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舟陣起,隻為護道
其實所有孩子都是長輩放飛的風箏,寬鬆或嚴厲、驕縱或束縛、疼愛或冷漠是那大人手中麻線,決定孩子之後的高低遠近,親疏善惡。如今董誌清雖然依舊握著麻線線頭,但是如今老人不得不顧及孫兒的情緒、不可與外人道的身世、外界無形中帶來的影響,所限頗多。
陪伴著陳幕山慢慢長大,從繈褓中的嬰孩變成如今懂事的少年郎,這十二年裏,老人獨處發呆時,想的最多的就是孫兒的未來:在島上打鐵、算賬、教書、種田捕魚,去大淵為官為商,或者投入仙家宗門好好修行,林林總總。世間萬般作為,似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老人在悠悠歲月中,站在樹下把所有分叉瞧了個遍,無甚遺漏。
可自那日事起,一陣狂風襲來,身世之謎的千層紗幔驟然掀開,樹上搖晃的千枝萬葉再無法讓孫兒的目光有所偏移,唯有那根“修道”的枝丫,少年的視線牢牢鎖定,目光炯炯。
此前的董誌清,一方麵不希望孫兒修道,背著壓力執念孤單上路。可是另一方麵,老人愧疚其勢單力薄,冤情未昭宵小躥跳,胸中怒氣濤濤卻噴吐不得。蘇溪、陳雲棧何等天資根骨,他們的兒子可會差了?老人如是想。
如今水落石出,陳幕山就好似一輪明日,照耀溫暖著董誌清早已千瘡百孔的內心。
今晨,董誌清禦風離島,朝西北方向飛去。不多時,就飛到一座四麵環山占地極廣的城池上空。遙遙下望,金碧樓台連相倚,湖光虹橋疊襯映,街直樹茂,車水馬龍,好一番承平盛世。
此地就是上榕府,不僅是青山郡的政治中樞,還被譽為大淵南方貿易最盛之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東西莊。”
發家自柳眉洲,商鋪廣布天下各地的東西莊,收售之物向來不論良優,隻要是賣的出有人要的東西,來者不拒。跟財勢相當,卻隻走高端路線的曲桐洲刺桐會,形成鮮明對比。也因此被刺桐會嘲諷為“收破爛的”。
東西莊在上榕府自然有分店,隻是在如此繁盛的大城之中,分店的規模好似與其他小鎮一般無二。傳聞中現任莊主雷廣進,刺桐會人嘴裏的破爛王,就在一次宴會上,被好友問及此事,當時這位脾氣火爆的雷莊主,怒拍桌子對好友咆哮道:“地越大、人越多、生意越好的城鎮,鋪子不就越貴嗎?腦瓜子這般不靈光,難怪沒我雷廣進東西莊會賺錢!”此事被天下人津津樂道,不過世人皆知,東西莊的斂財本領跟雷廣進的腦瓜子真沒什麽關係,真要扯到腦瓜子,那也是雷廣進祖宗的腦瓜子。
董誌清剛剛踏入東西莊上榕分鋪的門檻,就有個姓馬的夥計眼尖,認出了老主顧,恭敬的為董誌清安排了座椅,然後告罪一身,小跑去後院稟告掌櫃的。不一會,一個須發皆白的矮小老頭兒,掀開簾布快步走出,古板臉上堆起老菊般的笑容,與董誌清見禮後,熱情道:“往日裏董老哥可是半年才蒞臨小店一回,今日光臨,老弟可是驚喜萬分!不知是為坊內訂購何種物件?”
馬姓夥計為掌櫃的和貴客斟茶後就恭敬的站在一旁,聽聞自家掌櫃獻媚言辭,年輕夥計臉上毫無波動,內心卻腹誹不已:頭發花白孫女都同我這般年紀了,還對著人董坊主,一口一口老哥的稱呼著,呸呸呸,恬不知恥!
