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哭?清桓還有這樣的時候?真是太有趣了。”


  是誰?是誰同樣在榻側,共她談笑風聲,洽洽相應?


  是楊容安。


  他睜開了眼睛,無聲望著江弦歌。


  楊容安注意到他醒了,喜道:“清桓,弦歌小姐你看,清桓醒了!”


  江弦歌也轉麵看他,雙眸中有欣然歡愉的笑意,拿開他額上搭著的毛巾,直接用手探他額頭的溫度,蹙了一下眉,擔憂地怨道:“還是很燙啊。清桓,感覺怎麽樣了?你真是胡鬧,怎麽能喝冰梨酒呢?你明明知道自己碰不得梨的,還喝那麽多?得虧是在江月樓暈倒的,要在別處,誰能救你一把呀?你呀,太胡來了,我非向伯父告狀去……”


  聽著她這怪嗔的聲音,看她為自己擔憂的模樣,這久違的關切,這久違的溫情,讓他的心終得一點安慰。


  值了,值了。


  天生對梨過敏,吃一個便能丟小半條命,但不久前殷齊修說要點那壺梨酒的時候,他什麽也沒說,而且自顧自喝下了小半壺……


  終於讓她看到了自己,恰如幼時,他但有委屈,就跑來找她作陪,她總這樣溫柔照顧自己。


  有時不如姐弟引她注意,自己被冷落了,就故意摔一跤,生閑氣,跟清風拌嘴……


  不過是想她來到自己身邊,說一句:“清桓,別哭啦,清桓最好了,才不是清桓的不是,我相信你啊……”


  所以,他不能讓任何人,奪走他這小半生最大的一個夢想,一個執念。


  他要看她,要愛她,要與她相伴。


  哪怕代價是傷害自己,也值得。


  傷害別人,更不足惜。


  ……


  是張領事先在廊道上看到暈倒的他,見狀況不對,急忙將他送到江家後院的客房安置,江河川當時不在,他就跑去通曉江弦歌。


  就此打斷了江弦歌與楊容安的首次會麵。


  江弦歌了解了他暈倒的原因,派人去請大夫,又親自來照顧他,楊容安也不放心,留了下來,幫她照看顧清桓。


  他的情況穩定後,他們就在這裏等他醒來,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因為興趣相投,互相欣賞,又加上顧清桓這個中間關聯,兩人交談愈歡,隨和無間。


  顧清桓醒後他們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到他身上,江弦歌為他前前後後地忙著,哪還顧得上跟楊容安談什麽琴譜樂藝?

  後來楊容安問起是否要將顧清桓送回顧府,暗示留在這裏於禮數恐有不妥。


  顧清桓始終不吭聲,從從容容地臥著,享受江弦歌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頭腦昏沉,側躺在枕上,蜷著身體,麵無表情,似睡似醒。


  就像一個身體不舒服便使性子不理人的小孩子,無聲地抗議,實則是無聲的炫耀。


  江弦歌回應楊容安的話:“無妨,清桓是家人。他現在情況還沒有好轉,不宜顛簸,還是留在這兒比較好,我已讓人去知會顧伯父了,想他父親姐姐不過多時便會來這兒……天色已晚,楊公子還是先歸家吧,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清桓的。”


  楊容安尷尬地笑笑,不想自討沒趣,囑咐顧清桓好好休養,等身體大好了再回部裏署事,之後他向江弦歌告辭。


  這個了了一件長久心願的年輕人,又多了一重心事。


  江弦歌回到客房內,給顧清桓替換降溫的帕子,輕拭他的麵頰。


  顧清桓漸漸抬起了眼簾,深邃的眼眸,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那個人……是誰?”他開口了。


  江弦歌以為他是在問剛走的楊容安,一邊扶他靠坐起來,一邊笑說:“清桓真病糊塗了?那是楊公子啊,你的上級,禮部侍郎楊大人,這都不記得了?”


  棠歡將藥湯送進來了,江弦歌端起,用瓷勺細濾置涼,準備喂他服下。


  屋中隻餘他們二人,顧清桓再次無力地出聲:“我不是問他,我是想知道……你心裏的那個人是誰?”


  江弦歌手一抖,瓷勺落在碗裏,濺起苦澀的藥湯,她搖頭道:“清桓,不要亂想,我心裏沒有什麽人……”


  她沒有直視他,就是心虛了,她的確騙了他。


  顧清桓固執道:“我不信……弦歌你喜歡上別人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肯嫁我……”


  江弦歌掩飾道:“不要這樣,清桓,你想多了,沒有那個人……不要胡思亂想了,先把藥喝了吧……”


  她舀起藥湯,遞到他唇邊,他卻別過臉去,虛弱的麵上滿是倔強和不甘。


  她再試,他就再轉,緊緊地抿著唇,愣是把喝藥弄成了喝毒藥的場麵。


  江弦歌了解他骨子裏是個多麽強的人,加上病重如此,完全不顧了理性,自己不給他交代,恐怕他是一滴藥都不肯喝的。


  她不再嚐試,而是放下了藥碗,“清桓……”


  他看向她,探尋她眼中的真誠。


  “如果我跟你都沒有可能的話,那我與別人就是更無可能,所以你不用擔心……”


  他應該感到高興嗎?還是透徹的悲哀?


