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一對玉玦,兩大氏族,一段姻緣。
當年,長安白家與洛陽蘇家一起掌控長生教,不但以這一對特製的白玉麒麟雙玦為信物,且定下後世聯姻之約。白家無兒,唯有一個女兒遠嫁,生下獨子鍾離,所以鍾離背負的不隻有嶺南鍾離氏族複仇之責,還有長安白氏的後續之望。
他的外祖父把麒麟玉玦傳給他,也是白氏的一切希望都加到了他肩上,那場婚約也算。
初立婚約時,鍾離尚年幼,蘇家女兒不隻一個,也沒有確認婚嫁對象,然後兩家的滅頂之災就到了,白蘇兩家皆被屠門。
鍾離因為身份隱秘,又有大長公主保護,得以幸存,但這麽多年以來從未再有洛陽蘇家的音訊,以為蘇家血脈已然絕跡。
直到顧君寧將那一塊玉玦拿到他麵前,他才知道蘇家後人仍在。
扶蘇告訴顧君寧她的身世時,也告訴了她白蘇兩家的婚約,但她並不想與鍾離有什麽瓜葛,所以不讓顧君寧告訴鍾離那玉玦的主人是她。
鍾離見到玉玦之後,就向顧君寧言明了,這玉玦的主人是他的未婚妻子。
顧君寧身為他們之間的中間人,明明清楚一切,卻隻能幫他們雙方隱瞞。
扶蘇的目標很明確,她要幫蘇氏複仇,僅此而已。
鍾離的目標很明確,他要幫白氏複仇,然不僅如此……
他們的盤算不謀而合,就是聯合顧家達到複仇的目的,這是他們唯一的共通之處。
……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大半年以來,越發地不能自控,雖行為如常,然而隻有她自己清楚,那些夜間夢魘,內心掙紮,偶然的失神,不自覺的精神恍惚……
總是心情壓抑,思緒紛雜,沒有食欲,提不起興致,看著自己在繁忙的公務與枯燥的時日中日漸消瘦……
每每在夜間不能喘息,突然驚醒……
隔了幾天之後,鍾離又來找她了。
她休沐在家,躺在靠塌上養神,麵色不佳,見他來之後,對他懨懨道:“子楚,我覺得我一定是病了,然而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病,或許真的是心魔,嗬,真是可笑,原來像我這樣的人也會心愧生魔……”
“不。”他語氣有些冷硬,從袖口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她麵前:“你不是病了,也不是因往事愧疚,你是中毒了。這青冥香就是讓你心神恍惚噩夢連連的毒藥。”
她驚道:“什麽?不可能,這是扶蘇調給我安神用的,怎麽會是毒藥?”
“是真的。那晚我在你房裏聞著這香就覺得奇怪,所以拿了一些到太醫院給禦醫們查驗,那些老禦醫一查便道,這香會致人迷亂,長期熏用便會精神不振多發夢魘漸漸瘋癲,吸食石靈散的人聞了則會立即有致瘋的危險……”
“不……”顧君寧看著那香渣,還是不能接受鍾離所言,搖頭,疑惑道:“怎麽會是這樣?她怎麽可能對我下毒?”
鍾離道:“那個扶蘇給你用這香就是在害你,君寧,得好好查查她了,扶蘇潛藏在你身邊到底有什麽目的?她真實身份是什麽……”
顧君寧攥著那一點香,抬眼望向鍾離,失魂落魄:“扶蘇……她的真實身份……她就是你的未婚妻子……”
終於輪到鍾離吃驚了,他訝然道:“她就是洛陽蘇家的後人?那玉玦就是她給你的?”
顧君寧點頭,“是。”
鍾離冷靜下來,細想,道:“那這就不奇怪了,隻有藥王世家的後人才能調出這樣的毒藥。”
顧君寧有些震動,愈發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大聲道:“不奇怪?這才是最奇怪的好不好?她為什麽要給我下毒?為什麽要害得我不能安生?她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鍾離摁住她的肩,“這得問她啊,君寧你不要激動……”
顧君寧推開他,起身往外走,完全失了分寸,“我這就去問她,她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鍾離拉她不住,她直往門外衝去,誰想一轉身,差點撞到顧君桓。
顧君桓是在廊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見她失控,想過來幫忙勸住她,“姐姐……”
她猛地與顧君桓直麵,被他攔住去路,在一瞬,她大腦中一片嗡鳴,所有激動的情緒衝上來,好似終於到了極點,她瞬間安靜,接著雙眼一閉昏了過去。
可見中毒已深。
隻是失去知覺之前,口中還不甘心地念著:“扶蘇……扶蘇……”
一如往日,自己的身體出現狀況時,這個名字就仿佛是她唯一的救命良藥,是她所有隱秘心事的寄托。
他們連忙將她安置好,請大夫來給她把脈救治。張大夫診斷後所言,也如鍾離所探知的那樣,而且說她的身體異於常人的虛弱。
扶蘇一早與唐伯去外麵采買了,尚不知府中已因她而亂。她一回來,顧君桓就以偷盜財物為由,讓人把她關了起來。
顧清玄也知道了她給顧君寧下毒的事,所以親自去柴房內審問她。
然而,從始至終,她一個字都不肯透露,隻在紙上寫了一副藥方,示意讓顧君寧服這藥來緩解病情。
他們怎麽可能還會讓顧君寧服她開的藥方?就隻把她關著,準備等顧君寧醒來之後再做處置。
扶蘇到底有什麽陰謀?在顧家潛藏這麽久,到底是為何?
