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她還是知道了顧君桓的事。


  這是顧君桓唯一一次真心想對她隱瞞自己為她而受傷,卻沒能成功。


  是楊容安去告訴江弦歌的,他心裏十分難受,未曾想顧君桓用情之深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他倒寧願顧君桓打他一頓罵他一頓,也不想顧君桓對自己做出這麽殘忍的事。


  一聽楊容安說完,江弦歌就趕到了顧府。顧家人也都回來了,於是她還得麵對他們,還得麵對顧清玄。


  顧君寧與顧君風對她不知有多少質問怨言,而顧清玄讓他們冷靜,在她來時,不準他們纏擾她。


  秋已深,南有風來,廊上竹動青葉映清簟,衣袂隨風,人影自輕疏。


  世事,炎涼,皆不可逆改,而人力不可及,唯人心耳。


  廊下一道孤影,青墨布衣,持卷獨立,眼觀蒼穹,縹緲高深氣概,靜則出世,動則入世。


  “伯父……”


  江弦歌緩步走向他,顧清玄一回首,淺笑,一如既往地,待她親切平和,“弦歌來了,君桓在屋裏,他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她看了下顧君桓的房門,目光流轉,望向他,又似有掩飾,蹙眉輕歎:“伯父,對不起……”


  顧清玄道:“不,你沒做錯什麽,不用歉疚。雖然伯父是真想你與君桓這一對青梅竹馬能喜結連理,我們兩家也能更親些,但這畢竟是你們自己的婚姻大事,理應讓你們主張。無論怎樣,那是你的選擇,你願意便好。楊容安是個好後生,與你相配,你的選擇是對的。”


  麵對這樣的體諒,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感到高興,微笑點頭,“謝伯父寬宥。”


  她後退了,無言地轉身,進了顧君桓的臥房。


  ……


  “我也曾想過,你,鳳冠霞帔,風光大嫁,與人為妻,但從不敢想,娶你的不是我。”


  躺在榻上的他氣息微弱,麵無血色,在茫茫中看清了她的樣子,他還記得這麵紗下的臉有多美,她的眉眼,她的一顰一笑,都是他這小半生最大的牽念。


  然而他終是不能擁有。


  江弦歌坐在榻邊,看他衰弱的樣子,心痛不已,“君桓……給我看看你的傷……”


  她去拉他的左手,他卻將胳膊縮進了被子裏,拒不給她看,又是任性倔強的樣子,側身麵向另一側,蜷身臥著,不再麵對她。


  試了幾次之後,江弦歌放棄了,她俯下身,從背後擁抱他,側臉與他上下相貼,像兩個擁抱取暖的小孩。


  “君桓,我知道你不想聽我說對不起,可我依然隻能說對不起。請你相信,在這世上,於我而言,重要的人很少,而你永遠是其中之一,且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我不是不願嫁你,是不能嫁你……若你不是顧家人……我定會嫁於你,你是君桓啊,你是我的君桓……還有誰比你更好呢?可是,你是顧君桓,你是顧家人……我愛顧家人,卻不能與顧家人一世牽絆……”


  “為什麽?你要離開我們……”他心傷,更多疑惑。


  她道:“昨夜……我親眼目睹,發瘋的鄭之陽墜下樓去,摔得血肉分離……君桓你知道那是怎樣恐怖的場麵嗎?他從我旁邊摔下去的時候,我甚至能看清他扭曲的臉,我覺得他瞪大的眼睛也看到了我……我就在那裏,目睹了這一切,且心知肚明,這背後的真相……他真的該死嗎?未必吧。可他就是死了,我也是幫凶……那一刻,我突然迷茫了,我不知道這麽久以來,我和父親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是,為了你們,我可以忽略對錯忽略善惡,可是,我總覺得我的良知還是活著的……”


  “我知道你們不容易,你們有野心,你們都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但是我卻從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昨夜,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不能這樣下去了,那些迷茫,那些癡念,都得放下了,該結束了,我,沒有野心,我隻想做一個尋常的女子,嫁作人婦,相夫教子,當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這樣便足夠了……”


  他已落下淚來,心中幾近絕望,忽然轉身雙手拉住她的手:“我也可以,弦歌,我真的可以!我可以放棄這一切,不當什麽官,不再爭什麽,不再讓你擔驚受怕,你就嫁我好不好?隻要你同意,我立即去辭官,我們不要待在長安城了,我們去沒有紛爭的地方,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他愈加激動,就像垂死的人,仍在痛苦地做最後的掙紮,義無反顧,不惜一切,用盡所有力氣向她許諾。


  她卻不等他說完,便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眼淚婆娑而下:“不,顧君桓,你不能……你不要再固執了,我們都不要在抱虛妄的幻想了,我們都放過自己吧……讓這一切結束吧,你好好當官,官位名利都是你應得的,你不能放棄,而我,終是要成為別人的妻子……”


  “你曾為我殺人,我也能為你獻出性命,但君桓,你永遠隻是我的家人,我不能嫁你,絕對不能嫁你……”


