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今年,與往年一樣,她早早地做好了月餅,準備了糕點茶果,為兩家的中秋酒宴打點好一切。


  可是父親卻告訴她,顧家人不能跟他們一起過節了。


  江河川還跟她說了,顧家姐弟今晚在江月樓設了局,他們得去晉王府赴宴,這邊得讓他們父女幫忙盯著。


  父親叮囑了,這關乎顧君桓的仕途,是很重要的一節,她自然不敢馬虎。稍晚時,江河川在樓下應酬別的貴客,她格外留意著三樓最大的雅間。


  進深夜時,她聽樓下聲音漸漸疏散,是客人們陸續畢宴離去了,後來那個雅間裏的斛籌交錯聲也停息。她走出琴閣,看著一個穿二品官服的人醉得不省人事,其他官員與他作別,悉皆散去,然後他被侍從扶著進了樓下的客房。


  那就是,顧家姐弟的目標,吏部尚書鄭之陽。


  入夜後,江月樓內人影寥寥,大堂裏已沒了燈光,管事帶人灑掃清理各樓各室。她往下走,想到四樓去看看,觀察一下那房內人有什麽動靜。


  走下去,在樓梯上,卻看到許久不見的楊容安坐在三樓的廊道邊自斟自飲,遂直接向他走去,停在他麵前,“楊公子,夜深了,該回家了,酒還是少喝些吧。”


  楊容安抬頭見她,神色恍然,此時醉意熏熏,酒之烈加上心之沉重,他已迷亂:“弦歌……弦歌小姐……真的是你嗎?你還願意理我?你還願意來跟我說話?真好……”


  江弦歌心中亦酸澀,楊容安,也是個好人,他做錯了什麽呢?他什麽都沒錯……隻不過不該來這江月樓中,不該戀上琴音,不該做她的知音人……


  “楊公子,你於弦歌而言,始終是知音好友,我怎會不理你?我也希望你過得好些,不要再因我而困擾自己。”她真誠勸道。


  這些話進入他耳畔,就像絲綿盤旋,動聽溫暖,他望著她,露出一個艱澀的笑:“弦歌小姐,你知不知道,放下你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


  他指指自己額角的傷處,道:“看這兒,是君桓打的,因為我向你提親,他就能跟我大打出手,君桓多麽在乎你,他為了你可以不顧一切,為了娶你,他可以豁出所有。其實……我也能,但我不想讓君桓痛苦,更不想讓你困擾……我隻想謝謝你,依舊把我當好友,你和君桓……都是我不想失去的好友……”


  正直疏朗,好個楊公子。


  她著實欣賞這樣的楊容安,可也開始覺得害怕,害怕他口中所言的關於顧君桓的事。


  君桓太過執念……


  她亦太過執念……


  楊容安喝得很醉了,江弦歌勸他去客房歇息,兩人立在廊道上,卻不知,在他們頭頂的四樓圍欄上,站了一個人。


  一道黑影從他們身畔猛地墜下,伴隨著淒厲的慘叫,砸向一樓地麵,身體顛倒,頭先墜地,在江月樓一樓的大堂上摔得血肉模糊。


  那是,鄭之陽。


  “啊!”


  江弦歌驚恐地大叫出聲,被嚇到六魂七魄俱散一般,不敢拿眼看樓下的慘狀,可是又忍不住去看……


  在慘劇發生的後一瞬,楊容安沒有顧自己的驚恐,隻一把抱住恐慌失色的她,護住她的臉,不讓她看下麵駭人的情形。


  “弦歌,別怕,沒事,沒事……”


  ……


  當夜,在此不久之後,她便來到了顧府,來此,是為了給他們帶來兩個消息,一是,鄭之陽因毒發狂在江月樓墜樓而亡,二是,她要成親了。


  她將後者告訴顧君桓時,顧君桓沒有她擔心的那樣大吵大鬧悲痛質問。


  他隻是往後頓頓地退了一步,不複欣然,眼神呆滯,看著她,很冷靜地問:“為……為什麽?楊容安?之前你不是拒絕他了嗎?怎麽又會願意嫁給他了?”


