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沈方奕繼續道:“清寧,你在工部這麽久,又當過參事,可你太過幸運了,沒有跟那些參事一樣,付出很大代價才得以進來,就不知他們為了得到那個候補官位都付出過什麽。你也知道,他們都不是經科考進來的,他們都參加的是工部和吏部的考試選拔,不過,他們參加的考試可沒有科舉那麽嚴謹,科場上都有人舞弊,更何況這種考試呢?換句話說,他們的機會是用銀子換來的,決定他們能否入署的,不是他們的才華,而是吏部與工部的官員。”
“你的條陳那般正派,說什麽削減參事人數,優勝劣汰,以才量士,皇上聽起來也都會覺得好聽,可是你想想吏部工部主持考試的那些人會樂意看著上百的錄取名額突然被削去一大半嗎?你削的不是參事的名額,而是他們腰包裏白花花的銀子!是故,為大局利益計,舅父絕不能給你通過這份條陳。”
聽著沈方奕頭頭是道的話語,她都開始笑話自己幼稚,而她始終不甘,她不是不會從“大局”看事情,隻是覺得失望,覺得憤怒。
恰似一種美好的幻想被猙獰的現實戳破了,她難以承受。
是的,她本來以為,有那麽一點點以為,工部是朝中最公平最開明的一部,這裏以才取官,這裏可以給人最多的機遇,最公平的競爭。
原來不是這樣,官場名利場,無一處不是利益糾葛。
其實,更讓她難以承受的現實是,她以為自己現在所得的成果都是靠自己的犧牲及努力換來的,卻沒想到,會敗給沈方奕一句“都是你父親給你創造的機會”。
對啊,她的父親真偉大,好厲害。
還是那句話,她的父親是這世間最高明的棋手。
“這些,我父親也都知道是不是?”她問。
沈方奕直言:“當然,你以為舅父看了你的折子,就隻寫句話蓋個印來敷衍嗎?你第一份條陳遞上來之後,我就去找你父親商議過了,本以為他是在打算什麽,沒想到這竟是你一人的主張,他還不知……”
……
是日,散值歸家,她將前後被否的三份條陳放到顧青玄麵前,“父親,你既一早就知道,為何不跟我說?”
顧青玄瞥了眼她的條陳,拿起一份打開來看,道:“那你又為何不跟為父說?”
“我……”她一怔。
是啊,她做此事,並沒有提前與顧青玄商議過,若不是事已至此,恐怕她這時依舊不會說與他聽。
為何會變成這樣?
起初,她也是跟清桓一樣,事無巨細皆會與顧青玄商議,征求他的意見和建議。
可是這一段日子以來,她做的任何決定,都無心向他說起。
這也是困惑了顧青玄許久的問題,終在此時挑明。
他目光深深,似有無奈神傷:“我就是在等,清寧你什麽時候才會向我開口?還是已經做了決定,不再與父親共同謀劃官場之事?”
她失語,心中仍有不平,和愈積愈深的憤懣。
“清寧,你不再信任父親了,是不是?”
她不知他所想,更不知自己所想。
總之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她逃避了這麽久,終是到了必須將她心中那殘忍的疑問剖解開來的時候了。
“可是,父親,我能信嗎?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信了……”她開口,說出自己都不願入耳的心聲。
那一瞬,顧青玄如遭痛擊,目光中第一次有了一種茫然的自我懷疑,抬頭仰視立在眼前的顧清寧,在那片刻間,幾乎是本能的,顧青玄不是顧青玄,變成一個因受兒女質疑而傷心的尋常父親。
就算早就猜到這個事實,當這話真的從顧清寧口中說出的時候,他依然難以接受。
“為什麽?清寧,為什麽?父親是不是做錯什麽了?是不是傷害到你了?清寧,不要這樣……”他不複沉著,語氣陡轉,失措地搖頭。
顧清寧強硬地不肯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晌之後,眼睛還是紅了,“為什麽?女兒也想問你為什麽?為什麽那時我都能想到盧元植當日就要對清桓下殺手,而父親你明明知道……卻沒有去救他,而是隻顧著設計陷害盧元植?報複他就比救清桓的性命更重要嗎?父親你可知那日若不是清風及時趕到,清桓就已經被盧元植灌下毒酒一命嗚呼了?”