  無人能探知她浩瀚深沉的心事,也無人能懂得她的痛苦和絕望。


  顧君桓不再激動了,那一刻,人世湮滅,過去二十幾年的一切認知,仿佛是一瞬灰飛煙滅。


  對,他們都得往前走,各有掙紮,各有取舍。


  對,他愛了二十幾年的姑娘,終會成為他人之妻。


  而他,隻有接受,然後走好自己的路。


  顧君桓安靜地躺下,眼中淚水幹涸,他一動不動,眸光漸漸變得沉著而透徹。


  “弦歌,傷口總會結痂,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愈合,過去的痛楚也會被遺忘。”


  “而我,將永遠不能把你放下。”


  “但不表示,我不會接受你的選擇。你想要的我都願意給,哪怕是要經過別人,間接成全你的幸福……”


  “這不光是因為我愛你,還因為,就像你說的,你是我的家人。”


  其實他早已看透,早已接受,就在他活過來之後,隻是感情這種東西,從不讓人好過。


  順其自然,不表示真正放下,不放下,也不等於依舊執著。


  隻是不再強求,讓你我都自由。


  ……


  楊容安與江弦歌的婚期定在半月之後。


  顧君桓想,到那時候,自己的傷口也該好了吧。


  ……


  江月樓被封的第二天,就是案發的第二天,顧清玄立即為此奔走,與長安令尹府及刑部交涉,他是必要保江月樓無恙的。


  當日散朝之後,他知道顧君桓的事後,就趕回了家,之後也沒有去禦史台上署,而是著常服去江月樓查看情況,與江河川碰了麵,不想老友著急,想先安撫安撫他。


  不過,江河川卻並不著急,查案的人也沒有給江月樓帶來什麽麻煩,除了不能開門營業之外一切如常井然有序。


  他去時,見江河川在府苑中悠閑地喝茶,對座的茶案上也有茶水盛放,看來不久前有人坐過,都還沒來得及收拾。


  顧清玄見江河川氣定神閑的樣子,覺得奇怪,問了才知,原來有人早在他之前就幫江月樓打點好了長安令尹府和刑部。


  那人就是楊隆興。


  方才與江河川對飲的也是他,這位未來親家對江家的的事十分上心,對各處打了招呼不說,還來此表示慰問,也是正式確認兩家兒女的婚事。


  言及兩家的婚事,江河川道:“清玄老弟,這次,是弦歌自己選的,她非要嫁楊家,我也沒辦法……希望老弟你多多體諒。”


  顧清玄沒有在他的對座坐下,而是直接在他麵前席地而坐,姿態隨意,隔案相對:“老兄言重了,來之前我已見過弦歌,跟她說了,我是很為她高興的。楊家雖然不怎麽樣,但好歹出了個楊容安,是個好後生,你能有這麽一個好女婿,老弟我也安心了。”


  江河川有些難色:“可是君桓……他還好吧?”


  顧清玄挑起眼簾,直道:“不好。昨晚是真的差點一命嗚呼了,這傻小子,誰能想到他真能割脈……好在今天還能站起來,去朝堂上,給自己弄到尚書的位置。官位是到手了,這心傷啊,怕是好不了了。”


  江河川無言片刻,臉色不複輕鬆,看著顧清玄,輕歎一聲:“這孩子太心癡了……”


  顧清玄與他對視,神色愈見疑惑,“話說到這會兒了,老弟我是不是忘了什麽事兒了?”


  江河川聽他語氣不對,迷惑道:“什麽?”


  他拱了拱手,作禮,麵上卻無喜色,隻道:“給老兄你道賀啊,喜事臨門,顧某應當先祝賀的,拖到這會兒,是失禮了。”


  江河川無奈皺眉,一把打開他的手,“這語氣怎麽這麽酸啊?你是吃醋了還是怎麽的?莫非老弟你還是不願我姓江的與楊家結親?我答應這門親事,你生氣了?”


  顧清玄脖子一僵,攤手道:“我生什麽氣?隻是覺得有些不好……哦,或許這麽親事比我顧家好吧,楊家底子厚,老兄你有這樣的親家更牢靠,所以你答應得也幹脆,不用跟我打什麽招呼,老弟我理解,恭喜,恭喜。”


  江河川憋不住火氣了,怒而拍桌,驚了顧清玄一下,兩人目光相交,各有所據,互有怨意,他道:“你就是在慪氣!顧清玄,沒有你這樣埋汰人的,你是覺得我想巴結他楊家是吧?我巴結他幹嘛?你就是在猜忌我,你還是不信我啊!”


  “我不是說你想巴結楊隆興,隻怕你是另有打算……”


  這下江河川更為憤慨,“我另有打算?我能有什麽打算?這麽多年了,我姓江的有哪點對不起你姓顧的?二十幾年了,你就這麽不放心我?”


