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鳥歸信至
黃舟之上,風平浪靜。
不過島間居民,去舟泉打水時都能看見泉眼邊端坐一男子,不飲不食不語,眼閉神沉無視周遭。舟泉之神奇家喻戶曉,每年都會有許多奇人異士慕名來此,大家對此場景也不如何陌生奇怪。一些上了歲數的嫂嫂婆婆,都自動忽略了男子身上那股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峻氣質,向那邊投去好奇審視的目光,不僅言語大聲毫無忌諱,接連感歎這男子身材挺拔健碩的過分了些,怕是把島上最好的打鐵匠師也比了下去,水滿歸家時相互之間的眼神交流更是含義十足,婦人們往日的家長裏短雞毛蒜皮暫時拋卻九霄雲外。年輕些的女子,婉約一撇後隻覺男子氣質粗狂了些、相貌平常了點,興致缺缺,她們顯然都更為鍾情楊修廬先生那般儒雅謙謙的書生氣質。
那人自然是武宣王趙逸,那日事畢,趙逸傳信回京,之後就安心在泉眼邊穩定境界。
黃昏時,嘰喳的婦人嬌羞的閨女都已經提水歸家,各家各戶宅院上緩慢升起淼淼炊煙,在落日的映照下,安靜祥和。泉眼處悠悠叮咚聲突然被一聲清亮鳥鳴打破,趙逸睜開雙眼,抬頭凝視著那抹割裂昏黃天幕的黑亮小點。好似感受到趙逸的目光,小點在天空中驟然急停,一個漂亮的翻旋後急速向泉眼處俯衝而下,精準的落在趙逸緩慢抬起的左臂上。一靜一動之間仿若世間一流的書法大家肆意揮抹尖毫,寫意瀟灑至極。這隻落在趙逸左臂上如稚童巴掌大小的禽類,不同於隨處可見平民百姓皆可飼養的信鴿,是一隻靈獸,生於大淵北境極寒之地,因穿雲破空如箭矢般飛速筆直,喚名為“箭隼”。箭隼是軍中第一檔珍惜玩意兒,傳聞中可一日飛行三千裏;依大淵國力每年卻隻能培養出雙手之數投以軍用,在大淵國多次重要戰事的輾轉部署中立下不世之功。軍伍中能配備此隼之人,無一不是赤膽忠心、驍勇無雙的大將。
被渾身黑幽的箭隼親昵啄著手臂,趙逸先伸出食指摸了摸箭隼的小巧腦袋,然後摘下纏綁箭隼腿上的小巧竹筒,打開封口取出紙條,攤平於腿上緩慢閱讀。觀閉,淡黃色的靈氣覆於紙上,蟲翼般震顫的宣紙驟然化為粉塵,隨著悠悠清風而去,消散於天地間。
趙逸起身臨池,鞠了捧清水,一飲而盡,而後抬步向東走去。
箭隼仿佛通曉人意,振翅而起重返天幕。
近幾日陳幕山告了假,沒有去私塾。與他關係莫逆的齊雨眠、劉善一四人終於忍不住,今日課後去詢問先生陳幕山是生病還是咋了,其實也是一頭霧水的楊修廬回不了個所以然。四個孩子就飛奔到陳幕山家門前,嚎喚了半天,沒有得到回應,又到島上經常嬉耍玩鬧的地方尋了尋,人影都沒見著。本想再去找陳幕山爺爺問問,但一想到那董老頭行蹤飄忽,隻得放棄,擔心失落的各回各家。
董氏祠堂,深灰肅穆的主色調緩慢被落日昏黃柔和的光芒包裹侵覆,祥和可親,那些碎裂瓦片的鋒利邊角,仿佛也溫潤了許多。牆邊橫生的雜草,飄搖在和風中,好似與太陽揮手告別,約好明日再見。
此時被眾人擔心牽掛的陳幕山,正跪在大堂內的蒲團之上。
這個從前向往成為大俠,去江湖上行俠仗義的十二歲少年,往日的開朗陽光早已消失不見。麵色蠟黃,輕擰眉梢下的雙目恍惚無神,體態憔悴佝僂,像一株暴雨過後孤零零的小草,無靠無依。