  她否決了自己,也否決了天下人,她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他更加看不清,想不明。


  “楊容安呢?”他問。


  她笑,搖頭:“清桓你誤會了。”


  “我可能誤會你了,但不會誤會他。他愛上你了,弦歌。”他漠然地說道。


  “不,他不會。”


  江弦歌解下麵紗,露出全貌,那道柳葉形的長長傷疤,已經脫痂,變成了粉紅色,成為了一道更加根深蒂固的痕跡,成了她麵容上的一部分,劃破了美貌,讓傾世之容蕩無存,礙眼而傷人。


  “今日我就是這樣見他的。清桓,如今我隻要解下麵紗便能將那些口口聲聲說傾慕我的人嚇走,比任何拒絕都管用。你覺得見了如此尊容的男子還會對我動心?”


  “見他不過是想感謝他的心意……以及打消他的幻想。”


  看著她如此篤定的樣子,他笑了,就像在笑一個天真的孩子:“弦歌啊弦歌,你還是太不了解自己了……”


  他費力地抬手,輕觸她臉頰,用指腹輕撫那道疤痕,“疼嗎?”


  她垂眸,“已經不疼了。”


  “可是我很疼……”他凝視著她,深情毫無遮掩地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卻讓她不堪重負。


  “見到你,心就很疼……”他的另一隻手覆到她的手背上,拉過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弦歌,你總是讓我心痛……”


  她努力壓抑自己,努力不露聲色,亦不肯給自己半點喘息的餘地。


  手掌貼著他單薄的中衣,清楚地感知到這血肉之軀下有一顆怎樣火熱的心,在向她表白多麽強烈的愛意。


  可是她不能受。


  她的那句“對不起”說出口之前,敲門聲響起。


  “清桓?弦歌?”


  聽到這聲音,她整個人一顫,瞬間抽回了被顧清桓握著的手。


  “伯父來了,我去開門。”她有些慌亂地起身,一麵戴上麵紗,一麵向門前快步走去,心裏實是如釋重負。


  打開門,見到顧家另外三人,她隻做如常:“伯父,清寧,清風,進來吧,清桓就在裏麵……”


  顧青玄往裏走,這才明白過來,方才屋裏隻有弦歌與清桓二人……


  想到自己可能攪了兒子的大好機會,便心下懊惱不已。


  所以之後,他也沒打算把顧清桓接回去。


  江河川回來,了解了這個情況,更不讓顧家人將他接走。


  他們都想給顧清桓創造機會,好一陣撮合,找了各種理由,同心協力地將顧清桓留下了,顧家人還都拜托江弦歌好好照顧他。


  於是顧清桓就待在江家調養身體,大夫說他挺嚴重的,江弦歌也不敢馬虎,隻能盡心照顧他。


  江弦歌還是猜錯了,楊容安對她根本沒有死心。


  反而一發不可收拾。


  以探望顧清桓為名,他幾乎是日日來江月樓,跟江弦歌探討樂理,彈琴吹簫,小心翼翼,費心費力地接近她,試圖打動她。


  江弦歌待他一般,不過是欣賞他較為清雅的為人與高超的樂藝,又敬他是顧清桓的上級,與他隻作尋常交往。


  ……


  在江家住了幾日,顧清桓得閑,時時聽曲看書,消了許多剛入官場的躁性,內心漸為平和,心性沉澱,反思種種,人又成熟了幾分,算是過了一段較為安適的日子。


  暫別官場,落得自在。有時,在江家後院看著弦歌煎茶撫琴,看著她的輕紗拂風妙影恬淡,他也會失神地想,不如就這樣吧?爭什麽功名利祿?猜什麽偽實人心?

  不如這樣平靜自在地過完一生。


  真的,他總是想,隻要弦歌開口,隻要她點一下頭,他就願意拋卻這一切,毫不猶豫地選擇長留在她身邊。


  他們誰也不會受到傷害,誰也不會難過。


  此一生,清風朗月,絲弦伴墨,紅袖添香,也是快意。


  可他知道,她不會,她永遠都不會。


  她也許會選擇這樣的生活,但不會選擇他。


  弦歌,弦歌……


  黃昏日晚,江月樓上琴音繚繞,一曲《花月夜》清亮悅人,使人心神隨之飛揚,絕妙的是樓下忽起蕭聲相和,客似雲來江月樓,人間絕唱琴簫曲,若說長安城內有桃源,那定是在這一曲樂音中。


  他還有些虛弱,或是之前飲過毒酒的緣故,這次病得深重許多,一直難大好,手執一本書卷,獨自倚在江家後院的臨水圍廊上,閉目養神,靜聽曲聲。


  “清桓,該回去了。”


  ,但她不想再連累殷韶初受難了,前幾次殷韶初通過她的條陳,結果都被沈方奕推倒,他也連帶著被沈方奕訓斥了,所以這次就不拖著他了。


  她自己來到尚書堂上,準備向沈方奕問個明白,那朱批的“舊製不可改,常序不可亂”十個大字才打發不了她!

