷齊修幫忙留心。
顧家人一致對外宣稱,顧青玄已死。這些日子,因為種種關係,也有不少人到顧府來“奔喪”,顧清寧做戲還是做得挺全的。
然而顧青玄還好好地活著,日日在家養傷。顧家人與江家人都是整日不大門不出,在府中全心操辦“喪事”。
……
很快,盧元植還是得知了晉王的騰龍符被奪的事,懷疑晉儀大長公主要調令禦林軍謀異動,畢竟是整個皇宮安危都落到了她手裏,他不得不提防。
後來他的宮中眼線告訴他,晉儀大長公主已趁著內宮封閉之時,軟禁了皇上,意圖逼皇上下旨鏟除盧家。
他幾次進宮求見均是無望。
朝上人心已失,宮中人心已亂,他還有什麽好顧忌的?
這種時候隻有最後一搏了,誰先動手,誰就贏了……
三月末,晉儀大長公主於晚間去天一神壇,為皇室頌經祈福,是欽天鑒選出的好日子,好時辰,屆時隻有少數隨從隨行護衛。
盧元植等到了,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第一百章:千回生死體方圓】
其實,隨晉儀大長公主此行的人數,比盧元植探知到的還要少些。
隻有顧清寧一人。
她穿著素色的錦衣,單薄的錦紗長衫,依舊是簡單地綰了個髻,在神壇內親自秉燭,一盞一盞一盞地將神殿中的燈燭點亮。
顧清寧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跟隨著她,慢慢行走。
她依舊很癡迷,點著明燭去看清壇壁上的每一處花紋雕飾,用手認真撫摸,好似撫弄愛不釋手的珍寶。
她既不叩拜,也不頌經,隻不斷遊走在這神壇內,細細觀賞著這棟建築,讓顧清寧一點一滴地跟她講述自己在這項工事上的用心,任何一點故事,都不願錯過……
眼前一片燈海,還有這妙影迷亂,她們隻這樣走著,相伴相依。
她攜著顧清寧的手,帶她走到神壇外,俯視高高的圜丘,她靠在顧清寧的肩膀上,沉醉地講述著:“清寧……你看到了嗎?萬民來朝……百官稱臣……就在這下麵,那麽多人,那麽多官爵名位……”
顧清寧笑了,任她帶著自己,持著一盞上麵畫著墨梅的白色宮燈,在圜丘上蹁躚打轉,四處遨遊……
“你是否也有過遺憾?”顧清寧伏在她耳邊問道。
她在顧清寧頸項間呼氣:“沒有,從來沒有。這一生,我想做的,都做了,我做不了的,也忘了……”
“可是這一生這麽漫長,到底該怎麽才算圓滿?填滿自己欲望?忘卻自己的欲望?”這些都是她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心中解不開的迷惑。
她答:“要很多很多的愛啊,清寧……”隨著音落,一個淺淺的吻點在顧清寧額心。
“這世上有很多人,尤其是朝上百官,位列上卿,但不見得圓滿,因為他們隻有欲,沒有愛……他們不會愛……他們將權力當作春藥……感受不到俗世之歡……他們多可憐?清寧,不要,不要成為那樣的人,要愛,要愛我……”
如夢似幻,人世顛倒,這俗世之歡……
月光下她的麵頰愈發明豔動人,一片紅唇輕咬,說出悅耳的語句,怎麽能這麽美?怎麽能這麽顛倒眾生?
神壇的漢白玉外壁在夜色下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巍峨高聳,神聖莊重。神壇前的高高圜丘上,她逛累了,便席地坐了下來,靠在顧清寧肩頭,仰望著空中皎皎明月。
“清寧,你殺過人嗎?”她喃喃問道,仿佛是在問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好似重重一錘打在她心頭,顧清寧收回望月的目光,“殺過。”
她隻點點頭:“嗯,以後你還會殺更多人,這是你一輩子都償還不了的罪孽,這下半生怎麽過活?”
顧清寧不敢細想,“那你呢?”
她回道:“以前我沒有殺過,但今晚會……”
“誰?”顧清寧心底升騰起一陣莫名的恐懼。
她閉上眼:“我自己。”
這三個字更讓顧清寧如受重擊,驚恐不已,瞬間變了臉色,含淚緊緊抱住她:“不,我不會讓你死,你在嚇我是不是?你怎麽會死?”