少年內心中,許許多多是非曲直的渺小種子,正無序雜亂的萌芽生發,堆砸在一處。似那繩結,不知如何辨認開解,隻好對著父母靈位,輕述衷腸。
董誌清走到祠堂天井處,堂內場景,讓老人無奈的歎了口氣。
孫兒近幾日除了睡覺吃飯,剩下的時間全是如現在這般跪在這裏,時而低頭沉默,時而抬頭對著頂端空白牌位輕
聲呢喃。他知道,孫兒要以自己的方式,癡癡的修補著往日虧欠,守孝盡心。
董誌清上前喚了喚孫兒,替剛剛起身血脈凝塞的陳幕山揉了會膝蓋小腿。然後牽著陳幕山回家吃飯。愛奇文學iqiwxm#…免費閱讀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肩披昏日緩緩行走,石路上黑影忽隱忽迢。
董誌清又一次忍不住心疼道:“每次吃飯都心不在焉,又這麽一天天的跪,身子骨垮了可怎麽辦。”
陳幕山緊了緊牽著爺爺的手,低聲道:“爺爺,我心裏難受,就想多陪爹娘說說話。以前從來沒有去看過他們,我怕他們會難過失望,怕他們會怨我。”
董誌清輕聲道:“我相信如果可以,他們也會跟爺爺做一樣的選擇,盼你遠離紛擾平平安安的長大成人。你爹娘在天上知道你如今這般不愛惜身子,荒廢學習,他們才會心疼失望吧,你說爺爺說的對不對?”
陳幕山從小乖巧懂事,許多道理早已知悉明了,隻是這般年齡,感性終歸是壓製著理性的。
此時董誌清的話語猶如一盆清水當頭潑下,澆的少年意識通徹了些。
靜靜想了想,陳幕山堅定道:“我知道了爺爺,我會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學習,讓爹娘放心。”
老人十分欣慰開懷,趁熱打鐵道:“那以後隻能偶爾過去,也不能跪那麽久了好不好?”
沒有得到答複,老人轉頭看到孫兒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怎麽了?”
陳幕山鼓起勇氣試探問道:“爺爺,我能不能把爹娘牌位帶在身邊?”剛剛說出口陳幕山就後悔了,他自己也深知此事是如何的荒唐與不合禮製。
這個問題明顯讓董誌清有些驚愕,言語不自主有些結巴:“牌……牌.……牌位就該放在祠堂的嘛,帶在身邊那……那叫個什麽事。”
陳幕山也慌了,急道:“爺爺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覺著.……覺著我爹娘的牌位放在董家祠堂,還比董家老祖擺的高些,有……有些不對……啊啊啊,對不起爺爺,我腦袋抽抽了,你就當我沒說過,忘了忘了。”
董誌清聞言楞了一會兒,哈哈大笑:“我說怎麽了,原來是想的是這事啊。改天得空時候,去讀一讀暗室裏那些成年舊事,你就會發現,如果董氏列祖列宗知道你爹娘二人的牌位能與他們共處一室,估計能高興的在九泉之下蹦蹦跳跳。”
兩人步伐輕盈些許,行至自家院門前,董誌清看見了那個意料之中的身影。
走的近了些,陳幕山看著這個蓬頭垢麵的陌生男子,有些好奇。手掌擋在嘴邊,踮起腳尖湊近爺爺偷偷問道:“爺爺的朋友嗎?叫哥哥還是叫叔叔伯伯?”
董誌清玩心大起,假裝不知趙逸是個耳聰眼明的七境修士,也學著孫兒偷摸著小聲道:“那是聖上的親兄弟,戰功彪炳殺人無數的武宣王,咱得喊王爺。恭敬懂事些,等會兒主動留人家下來吃飯,省的王爺覺得咱待客不周,發了脾氣動了肝火,那可吃不了兜著走!”