就算早就猜到這個事實,當這話真的從顧清寧口中說出的時候,他依然難以接受。
“為什麽?清寧,為什麽?父親是不是做錯什麽了?是不是傷害到你了?清寧,不要這樣……”他不複沉著,語氣陡轉,失措地搖頭。
顧清寧強硬地不肯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晌之後,眼睛還是紅了,“為什麽?女兒也想問你為什麽?為什麽那時我都能想到盧元植當日就要對清桓下殺手,而父親你明明知道……卻沒有去救他,而是隻顧著設計陷害盧元植?報複他就比救清桓的性命更重要嗎?父親你可知那日若不是清風及時趕到,清桓就已經被盧元植灌下毒酒一命嗚呼了?”
顧清寧的聲音變得沙啞,因為咬字過於用力,吐息都有困難,捶著自己的心口,俯首含淚直視顧青玄,說著:“她死了,死在我懷中!父親你覺得我能一點都不在乎嗎?當然,我承認,最震撼我的並非她的自盡,而是父親你的心狠!”
“父親,你太狠了,太狠了……狠到不顧兒女盟友的性命,甚至能給自己一刀!你就一點都不怕自己會死嗎?為了滅盧!值得嗎?你知不知道別人告訴我你死了的時候,我是什麽樣的心情?”
“結果,卻都是你的算計,是你精心布的局,我們,包括你自己,都隻是棋子……父親你謀劃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陰謀前,又何曾與我們商議過?何曾透露過隻言片語?不!我們一無所知!隻是被牽連在內,被推著跟隨你的計劃走,為弟弟的生死擔驚受怕,為父親被殺的噩耗哭得昏天暗地,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在自己麵前死去……”
“父親,這就是你說的要一家同心?我和清桓崇拜你信任你服從你,可父親你怎麽對我們?我也想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我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自責自己對你的猜疑,我想繼續信仰你,跟隨父親你的腳步走……”
“可是我不能。”
“你如此感性多疑,或許就不應該涉足官場!如此下去你成不了事的!清寧!你還是太年輕了,就是沉不住氣!你考慮事情隻能這麽片麵嗎?”
他似有恨鐵不成鋼的情緒,斥了她一通,稍有停歇,喘口氣。“就說這條陳,若你事先考慮了全局,認真了解過你的上級,何至於三次被駁?何至於到此時才看出父親所為?”
相較於她的越來越激動,顧青玄顯得越來越平靜,從難以置信變為痛心,再變成訓責,最後隻剩苦笑,“清寧,何須多找借口?承認吧,你隻是生氣下這盤棋的不是你!”
顧清寧頓時失控,麵上的痛苦變成了憤怒,一把掀翻了他麵前的棋盤,黑白棋子嘩嘩滾了一地,她踏著這些棋子,一步步,怒衝衝地走出了書房。
打開門,看到站在門外的顧清桓。
顧清寧有一刹那的驚訝,轉而冷笑,回頭望了顧青玄一眼,含淚走開,不再回顧。
一切撕碎一般,淋漓盡致的殘忍。
顧清桓在門外站著,與顧青玄對視,不動也不言。
顧青玄無奈地歎了聲氣,目光落在地麵上,繼而起身蹲下將棋子一個個拾起來。
顧清桓也笑了,無聲地為他關上了門。
暑氣蒸騰,草木蔥蘢,人世蕭條。
……
從日暮走到晚間,穿過燈火重重的長安街,卻不是去江月樓,而是來到芝景庭外。
顧清寧踏上門階,在雅致的幽蘭明燈下叩門,很快有人來應。
那侍女見是她,並不驚訝,平和恭敬道:“顧大人請進。”
她見顧清寧似有疑惑神色,接著道:“公子早有吩咐,顧大人來此,不必通傳,可自入內。”
其實讓顧清寧心緒有所動的並不是這個,而是她喚的這一聲“顧大人”,這是第一次有官場之外的人自然地脫口稱她為顧大人,而不是顧小姐。
官場上所接觸的男子,喚她一聲“大人”都是為難的,她知道,那些地位比她低的男子心裏有多麽不願向她行官禮稱品級,那些比她權位高的更不屑她一女子在朝上以臣工自待。
這個侍女無心而理所當然的一句,恰好地觸動了她心底最深處隱藏的某種意識。
顧清寧被他這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的態度逗笑,“反正是你活該……”
鍾離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額頭,佯嗔道:“反正我是看出來了,你們家啊,就盡是狠角色,一個比一個狠……哦,不,小清風還是有很有趣的……”
他自顧自說著,一轉眸,卻見顧清寧麵上有淚光忽現,一時失措:“怎麽了?不就是敲了你一下嗎?就哭啦?顧郎中大人什麽時候這麽脆弱了?好啦,我敲自個一下,給你賠罪行不行?”