“林掌櫃,我今日前來,不是公事。”董誌清不鹹不淡道。
“哦?”林掌櫃有些驚訝。
董誌清冷眼環顧一周,林掌櫃心領神會,瞟了眼馬姓夥計。年輕夥計吹了一聲口哨,眨眼功夫,馬姓夥計連同原本鋪子裏三位各自忙活的夥計就都消失不見。
董誌清從懷中取出一張老舊黃紙,攤在桌上輕輕撫平褶皺後,推遞與林掌櫃。
紙上文字細若蚊蠅,老眼昏花的掌櫃的腦瓜子與桌麵平行,臉貼紙,眼瞪字,端詳了好一會兒。
“百葉丸、馬蹄花、石藤,哦啟靈湯嘛這是!”林掌櫃撫了撫胡須,恍然大悟的樣子。
“九龍藤、鎮骨柏、龍鱗!這.……這這是啟靈湯?身體受的了嗎?”林掌櫃抬頭茫然,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林掌櫃見多識廣!”董誌清一副沒有要替林掌櫃答疑解惑的敷衍神情。
董誌清接著問道:“市價翻番,期限三日,不知林掌櫃可有為難處?”
“不瞞董老哥,這龍鱗太過稀有!老弟我從業四十餘年,也隻在拍賣會遠遠上瞟過一眼,我這上榕城小小分鋪,委實是力所不逮,請老哥體諒。為表歉意,餘下物件我東西莊舍了遠近緩急一應費用,原價收售。老弟我期限內必定湊齊親自上島送貨。”
林掌櫃如此誠意,讓董誌清對這個印象中
市儈、狗腿的老人,多了幾分好感。
“掌櫃的爽利。那董某在島上靜候佳音。”董誌清起身取回黃紙,收入懷中,幹淨利落的告辭離開。
林掌櫃起身相送至門前,拜別時麵露猶豫。
董誌清見此狀,與林掌櫃道:“有話但說無妨。”
林掌櫃掩嘴輕聲道:“老弟我多嘴一句,啟靈湯乃是俗體凡胎修道開門之物,鑄煉身基、感通靈氣。董老哥此方明顯等階頗高,珍惜異常,肯定是為族中優秀後輩籌辦。但鎮骨柏、龍鱗等物效用太過蠻橫霸道,稍有不慎就會入魔走火,腰斬良秀。如若不得不用此方,備以鎮魂舒脈的天材地寶中和,想來保險許多。老頭子我雖才疏學淺,但一番肺腑之言,望董老哥多一份謹慎斟酌。”
董誌清表情古怪,問道:“不知如今我黃舟坊舟泉水精市價幾何?”
林掌櫃雖不知所雲,還是回答道:“承蒙董老哥抬愛,如今舟泉水精僅僅咱們一家有售賣,我東西莊‘一滴20靈石’的標價即是市價。他刺桐會上榕城掌櫃的蕭禿驢,每次見著我,嘖嘖,眼紅的要吃人!”
“購買舟泉水精之人一般所用為何?”董誌清又問。
“董老哥考校老弟了,一般購買此物之人,多為魂亂脈沸穴湧,境界不……哎喲!老弟我這木頭疙瘩!愚不可及!”林掌櫃怪叫一聲,使勁拍了幾下自己腦闊,終於開竅了。
董誌清爽朗笑道:“林老弟有心,貨到之日在我黃舟耽擱些許,讓我這個‘老哥’也盡一盡地主之誼。”
乖乖,向來公事公辦冷臉冷語的董誌清,此舉可真真要把咱們林掌櫃融化了。
望著董誌清漸行漸遠的身影,林掌櫃挺直了熱乎乎的胸膛,原先狠辣自殘的手臂此時好似春風拂過的楊柳,柔柔的搖擺在鋪子門口。
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
少年心性,短短數日。小徑大路,期且遙之。
“爹、娘,孩兒該如何判斷他人好壞?”
“如果有了力量,該如何去幫助好人?又該如何懲戒壞人?”