鍾離跟顧清玄說了扶蘇的身世,顧清玄就更有疑惑,當初顧君寧怎麽遇上她?為什麽要把她留在身邊?她是不是一直知道扶蘇的身世?顧君寧與扶蘇之間有什麽秘密?扶蘇又為什麽要加害顧君寧?
這對於他們來說都是解不開的謎團,亦不知,這關乎顧君寧最大的一個秘密。
顧清玄唯一清楚的就是,扶蘇,留不得。
以前扶蘇表現忠心時,他尚能安心容她,可如今她異心已露,他就決不能再容她這個隱患存留於世。
更何況眼下,顧君風就要迎娶成碩郡主了,那些往事,也該清算幹淨了。
顧君寧醒來時,是當日的晚間,她朦朦朧朧中喚著,扶蘇……
睜開眼,隻見顧君桓守在榻前。
顧君桓告訴她:“父親已經審問了扶蘇兩個時辰了,她還是什麽都不肯招……姐姐,父親的意思,不能留她。”
顧君寧一怔,她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疑惑了下,為什麽顧清玄這麽急著做出這個決定。
然後她明白了,扶蘇曾受她父親指使,假扮成她,害得郡主墮胎,而今又出了這事,顧清玄自然不放心扶蘇了,便想幹脆了結……
“不!”她再次嘶吼起來,滾下床榻,向扶蘇被關押的柴房奔去。
顧清玄已經出了柴房,在門外站著,看著顧君寧撲過去,攔住她:“君寧,別這樣,你放心,很快就會結束了,你也會好起來的。”
顧君寧搖頭:“不要,父親,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啊!父親,你放過她吧!”
他們都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向恩怨分明的顧君寧,會想著放過向她下毒的扶蘇。
其實她自己也想不通,她隻是這樣想著,她不要扶蘇死。
顧君寧撞開門,衝進柴房內,隻見三尺白綾懸在梁上,扶蘇伸長頸項,毅然赴死。
“扶蘇!不要!”她奔上前,把扶蘇抱下來,扶蘇此時奄奄一息,幸好她趕來及時,否則扶蘇必然已一命嗚呼。
“為什麽?為什麽寧願死也不願說?有什麽比性命更重要?”
……
她想說,你從來不知道,你比什麽都重要。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會不會踐行諾言?
我幫你守住最大的秘密,你幫我完成最大的夙願?
這一世,生來負仇,我曾找不到出路,以為自己注定躲躲藏藏老死深山,吞下幾世的恨怨,忍下百年的冤屈……
我不是你,我不怕永遠籍籍無名,永世不見天日。
我可以做到手毒心毒,可是我也害怕孤獨。
幸好,你來了,來到我居住的深山裏,來到我麵前,向我吐露你最大的隱秘,跟我說我是你唯一的出路,不然此生將永墜深淵。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亦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忘了說,我姓蘇,我的名字是蘇綰卿,一個很大家閨秀的名字。
後來淪落深山,隱姓埋名,祖母喚我扶蘇。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扶蘇,扶蘇,一名雙關,我的身世,我的使命,都在這一個名字中。
後來,你來了,你把我帶出洛陽的深山,帶我來到長安。
你血流滿床,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換來前途無量。
我吞藥致啞,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換來無怨無悔。
……
一片黑暗中,有一道微弱的光亮,她在這黑暗中淪陷,直到那光亮中伸來一隻手,她緊緊握住,才被拽回光亮的人世。
胸前感受到一重重按壓,她的心髒得以重新跳動,口中充進新的空氣,她漸漸恢複了呼吸。
她跟著那道光亮走,走出身後的黑暗,她看到了一張焦急的麵容,寫滿了在意,真好,她竟是在乎自己的……
看她睜開眼睛,顧君寧抬起臉,她身體麻木,隻有雙唇上似有回味,方才那柔軟的觸感……
顧君寧把她抱入懷中,眼淚婆娑,相擁哭泣:“扶蘇,扶蘇,你活過來了,你還活著,真好,我不要你死,扶蘇,我不要……”
她把臉埋進顧君寧懷中,無聲地落淚,死而複生的慶幸,被相信被理解的喜悅,都是顧君寧給她的。
她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隻有顧君寧,她懂她,她也懂她。
顧清玄與顧君桓在門口,看著她們,顧清玄沉重道:“君寧,慎重……”
她明白父親的意思,她知道什麽才是最周全的決定,然而她還是選擇了扶蘇。
顧君寧轉頭對顧清玄決絕道:“父親,我知道,但扶蘇,是我帶回家的,她是我的人,我不讓她死,她就不能死!別說她沒有毒死我,就算她把我毒死了,也不準別人左右她的生死!”
