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混沌一片,逐漸撥開雲霧,依舊是一片漆黑,像夜空籠罩下的一個角落,像黑夜中深邃的眼睛,將她團團圍困。
她跌跌撞撞地走著,隻覺得身子虛浮無力,仿佛剛經過一場激烈搏鬥,她的錦紗衣裙被汗水浸透,她披散的發絲黏在臉頰上,很熱,很累,心裏有一萬個小鼓在敲擊著,她心悸,心痛,而不能抑製……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誰能來救救我?
不行,不能停,前方好歹還有一絲光亮,而後麵卻全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她知道自己一駐足,便會被那黑暗吞噬……
她拖著疲累的身體,往前艱難地走著,終於走到了那光亮之下。
就在她眼前,毫不遮掩。
她痛苦地喊:“不要!不要!盧遠澤你放開我!顧君寧你不能這樣!”
她能體會到,那個自己也是很痛苦的,但她不能抗拒……
盧遠澤還是像記憶中那樣好看,眉目如畫的臉,溫柔的笑,讓她感到很喜歡,總是忍不住陷在他給的柔情蜜意中,不能自拔。
他們聽到了呼喊的聲音,停止了動作,都坐起身來,茫然地望向這邊。穿著一身白衣的盧遠澤在自己身後,攬著自己的肩,親吻自己的頸項,看向她:“君寧,何必自欺?你就是喜歡這樣啊。”
他懷中的自己,也穿著一身白衣,在笑著,對她說:“來,不要自欺了,你是走不出去的,永遠都走不出去,你看著這個人,你能把他忘了嗎?你舍得他死嗎?你難道不想他?你敢說你不為他心痛嗎?”
向那邊一點一點靠近,她覺得自己的心跳變慢了,心底升出一縷一縷的寒意……
盧遠澤的樣子變了,他不再柔情,而是變得陰狠,他從後麵掐住了她的脖子,讓她變得麵目猙獰,扭曲痛苦,眼睛還是看著這邊:“君寧,還我的命!你怎麽能殺我?你應該來陪我!你也該死!我現在就來帶你走!”
她向自己伸出了手:“救我!救我!我不想這樣!我不想死!”
那伸出來的手上多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走過去,接過匕首,看著漸漸不能呼吸的自己,看著恨怨發狂的盧遠澤……
這一次,她沒有再怕,她拿起那把匕首,向下一捅。
這一次,不是捅向盧遠澤,而是直直插進自己心口。
她看著鮮血從自己胸口噴濺而出,染紅了單薄的白衣,流到手上,但她沒有鬆手,她繼續用力,再用力……
她在黑暗中,與自己對視,看著盧遠澤懷中的自己瞪大眼睛,口吐鮮血,卻不再掙紮,而是露出了微笑。
盧遠澤的唇角也流出血來,他的白衣盡被鮮血染紅,不知是他的血還是自己的血,那鮮紅色一直蔓延,一直蔓延,無邊無際……
接著,她終於放手,冷漠地看著盧遠澤煙消雲散。
而自己倒在血泊裏,閉上了眼睛。
她親手殺死了自己。
……
醒來時,天已微亮,而心底安然,平靜無波。
她不再感到恐慌痛苦,她心裏無比坦然,魑魅魍魎,通通退散,從這一日起,她沒再做過那樣的噩夢。
就像每一個尋常的日子,她起床,熟悉梳洗,穿上官服,到正堂餐室坐下,與家人一起用早飯,然後一齊去趕朝。
這次他們去時,三人同乘一輛馬車,顧清玄在路上向顧君桓問起:“方梁的彈劾折子都上到政事堂了,你打算怎麽辦?”
顧君桓有些氣憤:“他還好意思參我?在科舉整改的事上,吏部拖了我們禮部多少後腿,我都懶得跟他清算,他竟然揪著他叔父方長舌沒領到的那點宦養金不放?我還就不批,這宦養金本就不合理,就算鬧到皇上那裏,我也這麽說!”