  她垂眸,“之前是因為我沒考慮清楚,而現在……”


  她飄忽的目光投向前方立著的其他幾位顧家人,黯淡無神的眼中有破碎的晶光一閃而過,隻剩下意味不明的苦笑:“我想明白了,生為女子,我終究是要嫁人的,而容安……就是我最應該嫁的人,他是最適合的……他是我能嫁的唯一人選……”


  顧君桓望著她,聽著她的話,緊緊抿唇,忽而笑起來,點頭:“是,是,容安很好……他是最適合你的……”


  轉而鄭重,“弦歌,這真是你衷心的意願嗎?”


  她的猶疑隨著她的目光不著痕跡地一晃而過,誰也捕捉不到,隻見她點頭,“是,這就是我的意願。”


  “好。”他始終笑著,大方地攬過她的肩,用力地擁抱了她一下:“好,弦歌,我祝福你們,我祝願你們,你跟容安以後好好過。”


  放開她時,他是那樣雲淡風輕。


  江弦歌稍感輕鬆,還好沒有讓他傷心,也是,如今的顧君桓,不再隻是一個情竇初開衝動易怒的書生少年了,他已入官場,成熟起來,變成一個外和內狠的官場中人,學會了圓滑,學會了權衡利弊,學會了拿捏輕重。


  或許他也明白了,他對她的感情其實並沒有那麽深重不可比擬。


  他不斷地說,好,好,好,他對她笑,一直笑,然後輕飄飄地走開:“我今晚喝的酒有些多,我醉了,弦歌,我就不作陪了,你去與跟我父親姐姐分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吧,我先去睡了。”


  他兀自走了,江弦歌目送他的背影,神色哀傷。


  麵對顧君桓,她心裏很沉重,但她知道,接下來將會更沉重……


  她走向顧家其他三人,停在顧清玄麵前,微垂麵頰,開口,喚了最尋常的一聲:“伯父……”


  方才,他們三人在這裏旁觀,並沒有聽清他們說了什麽,隻見顧君桓又笑又抱的,以為是有好事,顧清玄便問:“弦歌,怎麽了?怎麽這麽晚還過來?”


  她感覺自己的雙唇不知是怎麽了,沒法完整地吐露一個字,明明在來之前事先準備了那麽久,明明剛才已經說過一遍了,怎麽還是這麽艱難?


  艱難到,讓她忍不住又以習慣性的逃避態度應對,她道:“哦……我是來送消息,伯父……出大事了,吏部尚書鄭之陽墜樓,死在了我們江月樓,這會兒江月樓已經被長安令尹府的人封鎖了。”


  這真是在他們的意料之外,一時不知福禍。


  但念及顧君風還在場,他們也不好表露什麽,顧清玄與顧君寧對視一下,又看向江弦歌,道:“竟發生這種事?真是太糟了……不過,弦歌,你不要怕,回去跟父親說,伯父會處理的,你們江月樓不會有事。”


  江弦歌真作無恙地應話:“好,伯父知道此事,我和父親就能放心了,那弦歌這便回去了。”


  顧清玄道:“嗯,天晚了,也不多留你了,你是乘馬車來的吧?誒,還是有些不放心,這樣,伯父叫君桓陪你回去,剛好他也能去江月樓幫你父親先穩住令尹府那一幫人……”


  她搖頭,披上披風薄帽,就轉身:“不用了,伯父,無須擔心,送我來的是張領事,不會出什麽事的。令尹府的人並沒有為難我們,就不用勞煩君桓走一趟了。”


  她不是外人,也沒必要再拖拉,他們就送她出門去了,卻不知她一直是欲言又止。


  在她上馬車之前,顧君風嘀咕了一句:“奇怪了,弦歌姐姐跟哥哥說的也是這事嗎?聽了這麽嚇人的事……怎麽哥哥剛才還那麽開心的樣子?”