顧君桓被她的態度震到,不曾想姐姐會這樣在意誰,他勸道:“姐姐,你可要想好,留著她終是禍患,她既然能對你下毒,以後指不定會做出什麽傷害我們顧家的事。”
顧君寧轉眸與扶蘇對視,領略她眼中的感情,然後對他們說:“可是,我還是想聽她的解釋,我願意給她機會。她是啞了,她不會說話,可她也有為自己解釋的權利,且是對她願意的人做出解釋。”
她知道,有一個秘密,橫亙在她和扶蘇之間,扶蘇幫她小心翼翼地守著,這或是她始終咬緊牙關的原因。
顧清玄與顧君桓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走了,他們都明白了,顧君寧有秘密,連他們都不能透露。
屋裏隻剩她們兩個人,顧君寧給扶蘇和自己擦去眼淚,對她說道:“現在你能向我解釋了吧?你為什麽要向我下毒?我一直信任你,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要害我的,對不對?”
……
“君寧,我錯了。我昨晚去找了一趟唐之乾老禦醫,他說青冥香雖是毒藥,但於你卻是解藥……”
這是第二日,鍾離一早就來顧府,顧君風放他進後院,他在顧君寧門前扣門,而顧君寧沒有開門,隻與他隔門而立,聽他說話。
“你服過寒丹散,寒丹散不但是墮胎之藥,也是一味劇毒。你達成了目的,然而寒丹散的餘毒會永留在你體內,若你一直強健倒是無妨,但若一受重傷,失血過多,身體過於虛弱,那餘毒就會開始緩緩摧殘你的身體,你會比常人更虛弱,比常人老得更快,死得更早……唯一的解法,就是以青冥香相衝,以毒攻毒,你才能維持身體康健如常。”
“我想是因為你之前受杖刑,被刺,身體大損,扶蘇她才會給你用青冥香。唐老禦醫說,不是誰用青冥香都會有不良反應的,尤其是像你這種情況,本應無恙,之所以還會夢魘精神恍惚,還是因為有感情的作用……”
“你要保持身體的康健,就得一直用青冥香,然而,這樣你就會一直被夢魘糾纏,除非你能真正釋懷,真正戰勝你的心裏的魔障,不要再在過去沉溺不前……”
她苦笑,出聲道:“所以,歸根結底,我的病,依舊是因為心魔作祟?還是因為我不夠強大?”
“是的。”他直言道。
他問,“那你會怎樣選擇呢?”
她道,“我選擇繼續用青冥香。我要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活得比誰都長久,活得比誰都安穩,過去的,將來的,我都不會再畏懼,你明不明白?”
鍾離的額頭磕在門框上,似有心疼,歎息道:“我明白。”
“其實,這些昨晚扶蘇已經跟我說過了,我早做出了決定。”她道,嗅了一下滿室蘭香。
鍾離在門外,站直,終於想起扶蘇身份的事,道:“那就好。扶蘇她沒事吧?你沒有誤會她就好……”
顧君寧故意道:“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的一個疑問,扶蘇差點死掉?”
“什麽?”鍾離果然不安起來:“怎麽會這麽嚴重?不是說先審問嗎?你們顧家人要不要這麽狠啊?”
聽著他緊張的語氣,顧君寧笑了,回頭向床榻望去,與榻上的扶蘇對視,然後道:“還不是被你誤導的,反正都怪你,所以你得負責。”
鍾離幾乎踹門了,“顧君寧你講點理好吧?我還不是為你著想?”
她道:“怎麽著?你的未婚妻你不打算要了?這麽如花似玉的一小佳人,你不想領回家啊?”
“顧君寧你什麽意思?我想娶人家還不想嫁呢!”
她向扶蘇投去詢問的目光,扶蘇堅決地搖頭,表示不願意。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不過這小美人,你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快去準備準備,把扶蘇接到你的芝景庭去。”
說完,她就回到榻邊,拉著扶蘇的手,對她懇切道:“我知道你不願意離開我,但是你已經不能留在這裏了,有危險,你明白嗎?鍾離會幫我照顧你的,我們隨時也能相見,你就跟他走好不好?”
扶蘇眼中淚光閃閃,抿唇點頭。
這一天,扶蘇最後一次伺候顧君寧早起梳洗,為她穿上官服,佩上髻冠。
顧君寧沒有去趕朝,而是趁父親弟弟不在的時候,將扶蘇送走,把她交到鍾離手中。
白蘇兩家僅存的後人,終於直麵。
前一刻還是泫然若泣惹人憐愛的樣子,誰想一聽鍾離的聲音,就立即變成目光淩厲強硬冰冷的模樣,像一隻隨時會紮人的小刺蝟,向鍾離豎起敵對的鋒芒。
鍾離心裏有些發虛,麵上還是要戲謔地笑,“怎麽著?想吵架?哦,還好你不能說話,不然我還真怕帶一個整天找我吵架的人回家。”
扶蘇瞪他一眼,別過頭去。
一晌之後,他又說話了,這次大膽地伸手拉過她的手,問:“你喜歡她對不對?”
扶蘇怔住,而他笑道:“剛好,我也喜歡她,所以,我們應該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