這是顧清寧第二次如此強烈地想留住某人。
她笑了:“清寧你怎麽忘了?我都會老,我們都會死啊……”
……
不同於天一神壇前的空寂無人,此時相國府外,被禦林軍團團包圍。
殷濟恒執皇喻去查抄盧家,在盧府門口侃侃宣旨,奉天子之命誅殺叛國權臣盧元植。
說是奉天子之命,但此時皇宮內的陳景行已經與外界斷了聯係,盧元植一黨都知道這究竟是奉了誰的令。
然而盧元植並不在府中,他的政事堂也空了。
與此同時,長安令尹被殺,失蹤的盧元植與幾位軍中朋黨奪了令尹府令,調集長安巡防營軍士直闖皇宮。
火光逐漸靠近皇宮最東麵的天一神壇,接著轟隆一聲,披甲持戟的軍士推翻了宮門,闖了進來,將天一神壇重重圍困。
盧元植以進宮救駕為名,親自引軍從東門闖入內宮,與守衛皇宮的禦林軍刀兵相見,一路殺到金殿外。
緊閉的金殿大門瞬時大開,數百位甲兵魚貫而出,擋在殿前,矛鋒正對巡防營軍士。
這是盧元植始料未及的,眼看這些兵士明顯不屬於皇城巡防營,也不屬於禦林軍,他不由地揣測他們到底來自何處?怎樣從他的眼皮子底下進入這皇城?
不過,區區幾百人也不足為患,他身後可是三千巡防營精銳,一半禦林軍又由自己的人掌控著,大不了,就在今夜……變個天……
“誅佞臣!清君側!”
“誅佞臣!清君側!”
……
那幾百兵士一齊呼喊而出,這聲音如濤如浪,越來越響,從後麵傳來更為轟動的響聲,四方通往金殿的宮道上,無不是整齊的腳步聲兵器頓地聲,及這鋪天蓋地的呼聲……
形勢瞬間發生了逆轉,金殿前的盧元植一黨被無數兵士完全圍困住了。
盧元植終於明白,自己是主動栽進了圈套了。
禦林軍被晉儀大長公主掌控是假,包括查抄相國府,都隻是用來迷惑誘逼他的假象,就是想引他走到這一步——帶著巡防營精兵闖宮。
這成功構成了他爭奪兵權闖宮造反的這一項大罪,順利成就了“誅佞臣,清君側”這個名義。
他以為自己是早走一招,先下手占先機。
事實卻是,一頭紮入別人引君入甕的陷阱中。
是誰?究竟是誰?
這步步為營,陰謀算計……
宮牆四周皆舉起火把,暗夜通明如晝,統兵前來的安邑侯出現在兵士隊列之前。
又是一聲門戶大開的聲音,盧元植看著顧青玄從金殿正門中走出來,一襲布衣,重傷在身臉色枯黃卻煥發神采,穿過身披甲胄的兵士,一步步向他走來……
原來他沒死,而是潛藏了這麽多天,逃過自己的注意,與安邑侯離開長安城去各地調兵。
安邑侯持劍直指盧元植:“奉晉儀大長公主之命,調嶺南、華陰等五城之兵入皇城,誅殺佞臣盧元植!扶明主清君側!盧元植!還不快束手就擒!”
盧元植根本沒有回頭看安邑侯,直盯著顧青玄,與他遙遙對視,逐漸靠近。
顧青玄走到他麵前,他諷笑道:“好你個顧青玄,竟敢假死詐我!”
顧青玄淡然一笑,頷首道:“是的,顧某是假死,不過今夜相國大人就要真死了。”
盧元植抬眼望向金殿,憤慨道:“不!你們這些奸賊!勾結晉儀大長公主作亂!必不得好死!陛下在哪兒?你們把陛下怎樣了?”
近在咫尺,而他毫無畏懼,隻道:“相國大人放心,陛下安然無恙,已經去陪他姑母了。”
他的聲音略低,向盧元植揭露一個殘忍的事實:“不過,相國大人,你還沒看明白嗎?真以為調兵進城誅你盧氏,全是大長公主的主意?嗬,以大長公主把權自重逼君滅相為名,隻是安撫你的朝堂黨朋而已,畢竟不能把他們全殺了吧?這背後……你還沒有看出究竟是誰想讓你死嗎?”
盧元植頓時睜大眼睛,瞪著眼前的明堂金殿,難以置信,駭然道:“你是說陛下?怎麽會是陛下!不可能!我盧元植操勞二十年,一手將他扶上皇位!他為何如此待我盧家!我盧元植做了什麽對不起陛下的事?”