“孩兒想讓好人能活的瀟灑真實,讓壞人得到懲罰並改變。”
“想讓每個人都能不受外物影響迷惑,堅持心中所秉持的真誠與善意。”
“爹、娘,孩兒記不得你們的聲音,記不得你們的樣子。”
“孩兒想追隨你們的腳步,去看你們看過的風景,去見與你們交談過的人,去學習你們學過的知識,去修行你們練過的功法。”
“這樣,我們一家三口,是不是也算團圓?”
陳幕山跪在蒲團上,不知覺淚流滿麵。
“孩兒沒哭。”
少年雙手胡亂抹去淚水,像隻驚慌失措的小鹿。
“孩兒要修道了!”吸了吸鼻子,陳幕山驟然開心笑道。此時少年的臉龐,像是那春日暖陽下,驟雨過後的悠悠青山,明靜沁人。
“待會孩兒就要去泡啟靈湯了。本來爺爺說是要去舟泉那邊地下效果最好。但是孩兒想離爹娘近些,讓你們安心,就說服爺爺把木桶搬到了祠堂密室裏。爺爺說要泡三天三夜,人會不自覺一直沉睡,如果孩兒做得不對,到時候爹娘還可以托夢給孩兒。”
陳幕山俯下身來,對爹娘牌位叩了三個響頭。
然後少年起身抬步,推開密室大門,一腳踏入漣漪。
第二次感受那般天旋地轉的身遭異像,少年明顯從容了許多。
異像消逝,印入少年眼簾的是一個棕色大木桶,往木桶裏不斷丟著東西的爺爺,還有如今在少年眼中親切和善的猙獰龍頭。
“講完悄悄話啦?”董誌清笑道。
“嗯。”陳幕山點頭,也微羞的笑了笑。
然後陳幕山走到爺爺身邊,眼睛盯著木桶裏形形色色的天材地寶,一副求知欲爆棚的樣子。
“心裏跟冥幽致一聲歉,然後過去拔一片它的龍鱗,丟到桶裏來。”董誌清對孫子道。然後嘴巴努了努黑龍屍首。
“啊?!”陳幕山驚訝的張大嘴巴。
“不好吧?”陳幕山真誠發問。
“啊什麽啊,爺爺問你要一根頭發,你拔不拔?”
“拔……啊。”
“龍的鱗片跟人的頭發一樣多,冥幽舍命救你,難道還舍不得一塊龍鱗?”
“這.……”陳幕山明顯沒拐過來。
“修不修道了,要修道就別磨嘰,挑一塊完整的拔了,越大越好。”
陳幕山欲哭無淚,苦唧唧道:“要不爺爺去拔吧,我下不了手。”
“我能拔還叫你來?冥幽真的會把我吃了。”董誌清沒好氣道。
知道沒有退路了,陳幕山在原地做了幾個深呼吸,一副慷慨赴死的樣子。
董誌清實在看不下去了,直接一個氣力不小巧勁十足的橫踢,一腳把孫子踹到了龍首前。陳幕山身體失去平衡,落地時一個踉蹌,腦海中穩定身形的念頭剛起,就突然意識全無。人一旦失去意識,就代表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此時的陳幕山雙腳離地,身體騰空眼看就要摔個結結實實。突然許許多多黑色火炎狀的靈氣從四處湧來,漂浮縈繞在少年周圍,互相交匯環繞糾纏,織成一個墨色蠶繭,將即將栽倒落地的陳幕山包裹其中。懸空的蠶繭緩慢漂浮移動,托著陳幕山悠悠落入大木桶內的水中。
這就是此時董誌清眼中那幅詭異又玄妙的場景。
“結契嗎?可南疆門那群咒師所結之妖獸向來是活物,冥幽已死如何結契?”董誌清有些愣神。
“通靈?”董誌清喃喃道,然後晃了晃腦袋,木已成舟,當下情境糾結此事根腳顯然於事無補。
老人念頭飛轉。