陳幕山現今雖然對姓趙的都沒啥好感,但是想到事關自家安危,還是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
將爺孫倆的“悄悄話”一字不差聽入耳中,趙逸無奈與老人招呼一聲:“董坊主”。
然後迎上少年微微緊張戒備的目光,解釋道:“我並非邪魔之輩、濫殺之徒。所做之事,僅是守衛邊土疆域,為大淵國千家萬戶換一份安定、祥寧。”
“我叫趙逸,如今公務暫擱,你喚我一聲‘叔叔’即可。”
“幕山,給叔叔行個禮。”爺爺的話讓少年心思稍定。
“趙叔叔好。”
“我叫陳幕山。”
然後少年並步站立,右手握拳,左手四指平直成掌,掌心覆於右拳上,雙手置於胸前屈臂成圓,頭正身直目視趙逸,行了
個稚嫩又鄭重的抱拳之禮。
趙逸從來不是個鍾鳴鼎食的富貴王爺,所以在少年的邀請下,並沒有自矜身份,爽快落座。
此時正同爺孫二人一般,就著鄉野時蔬,大口扒拉著米飯。伴著碗筷敲擊聲、蔬菜入口呲溜聲、閉口咀嚼聲、屋簷燈籠搖晃聲,那盆風味十足的竹筍炒肉,轉眼被一掃而光。
陳幕山負責收拾風卷殘雲後的戰場,董誌清鑽進廚房,拎出一壇梅子酒,去了封泥,幫自己與趙逸各斟了一碗。
沒有觥籌交錯、把酒言歡,兩人就著桌上最後一碟花生米,小口酌飲。
“聖上口諭已至,朝廷隊伍已於前日乘船南下,七日後便可登島。領頭之人是大內副總管崔石,相關事宜董坊主到時直接與之對接。”
“綠卷功法是刺桐會拍賣所得,兩洲相隔遙遠,大約半月之期。”
“清風觀已傳信天下:祝劍會當日會攜尋根石登門添彩,共襄盛舉與有榮焉。”
就著清冽酒水,趙逸將聖上旨意娓娓道來。
董誌清聽罷,挑了挑眉毛,持筷從碟中夾了三粒花生米丟在桌上,說道:“祝劍會?此事本來是董氏、趙氏、清風觀三家,閉著門稱斤兩、看成色的一錘子買賣。”
老人接著把其中兩粒花生米單獨夾到一處,撥弄著,說道:“清風觀此舉,其一,無疑是告知天下,慷慨相助於我董氏,賣了一個天大人情;其二,借祝劍會之影響,尋根石之功效,結交能人異士,搜刮修道種子。其三,想來因為此事之收獲,對趙氏那邊,討要的價碼也少了些。”
話音剛落,桌上兩粒湊在一處的花生米,已被剝去外皮,光溜溜的,老人又拿筷子分別點了點桌子和碟子:“門內三方買賣順利完成,皆大歡喜。門外他清風觀在世間的聲望名氣水漲船高,一石三鳥。這順杆子往上爬的本事,清風觀真乃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或許是神魂紊亂腦筋遲鈍,或許是向來對人情往來嗤之以鼻,“老實王爺”趙逸聽聞董誌清此番似撥雲開霧般的透徹分析,瞧完了用花生米諷刺趙氏、清風觀不要臉皮的筷子戲法,也對那與自家淵源頗深的清風觀看低了幾分。雖是不齒此舉,但身為趙氏王爺,立場所限,終歸是不能如何開口指責。隻是此事相關事項經由自己一手傳遞溝通,己方的不厚道,自個兒哪逃的脫幹係。感受著董誌清有些惱火的審視目光,趙逸隻能鯨吞牛飲,將碗中酒水一灌而盡。
放下瓷碗,趙逸誠懇對董誌清說道:“趙逸慚愧。有生之年,願以一己之力,盡全力幫助黃舟一次。”
此舉令董誌清不免有些刮目相看,不過他也知道,趙逸雖是個金口玉言的正人君子,但終歸姓趙,真將此事應承下來,恐生事端。
董誌清答道:“免了,免了邊疆戰事時緩時急,到時候真有事請你百忙之中幫襯些許,指不定如何落人口實。這樣吧,祝劍會的日子也不遠了,此次清風觀往湯水了加了尋根石這塊好料,許多勢力都會來分一杯羹,到時島上蚊蠅蛇鼠、豺狼虎豹齊聚一堂,不如王爺賞臉多留幾日,一能在舟泉繼續穩固境界,二能替我黃舟添幾分信心底氣,你我皆大歡喜,如何?”
董誌清三言兩語就把實在的好處變成了互惠互利的買賣,實在讓趙逸有些赧顏,遲疑道:“這未免有些.……”
董誌清打趣道:“大材小用?”
趙逸擺手無言以對。
董誌清把筷子擱下,朗聲笑道:“這買賣咱黃舟做的實在有些虧了,心裏頭煩悶的很!不如王爺賞臉敬杯濁酒,替老頭子疏導疏導?”
去日苦短劍氣長,人生路窄酒杯寬。
兩人揮愁抒鬱,推杯換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