  下官求見上官,各項禮數周全,不急不躁,靜待沈方奕處理完手上的事,她才大大方方入堂去,堂上郎官主簿文書等等俱在,剛好,她就是要當眾將這件事拎出來,讓全部的人都知道她的主張,她要逼得沈方奕不得不同意。


  不過這個“逼”也是不強逼,在官場上,最重要的是做事的方法,同樣的一件事若蓋上不同的動機,很有可能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她已經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做此事,也要把沈方奕拉下水,讓此事變得與他利益相關。


  顧清寧調整好了表情,準備一堆條理清晰的說辭,然而還沒等她正式勸說,沈方奕先開口,屏退眾人,道有要事與她相商。


  堂內隻餘他們兩人之時,顧清寧帶著疑惑等候他說出那件重要的事。


  他從堂上走下來,隻繞著顧清寧走了一圈,臉色忽而變得親切,一直笑著。


  顧清寧心裏更不舒服,“大人……”


  她剛開口,便被沈方奕打斷:“嘖,都是一家人,叫什麽大人?生疏了,生疏了。”


  “一家人?”她著實不解。


  沈方奕看起來比她還不解:“怎麽?清寧,你還不認得舅父?你父親從來沒說嗎?難怪你這姑娘一直與舅父這麽疏遠,真是的,這官場真沒意思,天天在眼前,竟不知是血親……”


  她一時梳理不清接受無能,“舅父?莫非大人與我母親有親緣?”


  沈方奕撫須笑著:“是也,你母親嵐熙,與我是堂親兄妹,洛陽沈家的家主,也就是你去世的外祖父,與先父可是同胞親兄弟,清寧你說是不是得叫一聲舅父了?”


  他見顧清寧一副愣怔的樣子,知她心中所想,頗有意味地笑著,道:“沒想到吧?我的外甥女?不過,這也並無突然嘛,既是一家人,也沒什麽好藏的,直說呢,清寧你想想,舅父姓沈,之前被盧元植擺一道罷了官,這下竟然能把尚書之位買回來,不貪不髒的,若不是因為家業深厚,哪來這捐“報效令”的銀子?除銀子外,舅父能回來做官,還多虧了你父親呢,若不是他親自審查給我方便,我還不一定能回來呢……所以你想想,是不是清清楚楚的?”


  的確是清楚,再明白不過,隻是她還有疑問。


  他接下來的話才真正讓她愕然,他道:“清寧啊,其實你能進工部,並不全靠盧遠澤啊,舅父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來了,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在這裏大展宏圖,不過也是因為你父親早就跟我打了招呼,來拜托我照顧你,這機會可還是你父親給你創造的,不然你一女孩子家哪能在官場走到這一步?”


  她十指一顫,險些拿不穩手中的條陳,之後握得更緊,指尖摁得發紫。


  “舅父……”她終於開口,抬麵直對沈方奕,故意問:“那為何舅父還要三番四次為難清寧?將清寧的條陳駁回?未免太不體恤了吧?”


  沈方奕不以為然地笑著,道:“清寧,並非舅父為難你,隻是你這提議實在不妥,舅父真的沒辦法給你通過。”


  “為什麽?清寧所提的參事整頓條案,皆是經過深思熟慮,能進一步為工部聚攏真正的人才,也是為了讓最底層的屬員獲得公平的待遇,更能調動他們的積極心,讓工部人更加上進,這有何不妥?舅父但稱舊製不可變,可是舊製於今時無益,舅父想要有所作為,就得出手好好整頓一番了,有如此革新,定能使朝廷對舅父更加重視……”


  她言之鑿鑿,盡力勸說,不想他全無所動,還是一副笑話晚輩的樣子,道:“清寧啊,你終歸是太年輕,有很多事都不懂,這官場上哪有那麽簡單的?你自己剛才也說了,參事是最底層的,舅父就這樣跟你說吧,官場隻有高低,沒有公平,最底層的沒有權利奢望公平。”


  “你的想法是對的,此舉的確算是革新,能讓朝廷對我部刮目相看,我也能收獲好名望好口碑,讓底下人心懷感激,但是,此舉卻會大大地傷害上麵人的利益,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會因此損失很多。”


  她的確是沒有念及這裏麵有利益關係存在,猶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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