顧清玄道:“君桓,不要光顧著生氣,跟小人置氣你會被自己氣死的,還鬧到皇上那去呢?方梁眼下這麽硬氣,處處為難你,就是因為後麵有人撐腰,你也不想想怎麽才能動他,還在這逮著朝廷規製說事兒。”
顧君桓煩惱地歎氣,“可是父親我又能怎麽動他呢?他這折子故意遞到政事堂,就是想給我好看,給我找麻煩,恐怕這次他是真跟殷濟恒聯起手來了……”
顧清玄不耐煩地睨他一眼,從袖中掏出一封奏折,扔進他懷裏,不是別的什麽,就是方梁的彈劾奏章。
“父親……”顧君桓茫然。
顧清玄哼笑一下,輕蔑道:“他想跟殷濟恒聯手,殷濟恒還看不上他呢,殷濟恒隻是利用他給我們使絆子而已,他的目的不光是想打壓我們不讓我們上進,還是想震懾我們,讓我們顧家乖乖地服從他,為他做事,所以,這不,一個巴掌,一顆糖,方梁的折子交到政事堂,他就帶著這折子來找你父親我了。上次我讓他管教好他兒子,這次他是想回敬我一下呢。”
顧君桓一下子又不知該放鬆還是生氣了,攥著折子,看著上麵搬弄是非的話,深覺反感:“這方梁,還真把自己當把利刃了……”
“不要管方梁了。”
他們討論的時候,顧君寧一直在發呆,這會兒突然冒出這一句話,又沒有繼續往下說。
看著她手肘撐在車窗邊,一手托腮,凝神望著外麵,沒有什麽情緒的樣子,父子倆有些莫名。
他們知道顧君寧這一段日子一直有些不對勁,也習慣她這樣了,顧君桓無奈搖頭笑道:“父親,姐姐又沉浸在她的世界裏不能自拔了。”
顧清玄似乎也有些無可奈何了,苦心勸道:“君寧,有什麽心事不妨說給父親聽?家裏人總會為你出主意的,這樣也不是辦法,現在可是你的關鍵時期……”
顧君寧轉頭看他們,麵露淺笑,神色如常,道:“現在不僅是我的關鍵時期,還是我們顧家的關鍵時期,更是君桓升官的最佳時機。”
她眼中閃著智慧的精光,顯露奕奕神采,這讓他們豁然開朗,顧君桓深深感覺到,他的姐姐回來了。
“君寧,你的意思是?”顧清玄問。
她開始理智地分析道:“這大半年以來,我們三個前進的速度都太快了,想想這朝上百官誰能在一年中連升幾級的?父親,你現在已是三品禦史中丞,掌控了禦史台,再往前就太惹人矚目了,而現在正是殷濟恒如日中天的時候,他不知多忌憚你,所以你是得放緩一些,先把新政的基礎打好。我更是要隱忍,殷濟恒搬來一個劉應須壓在我上頭,就是因為他要幫殷韶初提防我,我得沉住氣,順著他們,還是以建功為首要,功勞夠大,何愁以後不升官?”
聽她一席話,顧清玄心裏安穩不少,讚道:“好,君寧你終於懂得靜心隱忍了。”
顧君寧笑,點頭道:“表麵上要讓殷濟恒對我們放心,而暗地裏,我們應該開始著手對付殷家了。”
“姐姐你已有對付殷家的法子?”顧君桓問。
她道:“方才見外麵百官趕朝的情形,我忽心生一計,不過還需從長計議,今晚我們再一齊討論吧。”
顧君桓應承道:“好!今晚我一定早早回家!”
顧清玄看他憨笑的樣子,也覺得心裏歡喜,又問顧君寧:“你方才說這是君桓升官的大好時機是什麽意思?”
顧君寧笑得更加明媚,搭上顧君桓的肩,道:“君桓,你有沒有想過去吏部混個一官半職?”
顧君桓不解其意,莫名其妙:“吏部?什麽職缺?”
她答:“二品尚書。”
……
八月十五,月滿玄空,天地團圓,但月從不長圓,人也不長聚。
今年的中秋,顧家人沒有跟江家人一起過,因為晉王相邀,他們一家四口將在傍晚時前往王府,與晉王父女一起賞月過節。
第一次以這麽齊整的陣勢去未來嶽丈家登門作客,顧君風一本正經,緊張得不行。他跟顧清玄在府中備禮拾掇,忙了一天,天將暮時都還不見顧君寧和顧君桓回家來。
顧君風向顧清玄抱怨道:“哥哥姐姐這是什麽情況?不是說隻去應酬應酬敬幾杯酒就回來的嘛?怎麽這會兒都不見人影?”