  江弦歌回頭,望向顧清玄,暗影下眸中水光被掩蓋,似乎是自然而然地接上顧君風的話,以最輕鬆的模樣,說最難以吐露的事:“我沒告訴他這個,他高興是因為,我告訴他,我要成親了,我將嫁給楊容安楊公子,所以,他是為我高興……”


  說完這一句,她立即轉過麵去,沒有半點停滯地進了車篷,為的是不讓驚詫失神的顧家人看到她肆意迸發的淚水,還催著張領事快些駕車。


  顧家人怔在原地,顧君寧神思一轉,第一反應不是去攔她的車向她追根問底,而是突然激動恐慌起來,回身直往府門裏撲,大喊:“君桓!君桓……”


  ……


  不,可以說所有顧家人都恨死了江弦歌。


  但他們更恨顧君桓,恨他竟為那一人,拋棄這世間所有,包括他們這些至親的家人。


  這對於顧家來說又是天塌地陷乾坤失色的一夜,顧君桓的鮮血的紅色刺穿了他們每個人的眼和心。


  慌亂奔竄,雞犬不寧,過了好久好久之後,顧君桓才醒來。


  顧君風和顧君寧看到他睜眼,頓時哭成淚人。


  他神智尚不清醒,察覺自己沒死,還在這個人世逗留,似有懨懨之色,疼痛他都無感,隻是難以接受,這尋死一場,自己的心跳仍有,心痛仍在。


  他看著傷痛不已的家人,也落下淚來。顧君寧握起他的右手,跟他說話。


  他用盡僅剩的心力,向姐姐艱澀地問了一句:“……為什麽不是我?”


  他是想問,江弦歌所謂的能嫁之人,為何不是他?就算她隻是為了嫁人而嫁人,自己不應該才是她的首選嗎?


  她知道他有多麽愛她,她應該知道,這世上沒有誰能比他更能給她幸福了……


  可是她還是沒有選他……


  他曾以為自己在她心中是有那麽一點位置的,誰想,這麽多年的癡念,最後還是虛妄一場。


  “君桓,君桓,不要這樣,不要……”顧君寧心疼地哽咽著。


  他閉上了眼睛,氣息微弱,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他隻是很想避世,他不要接受這一切。


  臉上挨了狠狠的一拳,蒼白的麵頰顴骨處立即浮上青紫。


  他們的父親雖然一向嚴厲,然而從小到大幾乎從未對他們動過手,眼下卻在顧君桓最虛弱之時對他大打出手,可見已然怒極失控。


  “父親……”顧君桓非但不怨他打自己,還有了心酸之感,“父親,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這樣……”


  顧清玄對他怒吼,“你可以死,你當然可以一死了之!反正我顧清玄不止你一個兒子!我管你死活呢!可是顧君桓!你對得起你自己嗎?你甘心嗎?若真輕生了,就等於這樣一事無成地過完了這一世,就這樣倉皇地結果了你自己的性命,你最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


  顧家的事沒有傳出府門,天亮之後,顧君桓一如往常,與家人一同早起準備去趕朝。


  畢竟今日他們還有大事要麵對。


  其實顧家上下這一夜誰也都沒睡,隻有他半昏半醒時算是休息了片刻,顧君寧顧君風幾乎是半步不離他榻前。


  而顧清玄,在書房內,對著黑白棋子,坐了一夜。


  顧君桓醒後,說要起床去上朝時,顧君寧猶豫了下有些不放心,卻還是同意了。姐弟倆小心地幫他收拾好,他喝完藥,撐著虛弱的身體,來到書房,對顧清玄拜倒,不語其他,隻重重三叩首。