  顧清玄先示弱,冷靜下來,臉色沉沉,拍了拍他的肩膀:“河川老兄,就當是我亂想吧,可我會這樣想,也是因為我真的在意。顧某別無所依,二十多年來唯仰仗老兄你,看盡了官場浮沉,看多了世態炎涼,真是害怕有一天,你我亦會陌路……”


  江河川知道他這是肺腑之言,可也真的感動不起來,反而辛酸:“不,清玄老弟,你以天下為奕局,何曾真要倚仗誰?楊隆興,殷濟恒或是之前的盧元植,誰入過你眼?他們都被你玩得團團轉,最可怕的還是你顧清玄。所以我就想不明白,你有什麽好擔憂的?我攀誰做親家,不都在你一雙翻雲覆雨手的擺弄之下嗎?”


  “你怎麽會這樣想呢?無論我顧清玄在背後怎樣玩弄謀術,老兄你都是我身旁之人啊,我們是兄弟,是老友,你怎麽會覺得我顧清玄把你都不放在眼裏?”


  江河川目光含涼,似乎是長久以來被擱置在一旁的情緒都湧上了心頭,“這麽多年,無論好事壞事,隻要你開口,隻要你顧家需要,我都是義無反顧全力做到,陰謀無數,玩盡手段,我從無悔意怨言。可是……你們顧家人……有的時候真讓人心寒……”


  顧清玄怔忪失言,心頭著實被他的話揪了一下,沉靜如他都有那一瞬的失措,他愣神地拉住江河川的一隻手,道:“老兄,你不要這樣,我做錯了什麽?你隻管指責我便是,你怨我也好罵我也好,隻不要心寒啊……”


  江河川看著他真誠的樣子,苦笑了下,越說老眼越紅:“遠的就不說了,鬱生的事……我就也不計較了,繼續裝什麽都不知道吧……”


  “但是,清玄老弟,與楊家這門親事,之前我已經因為你們顧家而推拒過了,這次是弦歌自己的選擇,我得尊重我女兒的選擇,就這一次,不偏向你顧家了,你見諒……還有,這江月樓,是你當年給我的,卻也是我江河川這輩子最看重的東西了,我勞煩你顧家人,下次若要在這裏設局,稍微為我想一下,不要再鬧出這麽大的事兒了,再死一個二品官,我就擔不住了,也經不起這樣的封查了……”


  顧清玄重重緩氣,歎息一聲,閉眼點頭:“好……老兄,我明白了。你放心,有我顧某在,江月樓絕不會有事,以後也絕不會再招禍患。因為老兄你於顧某而言,無比重要。”


  ……


  刑部在江月樓查了一日,仵作驗過屍,已能確認鄭之陽的死因。


  但是因為此事的結果給了顧家很大的好處,殷齊修不禁倒推,懷疑此案與顧家有什麽關聯。


  陪他一起梳理案情的主筆——元心,即盧遠思,她想起江弦歌與顧君寧的關係,便對他說,她打聽過,顧家人與江月樓的關係非同尋常,顧江兩家人非常親近。


  殷齊修覺得此案疑竇叢生,遂安排人在暗中盯著江家人,果然當天就發現了顧清玄與江河川的私下來往,還探知顧清玄曾為江月樓的封鎖到令尹府走動過。


  不過這樣也不能表示,這兩家人與鄭之陽的死有什麽關係,畢竟種種調查結果都表明,鄭之陽真是死於吸食石靈散過量,導致神智迷亂,墜樓而亡。


  再說殷濟恒,在顧君桓正式領印受冊成為吏部尚書之後,他頗為顧忌顧家,愈發容不得這個強勁的威脅。


  所以,當殷齊修向他提起顧家與江家的關係之後,他就想到江月樓給了顧家多大的支持,轉而心生歹計,讓殷齊修篡改案子調查結果,製造偽證,指罪江家與顧家勾結,下毒謀殺朝廷二品大員。


  殷齊修被父親的狠辣心計嚇到了。


  他的確是看不得顧家,百般懷疑他們,但他從沒想過用陰謀詭計除去他們,若他真這樣做了,那他與顧家人又有什麽區別?

  他向盧遠思訴說此事的時候,盧遠思當即表示反對殷濟恒的毒謀。


  她說她不想殷齊修行下作之事,但也不能讓顧家人太過猖狂,隻要施以打壓,讓江月樓再也不能為顧家謀利便可。


  案情查明,卻不公開,案底如所查的那般記錄著,並不作假。


  隻是殷齊修上了一道折子,表示此案有損朝廷顏麵,損傷官員德行,不宜宣張出去惹人非議,遂對外隻說鄭之陽是不慎失足墜樓。


  在江月樓解除封鎖的前一日,刑部的人去做收尾,其中幾個被殷齊修盧遠思打點好的官員,演了一場“鬼上身”的戲碼,有人表演用力過猛甚至真的摔折了腿。


  幾個“鬼上身”的人從江月樓大門衝了出去,在大街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中邪的樣子演得惟妙惟肖。


  加上他們身上的官服,頗具權威性,故而江月樓“鬧鬼”的消息不脛而走,風傳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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