人身為爐,納靈聚氣,體內循行自由,導引暢通,是為一境:“風初境”。
修道的第一個境界,簡單來說就是要讓人的身體感受、接納靈氣。
啟靈湯,就是世間的名門望族大門小派,為了自家後輩能順利邁入修行門檻的一張板凳。又因五行、功法、男女的原因,一百家宗派可能就有一百種啟靈湯的藥方。
龍乃上古神獸之首,傳聞中與日月同時誕生,天塌地陷的那次大劫難,龍族不僅沒有滅絕,反而越來越強勢鼎盛。所以龍的靈氣,在修士眼中,最為順應天道法則。但是靈氣的脾性往往與主人相通,柔和、急躁、蠻橫……龍是暴烈至極的生物,所以此藥方必須有類似舟泉水精般功效的天材地寶,與龍鱗中和使用。董誌清手上這張啟靈湯方中龍鱗的作用,就是借龍至精至純的靈氣,幫助人體與天地互通的霸道開門之法。
如今孫兒已被濃鬱的龍靈包裹一同投入桶中,相比於龍鱗上的微弱靈氣自然是意外之喜,啟靈湯的功效老人自然無需擔心。隻是老人原本就擔憂龍靈暴烈的氣息,會給孫兒的心神帶去無法挽回的影響,所以舟泉底下泉根處,是老人先前的首選之地。
未曾想,拗不過孫兒。
“唉”是福是禍,還未可知,憂心忡忡的董誌清長歎一聲。
冥幽生前乃是九境大妖,加上此地根基本就是冥幽屍首,在一頭九境黑龍的體內跟它的靈氣打架?董誌清想都不敢想。
“事已至此,隻能盡全力補救一二。望那冥幽死後體內的無主靈氣,能念及舊情往事,稍稍收斂。”老人思慮道。
念起,心定。
董誌清右手掐訣,以心默語:“海靜風平!”
天幕之上驟然綻放出九顆冰藍色光球,四處浮遊的靈氣開始飛速向光球處融合聚集,凝成靈氣濃稠宛如實質的水色雲朵列陣四圍。又有熠熠白光裹挾其中,白光風馳激電,轟隆悶鳴,似要掙脫水靈牢籠。當空白芒刺眼奪目,大地頃刻間鋪滿光輝。還不止天生異像,黃舟島周圍海水在九珠初顯時就已翻覆沸騰,水平如鏡的安謐景象轉瞬即逝,浪濤奮越中,絲絲霧氣繚繞升騰。以九顆璀璨靈球為穹頂,擬光耀大地作基台,冰藍色靈氣簾幕,始於兩處緩慢交匯當空,仿若上古神靈徐徐合目。
若有境界高者遙觀此地,好似那滄波怒濤之上,駐立著一根亙古不化的雄壯冰柱。
泉眼旁枯坐的趙逸心神原本沉浸其中,緩慢以泉水溫潤安撫之功效凝固神魂。舟泉忽而沸騰,溫柔可親的泉水變得狂躁炙熱,趙逸神魂如被重物錘擂,身體狠狠顫抖起來。世間五行相生相克,趙逸大道親土,靈氣多為土屬,按理說泉內充沛的水靈再如何變化、轉性,也對他造成不了什麽影響。可九珠現世萬靈朝湧時,因心悸而撤去神魂牽扯,自視己身的趙逸,明顯感覺到體內靈氣有了抗拒掙紮之意,運轉凝固呆滯,再不如過去般如臂指使。
不過趙逸向來是放得下,等的起的灑脫人士,既然舟泉未曾對他造成什麽傷害,索性散去對自身靈氣的掌控,悠然抬頭遙望天際之上那星流潮湧、擎電激蕩的壯麗畫卷。
“散靈合四圍,白蛟攀九珠。黃舟何由存,堪笑不自量。”灑脫並不意味著沒有攀較之心,現實的差距還是讓趙逸的語氣微微苦澀。董誌清,終歸還是小瞧了。
如若趙逸知曉,董誌清如此手筆隻是為了讓孫子能安全跨過修行的第一道門檻,不知他又是何感想。
(本章完)