顧清寧一側身,投進他的懷中,雙臂擁抱住他:“子楚,一切都毀了……”
“你能超度亡靈,卻不能驅逐人的心魔,但生而為人,平生所懼或許根本不是鬼怪妖魔魑魅魍魎,而是自己心裏的魔障……”
“或許,我隻能這樣,走得越來越遠,終有一天不會再做自己殺人的噩夢,卻已親眼目睹每一場感情的破碎,我在意的,我愛的,終會盡皆離我而去。”
“我不會。”
“可是對不起,我沒有愛上你。”
……
在芝景庭留宿一晚,次日一早,她沒有歸家,而是直接去上朝。
顧清桓也是獨自乘朝廷下配的官車去趕朝,沒有與顧青玄同行。
這一日,三顧在朝上見了麵都沒有交集,顧青玄也沒有顧得上安撫他們情緒什麽的,早朝上,他忙著在與殷濟恒一唱一和,向皇上表述“報效令”的收效之卓著,稱揚禦史台至今為“報效令”所立功勞……
之後說著說著,自然要與百官一起稱讚殷濟恒的種種大功,眼神交匯,一個個預演好的同黨開始上前上書向皇上建議正式確立殷濟恒為新任丞相。
皇上情緒莫測,隻說容後再議。
散朝後,他又讓殷濟恒到禦書房見駕。
自前任一國之相死後,國事皆由皇上親自定奪,百官的奏折送進了禦書房,堆積在龍案上。
皇上看看案上的奏章,對殷濟恒道:“一國之治隻靠一人是不行的,朕也覺得應該早日立相,隻是前有盧元植那般狼子野心的權臣,朕實在難以釋懷,故而久久做不了這個決定……如今百官盡推舉殷卿你升任丞相一職,殷卿你功勳卓著,眾望所歸,的確是新任國相的不二人選,可是朕還是有點擔心呐……”
殷濟恒連忙拜倒,懇懇竊竊,虔誠叩拜道:“老臣對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就算不為相,老臣也會為陛下效忠此生,終生以陛下為先,永無異心!還望陛下明鑒!老臣願為大齊誓死效忠!”
皇上麵露微笑,道:“殷大夫平身吧,放心,朕信你。”
他再次三叩,又行一遍大禮,方從地上站起來。
皇上的手溜過那些已經批複好的奏章邊緣,道:“政事堂確實不宜再空下去了,讓殷卿你入主政事堂,為朕協理國事也未為不可……”
他心頭大喜,正欲謝恩,不曾想皇上還有後話,他突而轉向殷濟恒問道:“殷卿,你認為‘報效令’如何?”
殷濟恒摸不著頭腦,隻好道:“回稟陛下,‘報效令’為朝廷招回許多可用人才,也充實了國庫,解決了國庫窘境之困,實是一項奇舉,到目前為止皆是利處。但恕臣直言,用‘報效令’解一時之困尚可,卻不宜長期實施行,不然必出亂子,於選仕不利,依臣所見,朝廷取仕還是當以科舉為重,要振興經濟還需另圖更穩妥之國策,如‘報效令’這般,隻能算是一場生意,權錢交易不能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