  顧清玄支撐著麻木的身子,去攙他起身,不再冷麵,眼中是為人父的慈祥與心疼,輕撫他麵上的青紫,小心地撥開他的官服廣袖,看他包著厚厚紗布的繃帶,似乎還能看到昨晚那般觸目驚心的血紅色傷口,額上青筋都抽搐了一下。


  “君桓,你博覽群書,可曾好好看過醫書?父親也沒看過,隻是昨夜,張大夫給你治完傷,跟父親說起,割腕,一般是死不了人的,除非割得非常深,除非長久失血不得治……你是割得很深,但還不足以致命,張大夫說,像你這樣的傷口,流血流到一定時間就不會再流了,傷口會自己凝固,結痂,愈合……”


  “有的傷痛,並不致命,隻是需要時間,慢慢地就自愈了,漸漸地,或許你就會忘記自己受過這種傷了……所以,順其自然吧……”


  顧君桓點頭,就如昨夜將所有歇斯底裏都吞咽而下一樣,他學會將所有傷痛都擱置忽略。


  “我明白了,父親。”


  ……


  長安令尹府連夜封鎖了江月樓,當然,江河川已快他們一步,消滅了所有可疑的證據,所以就算刑部的人來查,也隻能查出鄭之陽是因為吸食了石靈散神智混亂才墜樓身亡的。


  鄭之陽的事一早就傳到了朝上,不過因為刑部尚未正式查驗,所以他的死因還沒有得到正式的確認,隻是傳言不斷,人人料定這是十有八九的事。


  歸根結底,他的死因與朝廷選才繼他之位無關,反正他的死已成事實。


  值此關頭,吏部不能沒有人提領,科場整改國之要務不能因他一人而中止。


  所以朝上開始討論接任吏部尚書的人選,殷濟恒推薦方梁直接升任,方梁以為尚書之位自己是水到渠成勢在必得。


  然而,討論到後來,虛弱少語的顧君桓將他的自薦書呈上,於百官之前,大膽直言,毛遂自薦。


  那自薦書,是顧清玄用了一夜給他寫成的,雖字數不多,也不似他的文筆出彩,但字字切中要害,句句說到皇上心裏,有進又退有情有理。


  禦史台全體推舉顧君桓,政事堂的兩位國輔也都舉薦他,朝上的風頭在關鍵時刻倒向顧家。這背後有三顧的長期爭取,也有他們奮力一搏的決心。


  抓住機會,為自己贏得大好處,並不算難。


  難的是,自己給自己創造機會,拚盡全力,贏到最後。


  最終,他們贏了這一局。


  顧君桓即將跨級跨部,接任吏部尚書之位,成為大齊最年輕的二品大員。


  習慣當顧家人刺頭的方梁,隻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顧君桓搖身一變,成為他的頂頭上司。


  ……


  散朝之後,很多人圍到顧君桓身邊向他祝賀,也看出他身體不適,不好纏擾,最後走出宮門,來到他身旁的,是楊容安。


  “恭喜你,君桓……不,顧尚書。”他笑著,真心向顧君桓道賀,又有些心底發虛,擔心顧清玄對他發火。


  顧君桓看著他,一笑,抬手,他還以為顧君桓又要跟自己動手,連忙躲閃,但顧君桓的手隻是穩穩重重地落到他肩上,拍了幾下。


  “我也要恭喜你,楊侍郎楊大人,即將娶得佳人,締結良緣。”他淡然說著。


  楊容安怕他不悅,想寬慰他:“君桓,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顧君桓打斷他,一臉悅然,自然地說道:“我生氣?有什麽好生氣的?我是真的為你們高興呢。容安,你知道我家與江家等於是一家人,那以後你娶了弦歌,也相當於是我們的家人了,這是大好事啊,我真的很高興,以後好好對弦歌,不然我顧家第一個讓你好看!”


  他爽朗豪氣地說著這些話,然後放開楊容安,自己轉身而去。


  沒走出幾步,他眼前一片茫茫,失去知覺,嗆地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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