顧青玄直對他瘋狂的眼眸,所顯露的漠然沉靜似乎能夠冰封人心,讓所有的歇斯底裏都消匿殆盡。
他道:“你以為這是非對即錯的審判嗎?不,清醒點吧,盧元植,這是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你沒做錯什麽,隻是已經威脅到陛下的皇權了而已。相國大人,一朝新政,你的舊時功績已經沒有說服力了,如今民生凋敝百業待興,陛下不再需要結黨謀權的幫手,他需要的是有能力幫他收拾這爛攤子的臣子。所以……”
似乎是因為重傷未全好,說話說久了都有些吃力,顧青玄停頓了下,笑道:“相國大人,你是很好,隻是於今時,毫無用處。”
顧青玄就這樣將這個鮮血淋漓的口子撕扯開來,殘忍地袒露在他麵前,盧元植終如醍醐灌頂,他仰天大笑,癲狂極致,伸手拔腰間的佩劍,想結果了顧青玄的性命。
然而長劍還未出鞘,一把短刀就已經準確無誤地紮進他的心口,鮮血如注。
這是顧青玄給他的最後一擊,盧元植慘叫一聲,已無力拔劍,雙眼瞪大,上身前傾,與顧青玄咫尺相對。
顧青玄毫不退避他如魔鬼般絕望瘋狂的眼神,直視著他,手上再用力一送,“這是你欠我的一刀。”
盧元植用最後的力氣,咬牙切齒地喊著他的名字:“顧青玄……”
仿佛是死也要記住這三個字,這是刻進靈魂中的仇恨烙印。
他終是沒有了聲息,顧青玄也放了手,任氣絕的他就此倒地。
他們見盧元植已死,全都慌張大亂,有的人還想垂死掙紮,發狂地砍殺抗爭,兩軍交鋒,作亂的巡防營軍士全部被安邑侯所領的軍隊剿滅,明堂金殿前,血流成河。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陳景行由禦林軍護衛,趕往天一神壇,包圍天一神壇的巡防營將士見到他之後才明白事情有亂,連忙俯首跪拜相迎。
他斥退他們,讓禦林軍圍守天一神壇,他親赴神壇內殿,身後隻有少許內侍相隨。
陳景行進入內殿,獨自向前,終是見到了在那裏等待他的兩個人。
神殿四周,十六盞銅雀金枝燈盞盡被點亮,通道兩旁的地麵上綴著如同星火一般的小燈燭,在這一片茫茫燈海之中,坐著兩位女子。
顧清寧端坐在拜神的主位上,卻不麵向神祗,而是麵向神殿大門,晉儀大長公主倚靠在她懷中,閉上了雙眼。
她雙手環抱著大長公主,下顎依戀地抵在她的額心,沉默不語,久久無神。
直到見陳景行出現在眼前,她也沒有動身行禮,而是轉眸,依舊沉默地看向他,眼中浮現淚光。
陳景行上前來,凝望著大長公主,跪坐在她們麵前,拉起大長公主冰冷的手,含淚喚了聲:“姑母……”
那一刻,顧清寧願意相信,他是真的悲傷。
封鎖皇宮,持權調兵,剿滅盧氏,她並非不顧念皇上會猜忌她憎恨她,而是早就準備好,以自己的死,幫助她年輕的侄兒坐穩皇位。
名高權重如她,怎會不知自己對於君王來說是怎樣的威脅?
當年,對於先皇是如此,如今,對於新皇更是如此。
當年,她可以選擇退避,可如今,她已經不想再退避了,畢竟心中還有仇恨未泯,不如就這樣,徹底了結。
陳景行抬起哀傷的雙瞳,望向顧清寧,問道:“你是陪她到最後的人……可聽她留下什麽話?”
顧清寧看著他,將懷中人抱得更緊,眼一眨,掉下淚來,道:“大長公主說,她已經……不怪陛下了……”
那一瞬,陳景行眼中閃現淚光,似乎戳中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讓他沉積多年的心事得以釋懷。
奪嫡黨爭,因盧元植為爭權挑起,然而根源是他,他以這最殘忍的方式贏得了皇位,心中怎麽可能沒有一絲的歉疚?
身為她的侄兒,卻殺了她那麽多侄兒,他怎會不怕她恨自己?
然而,最終,她還是原諒了他,因為她知道他會是個明君,會守住陳氏江山。
陳景行依著她的手掌,低喃:“謝謝你,姑母……”
出了神殿,他依舊是鎮定威嚴的九五至尊,於眾人前宣告,晉儀大長公主已逝,平亂有功,加封追諡,以國喪之儀厚葬。
更深之時,動亂平息,皇宮上空飄蕩著血腥殺戮之氣,風一吹,散了。
他們又聚到天一神壇下,俯首叩拜,虔誠山呼:“效忠吾皇,天佑大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