顧清玄倒是不急,讓唐伯先把禮品送上馬車,便氣定神閑地坐在那裏喝茶看公文,安撫顧君風道:“你急什麽?禮吏兩部聯合在江月樓擺宴歡慶,又請了那麽多同僚,你哥你姐他們怎麽也得去走下場麵啊,放心吧,他倆出門時父親就撂下話了,他們不及時回來與我們一起去晉王府赴宴,那以後家裏過節擺宴都沒他們的事兒了……”
顧君風得意地笑,蹲在他旁邊,給顧清玄倒茶:“還是父親最好了。”
顧清玄看他賣乖的樣子,神色微動,感歎道:“誒,不對你好怎麽辦?你馬上就是王爺的女婿了,成了別人家的人,到時候老父想巴結還巴結不得呢。”
“父親,你這是什麽話嘛?說得好像要把我嫁出去一樣,我是娶妻誒,又不是入贅。什麽王府不王府的,郡主嫁過來就是你的兒媳婦,是要跟我一起孝敬你老人家的。”顧君風討好道。
顧清玄擺手道:“還老人家呢?你父親不老,用不著你們孝敬,隻要你們不氣我就行了。”
他拿使小性子的父親也沒辦法,“父親你是不老,你最年輕,你永遠二十五,好吧?你放心,我又不像哥哥姐姐那麽糟心,我乖著呢,哪會讓你受氣?”
聽到外麵傳來聲響,顧清玄抬頭望去,道:“看吧,那兩個糟心的曹操回來了,快收拾收拾,準備走了。”
見顧君寧與顧君桓急急忙忙地趕回家了,顧君風讓他們趕緊收拾準備去王府,兩人身上還有酒氣,腳不沾地地就跑去各自的房間換裝。
他們出來後,進正堂與顧清玄說話,皆麵露喜色。
顧清玄看他們這樣就知事情布置妥當,問了句:“今晚你們不在場,不會出什麽狀況吧?”
顧君寧道:“不會,我們把鍾離留下了,他跟那些人一向混得熟,跟他們一起吃喝玩樂慣的,比我們會招呼,今晚就不要他幫我們灌醉方梁了,他向我們保證過,絕對能撂倒鄭之陽。”
顧君桓揣著手,在那裏嘀咕道:“鄭尚書今晚可要比方梁慘多了,方梁不過是爛醉一場,而他呢,烈酒,石靈散加青冥香,姐姐你可真狠,嗚呼哀哉我的尚書大人誒!”
顧君寧戳他一下,“你也學會鍾離那一套了奧?少來,誰讓他吸石靈散的?要不是鍾離跟我提起他有這惡習,我都想不到他一副正經百八的官派下也如此不堪,落到我們手裏為我們所用,也算不得什麽。”
想到這些,回憶著方才席上所見種種,顧君桓甚是憤憤不平,瞬時改了態度:“是,他也是活該,堂堂朝廷二品大員,品行不端,作風敗壞……還有方梁等吏部小人,他們誰不沾惡習?吃喝嫖賭貪贓枉法,個個精通,正事倒幹不出什麽來,朝廷養這種人真是浪費官糧!”
不是為他們的陰謀算計找什麽冠冕堂皇的借口,這是顧君桓的真心譴責,他的的確比誰都討厭這樣的官場亂象。
顧君寧道:“不正好嗎?讓你去取代他,好好整治整治這官場風氣。我們不能再被這樣的人壓製著,艱難地跟風走了,他們都說在官場上要懂大勢服從大局,可是眼下的官場風氣已經不是好與壞的分別了,而是極度地影響我們的作為,順應所謂的大勢根本沒用,唯有做主導大勢的人,才有成事的可能。”
她慷慨激昂,但並不偏激,有她自己的看法和條理,這讓顧清玄真心感到欣慰。這些日子以來,無論是她對劉應須的順從隱忍,還是在背後對鄭之陽的種種算計,都顯現出她做“下棋人”的天賦和能力。
今晚,鄭之陽與同僚在江月樓豪飲,定然也會吸食石靈散,像他這種癮君子可是一天都離不了那玩意兒的,之後他會按習慣夜宿在江月樓,等到清醒以後方會歸家上朝。
而今晚他的房間裏會點上顧君寧事先讓江河川布置的青冥香,吸食石靈散不算什麽,隻要不過量,不會有很激烈的反應,頂多是難戒,可是當他體內的石靈散遇到致人迷亂的青冥香,問題就不再簡單了。
扶蘇和鍾離都曾告訴過顧君寧,青冥香遇上寒丹散,是相克,是解藥,副作用是致人心神恍惚;而當青冥香遇上石靈散,是相生,是劇毒,必定致瘋。
到時候,他一瘋,要查也隻能查出吸食了石靈散而已,不會有人想到客房的香有什麽問題,畢竟因沾毒而瘋或死的人都不在少數,青冥香隻是推他一把罷了。
他發瘋,吸食五毒散的事便會敗露,這可是重罪,無論他以後會不會好起來,這個官他都是當不成的了……
……
顧家人乘車攜禮去往晉王府,晉王很給麵子,畢竟是未來親家,不甚熱絡。往事無人再提,他就如同第一次嫁女兒那般,對親家一家人都親切備至,又不失他王爺的高貴氣派。
兩家人一起賞月飲宴,佳節之時,人逢喜事,都是喜氣洋洋歡欣和樂。
席散之後,他們在晉王府苑中賞月,王爺與顧清玄尚在小酌討論著婚期婚典等事宜,顧君風在水榭內陪君瞳聊天看景。今日君瞳很開心,席上席下與顧君寧說了許多話,她很高興自己就要成為顧家的一員了。
顧君桓也被這喜樂的氣氛感染,不斷感歎弟弟君風這麽快就要成家了。酒宴上晉王都打趣他被弟弟搶了先,讓他早些成親。
他在廊下自斟自飲,王府的美酒,讓他陶醉不已,可惜還是不能忘憂。
顧君寧過去,在他旁邊坐下,與他一起望著水榭中的一對小佳偶,她心裏歡喜,問他:“君桓,你當上尚書,就能開府立業了,要不要姐姐再去幫你問問弦歌要不要當尚書夫人?”
顧君桓隻是苦笑,喝了酒的他變得尤為通透,似乎已知了答案,一笑,一杯酒,直讓顧君寧陡然心酸。
“姐姐,我從小都夢想當大官,像父親一樣縱橫官場,有一番作為……你覺得我現在做得怎麽樣?”
顧君寧點頭道:“你做得很好啊,你將是最年輕的尚書,也是晉升最快的官場奇跡,你有大才,功名早立,以後還會有更大的成就,我弟弟君桓前途無量,我相信,比相信自己還要堅定。”
顧君桓抬眼,眸中有水光,“可是,她為什麽就不願意嫁我呢?”
“君桓,不要這樣想,弦歌不會因為你官職高低決定嫁不嫁你,她隻是更想遵從自己內心的意願……或是這一時不能向你交心,你應該再耐心點,再等等,總有希望的……”
“好,我等,我會永遠等下去,我相信……有希望……”
……
他喝得半醉半醒,後來與家人一起告別王爺,乘車歸家,已是昏昏欲睡,縮在馬車的角落裏醉語,口齒不清地念著弦歌的名字……
或是中秋佳時,月圓人聚成注定,或是上天感念他的這一片癡心,這念念不忘,聲聲呼喚,竟真得到了回應。
顧家人回府,進府門,便聽唐伯道江弦歌來了。
視線有些模糊,漸漸看清正堂外立著的那道倩影,一襲藕白色披風,在月下獨立,背影綽綽,似隨風而動。
靠在顧君風肩上的他立馬恢複神智,看清了,那就是江弦歌,他心心念念的弦歌。
其他人皆在原地駐足,安靜下來,隻把他往前麵推,顧君寧低語道:“還愣著幹嘛?快去啊,去問她願不願意做你的尚書夫人。”
他鼓起勇氣,含笑向前,走到她身後:“弦歌……”
江弦歌回首,看他,又掃視了一眼後麵的顧家人,神色似有落寞,眸色微涼,轉頭不直視他,沉默一晌後方開口道:“君桓……我要成親了。”
“我已答應,嫁給楊容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